凌晨六点半,蓝点听到房门被敲了两声,接着被打开了。

    “起床了。”蓝星轻轻地说道。

    “知道了,我再睡一会儿。”

    她咂咂嘴,翻了个身,把被子裹得更紧,眼睛困得睁不开,心里却是等着蓝星冲进来一边骂“谁信你鬼话”,一边抓着她的头让她坐起来。

    双胞胎每一个上学的早晨都是如此。

    但是今天蓝星没有走过来骂她和强行把她叫起床。许久沉默后,只传来了关门声。

    蓝点的眼睛惘然睁起,从床上坐了起来。

    睡一觉都差点忘记了。

    她已经死了。

    她昨天确实拥有了片刻坠落感,风哗啦啦地往脸上刮,五脏六腑都提到嗓子眼,头也紧张得发晕。

    不过不是从房间的窗户里,而是小区门口门卫室旁的树上。

    最终还是很可笑地胆小。

    有求生欲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死人呢?

    但她重重栽到地上后,却是什么也没发生了,连痛感都是转瞬即逝,只像是被石头绊倒了一样。重复了几十次都是同一个结果。

    没有什么所谓的从梦中醒来,穿越回现实。

    原来这些都是真的。

    两只花猫一前一后地从她前面走过。蓝点下意识地招了招手,但它们却都没停下。她从前招动物喜欢,每次小猫小狗都爱上前围着她脚边转。

    她呆呆地眨眨眼睛,接着又挽起毛衣袖子,用力捏了捏,手臂上出现一个泛白指印,很快又恢复原样。

    蓝点轻轻笑了笑。这太逼真了。不怪她笨。

    蓝点起床后去客厅,爸爸妈妈和蓝星都坐在桌子上。

    后来她是爬楼梯回家的,一直等到很晚,他们才从医院回来。

    她瞥了眼桌子,一锅白粥和两叠咸菜,顿时垮了嘴角:“阿星,不是吧,早上就吃这个?”

    但她又见蓝星蔫蔫的,便敲敲他的头顶:“看在你生病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以后早餐我可还是要吃烤面包、玉米肠和酱油煎蛋,别忘了。”

    爸爸摸了摸蓝星的额头,担忧道:“还在烧,等下再去睡吧。才躺了两个小时,也不知道你到底睡着了没有。”

    蓝星没说话,搅着粥,几粒米几粒米地抿进嘴巴里。

    蓝点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心里不舒服,遂活泼道:“爸爸都不知道,阿星根本不爱睡觉,要不然怎么天天六点半起床,连生病了也要六点半起床。”

    她边笑盈盈地说,边走到自己惯坐的位置,看到盛着粥的锅的背面时,一下愣住了。

    一叠精致的早餐,她喜欢的烤面包、玉米肠和酱油煎蛋。

    就放在她的位子前面。

    她终于知道蓝星为什么六点半起床了。

    蓝点拼命擦着掉下来的眼泪,鼻子里“哼”了一声。

    “宇宙无敌臭阿星。我最讨厌你了。”

    妈妈今天冷静许多,毫无萎靡之意。昨日还好似哀毁骨立,虽然也没怎么睡,今日却精神许多,哀容也淡了,平静如山顶上永远无法从悬崖边推下去的巨石,狂风暴雨也难以动摇分毫。

    时针转到近九点,妈妈简单理理衣服,拿起手机准备要出门时,叫着爸爸的名字道:“秦晨,我今天去警局,阿点还有好多事要处理。阿星和医院就麻烦你了。”

    “好。”爸爸点点头,随即补充道:“我今天会和我爸妈说这件事,毕竟他们年纪大了,又还在旅行,得好好想想怎么开口。你妈妈那边……”

    妈妈沉思一阵:“就不说了吧。既然她忘了那么多,就不要再给她徒增伤心事了。”

    外婆先前确诊阿尔兹海默症,这两年更严重了些,有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现在和大姨、大姨夫一起住回旻州老家的旧居所里。小镇治安好,邻里都是老熟人,日子还算安宁自在。

    爸爸又点了一下头:“也是。”

    “我头一回觉得遗忘是福气一桩。”妈妈打开家门,说道。

    听到家门关上的响动,蓝星从房间里探出头,张望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竟又开始在原地呆立住了,见到爸爸的影子晃过来,他才回神:“妈妈呢?”

    “去警局了。”

    “好。爸爸,我……”他抬起眼,看见爸爸匆忙地收拾要出门,嘴巴张张便不动了,没有将话继续说下去。

    “你们这学校还怪麻烦的,超过一天的假家长就得去教务处签字申请审批。我一会儿去学校把你这几天的假都请了吧。”

    “其实我今天就能去学校了,刚刚睡了一下也差不多了。”

    “还是请假在家休息吧,然后我还要去医院交代点工作,之后再去妈妈那边……你今天可以自己在家吗?”

    蓝星打断道:“我能去学校。”

    爸爸忙活间没听清他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中途插问道:“那你今天自己在家,打算吃点什么?不然爸爸回来帮你做饭?”

    蓝星继续坚持:“我想去学校。”

    蓝点在旁听了,恨铁不成钢地张牙舞爪道:“你怎么突然一下变得这么变态啊!当然能不去学校就不去学校啊!你平日里有这么爱学习吗!”

    爸爸终于听明白蓝星的意思,看向他,认真地问:“因为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吗?”

    蓝星默了默,承认道:“嗯。”

    “好吧,那我一会儿送你,我们打车去,七中门口不好停车。”

    “没问题。”

    从家到小区门口这一路上,蓝点都在嫌弃地对蓝星指指点点:“你不是吧——这么大了!十七岁了!生病还怕孤单啊!不觉得好丢脸吗!”

    她显然是忘记自己上学期发烧,硬是撒娇把爸爸拖在家里两天这件事。

    上车后一路都很安静,到学校附近的一条宽敞的大马路时,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蓝星的校服,突然开口:“哎,这里昨天出了场车祸,撞死你们学校的一个女孩子,知道不?其实我接你们这单还有点犹豫,不是太想往这一片走,总觉得有点……看吧,今天果然连高峰期也不堵车,大家都特意绕开这里。”

    蓝星偏过头,看着窗外略过的树,没有吭声。

    司机继续自顾自道:“不过那小姑娘是挺可怜的,花一样的年纪,估计跟你也差不多大,十七八岁的。我还看了新闻上的监控录像,啧啧啧,被肇事车直接撞飞,四个轮子轧了她两次。小姑娘生命力倒是挺顽强哈,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才咽气。”

    他这话说得就好像“我今天早上吃了两个大肉包”一样的稀松平常。

    蓝点微张着嘴,说实话,她完全不记得那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即使努力回想,脑袋也没有画面,只有白色,不是空白的白,而是很纯粹的白颜色。

    昨天只关心了自己到底死没死,没去寻找死亡原因。

    原来是一场意外的车祸,也太不酷了吧。这个想法冒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很荒谬可笑,死都死了,还在意死法酷不酷。

    可能因为在小时候,无论是自己在房间里演戏,还是课上乱写小说,她一向爱把自己的角色安排成为什么宏大事件牺牲的超级英雄。

    真正的她,死得像个倒霉的凡人。

    爸爸清清淡淡地回复:“你觉得人要不清醒到什么程度,才会在红灯的时候踩油门直直地撞死另一个人?”

    “这……我听说是那个人的老婆快生了,就坐在后座,着急去医院。”

    “你觉得人要冷漠残忍到什么程度,才会对一个因自己而倒下的生命不管不顾,从她身上轧过去?”

    正好开到一个交叉口,现在也是一个红灯,司机刹了车。这里过了以后,往前二十米就有一个能下车的停靠点,再往返回来过斑马线,用跑的话,四分钟就能到七中门口了。

    司机想了一会儿,回答:“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吧,毕竟老婆孩子的命肯定比陌生人的命更重要。而且啊,正常高中生哪有坐出租车上学的?肯定是快迟到来不及了。要是老老实实地按点起床,坐公交车,哪里会经过这条马路?说白了,多少有点自作自受。命运的安排咯,这有什么办法。”

    “我女儿。”

    “啊?什么?”

    “你说的是我女儿。”爸爸盯着前方的斑马线,温和到近乎没有了情绪,“她和她妈妈一个姓,姓蓝,因为我们当时心想这个字是最好的,又是海洋,又是天空的。她的名字叫点,她哥哥的名字叫星,用这两个字是因为美国的卫星旅行者一号在太空俯拍地球的那张著名照片,《黯淡蓝点》。她妈妈说,世界和宇宙多大也无所谓,孩子们就算只是其间小小的一点,只要幸福快乐,就能变成自己的星球了。”

    司机握紧方向盘,三番五次地欲开口,但也只是动了动嘴皮,发出了轻微的叹气声,半晌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兄弟,抽不?”

    爸爸没有接,娓娓道来:“她是一个特别好的小女孩,性格开朗活泼,爱撒娇也很会哄人,除了经常赖床以外,也没什么缺点了。但其实那哪里算缺点呢?反正家里永远会有人叫她起床。不爱学习也没有关系,她别的地方也聪明,将来宠物医院给她管理就好了,家里也有房子车子能给她,本来就不需要太努力,这辈子健康平安地过,就可以很幸福了。”

    司机点燃了一根烟,倒也没抽,伸出车窗,白烟渺渺地往后飘,隔着玻璃,拂过蓝星红了一圈的眼睛。

    红灯在十几秒的倒计时后变成了绿灯,车轮滚滚向前。

    爸爸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的阿点啊,以后的人生再也没有绿灯了。”

    他们下车的时候,司机招呼道:“兄弟,之后要接送什么的,给我打个电话就行,免费。”

    爸爸没有理会,用力关上车门。

    他们走得很慢很慢,过到斑马线的四分之一处,蓝星停下脚步,望着地面,白色油漆淡淡烙在柏油马路上。如此寻常的城市一角,若是不看新闻,是完全想不到这里在昨天早上出过一场车祸。

    “可是昨天,我没有叫阿点起床。”

    爸爸揽过蓝星的肩膀,带着他向前走,装作没有听见。

    在校门口,爸爸踌躇了一会儿,似是想出个结果,拍拍蓝星的肩膀,笑着:“别想太多了,在学校好好的,放学我来接你。”

    蓝星一愣,也笑:“知道了。”

    太阳斜斜地悬在高空,旗杆的影子倾倒在跑道上。

    蓝点走在蓝星后面进了学校,路过操场,爬上九班和十班所在的五楼,脑子里一直在琢磨自己究竟是疏忽了什么事情。从今早看到饭桌上的那锅粥冒的白气起,便一直隐隐有着这种感觉,到现在都没想起来。

    她陪着蓝星去开水间里装水,热水落进保温杯,也翻出白气。

    昨日的记忆在脑海里一幕幕回放,最终凝固在房间对面的阳台,她的班长涂子录曾在那里出现过。

    蓝星拧好瓶盖,转身出了开水间,向九班走去。

    蓝点则站定在十班后面,视线落在涂子录的肩膀,若有所思。

    涂子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就最恰当了——“班长”。

    蓝点对于涂子录这个人的评价,除了“班长”这个标签以外,几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在高二文理分班前,她从没有见过这么“班长”的班长,就像大多数人竞选班干部的套路发言一样——“老师们的好助手,同学们的好朋友”,属于一板一眼得很恰到好处的类型,不绝对偏向老师那边,也不完全站在同学这里,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没人对他有意见。

    涂子录的长相是爽朗秀气那一挂,在高中男生里算是令人眼前一亮的,表情却总是很严肃和正经,以至于罗琳和乔明川在刚开学时一直在背后喊他“小屹耳刘”。

    最初,蓝点也总觉得这位班长不太好相处,很难接近,毕竟她听说涂子录初中是志励中学的,成绩极好,中考突然没发挥正常,分数出来离一中划线差了一两分,志愿又没报好,便滑档到他们七中这种中不溜的高中里来。

    蓝点一向觉得志励中学出身且本该考上一中的天之骄子该是很清高的,瞧不上他们这种熬完中考就开始混吃等死到高三才会发力的人。

    她是偶然发现的,每一堂她睡着或走神的课,涂子录都会听得很认真,哪怕下课也是心无旁骛地写课外习题,甚至体育课自由活动,都会找一个角落默默地戴耳机练英语听力。成绩单上的分数没有辜负他,永远保持在年级前二,和另外一位也是中考从一中掉下来的优等生郑写,轮流守着第一名的擂台。

    高二上学期刚开学的某节下课,那时才分班了三天,她路过涂子录的课桌边,被人挤了一下,胯部撞到他的手肘,前脚掌又不小心踩到他没握紧掉下来的水笔,她整个人跟有应激反应似的毛都竖起来,立马跳到旁边,疯狂地道歉。

    而涂子录只是看了她一眼,说了句“没事”,就捡起笔继续写题。

    她对涂子录敬而远之,这种看待方式与其说是偏见,但实际上更多是有点害怕,大约出于一种面对优秀且努力的人时,咸鱼会产生的心虚。

    对涂子录改观是在她第一次交不上数学作业的时候。

    那是分班的第二个月,他们刚结束两天的运动会,她玩疯了完全忘记有这张练习,掏着书包,脑袋里开始编理由。涂子录一直盯着,她紧张得结结巴巴,话也说不上来。

    罗琳起身去厕所,涂子录等累了便坐在罗琳的位置上,她的旁边。

    “哈……班长,要不然你先去收别人的吧。”

    “就差你了。”

    她的头埋在书包口,心想干脆让书包吃了自己算了,终于头抬起来,额头蹭到了涂子录的校服袖子,轻轻拨动,像微风掀起了窗帘。

    蓝点绝望地看向他。

    涂子录一愣,不自在地摸摸短袖:“没带还是没做?”

    “没带。”她撇撇嘴,“但也没做。”

    “好吧。”

    “你要记我吗?”

    涂子录突然转移话题道:“你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哥哥或者弟弟,也在我们学校?”

    蓝点有点懵,不知道为何他讲起这个:“啊,是的。”

    “我们三个之前见过面,高一的新生入学式,在公交车上。”

    蓝点抱着书包,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那天见过涂子录,挠着头:“抱歉啊,班长……我这人真的记忆力不是很好……”

    “没事,也没发生什么。”

    涂子录说完,站起身要走,蓝点也赶紧站起来,书包“咣当”一下掉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她顾不上,忙追问:“那你要记我缺交吗?”

    他弯下腰,把书包捡起来,拍了拍灰,递给她:“不了。”

    蓝点的视线下落到涂子录的手腕,刚一触及便立即闪开,把书包重新抱进怀里,手指别扭地绞着书包带,脸上却笑得灿烂:“谢谢!”

    她抽书包的速度很快,以至于涂子录的手还彷徨地停留在半空中。

    蓝点看见带着光晕的云彩与她的笑脸一并嵌进涂子录的眼睛,很耀眼,很漂亮。

    也不知到底是哪一部分在这画面里起了决定性作用。

    应当是三者一起。她,他,云,缺一不可。

    蓝点和涂子录莫名其妙地拘束起来,在同一刻,回避般地撇开了视线。

    “没事。”他丢下这句就走了。

    罗琳从厕所回来,蓝点把这件事告诉她,喜气洋洋地说:“其实班长他对人还挺好的耶,你以后不要叫他‘小屹耳刘’了吧。”

    罗琳有点不明所以:“早就是了啊,你不知道吗?之前我作业没交,他也不记我。他对大家真的不错。”

    蓝点歪歪头,又看向在讲台上的涂子录。涂子录把刚收好的作业放在桌面,也望向她——当然,完全有可能看的是站在后门准备进班的数学老师。

    总之,她的视角里,两个人的目光在那刻对撞上。她一惊,掩饰般地靠近罗琳,抬手指了指黑板角落的值日生们的名字,“嘿嘿”笑:“今天做卫生的人好多,你也是其中之一。”

    没想到,涂子录也偏离了目光原有的方向,转向黑板的右下角。

    蓝点的心重重一跳。

    罗琳叹口气:“是啊,因为今天还得做公共区域的,我被分到顶楼的空中花园啊!要不然你来帮我算了,空中花园的地到底怎么扫啊,乌漆嘛黑,哪里看得出来是干净还是脏的……”

    她还说了些什么,蓝点听得模糊了,眼神也呆愣了,脑袋里还停在那句“他对大家真的不错”。

    蓝点把下巴靠在书包上,嘀咕道:“是吗?”

    那天下午,为了报答,她还买了一杯奶茶送给涂子录:“感谢少侠救命之恩!”

    涂子录的嘴角上扬了一个很小的弧度,没有再回多余客套话,接过来放在桌角,继续低头写题。

    她猜他应该心情很好。

    挺巧的,她心情也很好。

    阳光落在练习题上,铅字被烘烤得发烫,烫得像蓝点的脸颊。

    明媚的晴天啊,她最喜欢了。

    这一幕距离现在才过去半年而已,她再回想起时,却好像变得无比久远。

    十班把上午后两节课改成数学开门考,最严厉的段长屹耳刘来帮忙监考,所有人都低着头,没人敢交头接耳。

    蓝点绕着班级走了一圈,这敲敲,那看看,时不时还丢出几句随意的废话出来,在这安静的教室里显得十分突兀和烦人——但前提是,有人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蓝点走到涂子录的桌边,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打草稿。

    她低下身子,盯着涂子录的笔尖,良久后,叹气道:“还以为班长学习有多好,这么低级的错误都会犯。”

    说着,她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走了几步,她回头,看见涂子录拿出了一张新的草稿纸。

    他把刚刚那题重新演算了一遍。

    考完试便是中午放学,在涂子录走出班门的那一刻,到处晃荡消遣时间的蓝点突然出现,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班长,你是不是看得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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