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蓝点又在班级后门看见涂子录在扫地。
以前，她常常认为涂子录是校园里的NPC，任务发布，他出现在黑板旁写这写那，一刷新，出现在她课桌旁收作业，再一刷新，出现在班级后门扫地。
“班长！早上好！今天的天又高又蓝，阳光也很刺眼，对吗？”
尽管万般好奇，她还是住嘴没有问为什么他老是爱在早读前扫班级后门。因为他说过，不要把好奇放在他身上，并不重要，那太浪费时间了。
“今天是阴天。”涂子录回答。
落在蓝点肩膀上的温暖的阳光随着他的话不见了，她转转空落落的肩膀，笑了笑：“可惜了。所有天气里我最喜欢晴天。”
涂子录把扫把放进卫生柜，双手落在校裤边。每次涂子录来她桌前收作业时，她看见的第一眼都是这双手。他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握着扫把都觉得扫把跟着漂亮得出尘几分。有时候，她觉得这样的手用来做班务也太浪费了，应该去捉空中落下的红色枫叶，或者捞起一捧夜湖里的星星。
她不由得愣神。好像除了涂子录以外，别人都给不了她这种奇异的联想体验。
“看什么呢？”
他走过来说道，声音呼吸般的轻，她右半边脑袋像有羽毛拂过。
“我……”
那片羽毛掀起的风在她脑袋里呼啸，将机敏的反应能力卷刮走，同时唤起一些并不遥远的小心思。
世上若有蝴蝶效应，也该有羽毛效应。不然该如何解释现在的慌神和心虚。
“……该不会那条视频说的真是七中吧，毕竟我们这儿神神鬼鬼的传言那么多，无风不起浪啊……”
“你快别这么讲了，不然我上厕所都害怕。”
两个女生神神秘秘的讨论拯救了蓝点。
“我在听她们说话啊，哈，传言，说起这个，我们学校流传的那些鬼故事版本确实还是挺多的。虽然厕所女鬼比较经典，说实在，我还是比较喜欢食堂的贪吃鬼那个。不过最近发生了什么吗，怎么突然有人开始论真假了？”她理直气壮地开口。
“没怎么听说。”涂子录思考一番后道。
蓝点松了口气。
警戒解除。
打铃后的一分钟里，物理老师都没来，班里的人都自觉地写题看书。涂子录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消息框，再抬头，大声道：“这节物理和后天体育课调了，现在改自由活动。”
所有同学振臂欢呼，拿上羽毛球、篮球和手机，各有目的地跑出班门，短暂沸腾后，只有涂子录、罗琳和乔明川留在了班上。
蓝点的胳膊僵在半空中，沮丧地放下来，熄灭了要玩的心，叹口气，趴在桌上装模作样地翻开语文书。
她面前的桌子被几张卷子拍了拍，旋即看见涂子录那只漂亮的手略了过去。
蓝点眼睛一弯，刚泄的气立马又回归，整颗心充得鼓鼓囊囊的，小跑去班门口，果真看见涂子录捏着卷子在那儿等她。
“班长，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我们班吗？因为每个人都很懂得该玩的时候就是要玩！我要是这节课只能呆在班上，我绝对会憋屈疯了！喔对了，罗琳和乔明川也不知怎么了，她们不仅一天没和对方说话，中午也没一起吃饭……算了！不想了，也许只是因为昨天的葬礼心情不太好吧，毕竟都心情不好到留在班级里……”
她一股脑地把刚刚的心理活动全说了出来，顺序毫无逻辑，想到哪说到哪，讲到一半忽然有些难以置信，回头望向乔明川和罗琳，艰难地说道：“学……习……”
这两个字念的时候像钝了十年的刀在削苹果皮。
涂子录不以为然：“她们成绩好像还行，这很奇怪吗？”
“但是……”
蓝点不知如何描述自己心中的异样感。
从前，她和罗琳、乔明川说糊涂话，发疯，轻佻地对待每份作业和课堂，就仿佛生活是个以校园为背景的异世界电影，高考是场骗局，而她们三个是早早清醒过来的主角。
她现在看着她们的背影，校服下肩膀的轮廓像驼峰的最顶处，那样的肩膀好像生来就该负上来自于名列前茅的辛酸和努力，她们也确实做到了。
只是在这之前，她还以为她们纯凭运气。就像她们自己说得那样。
她转过来，看见了涂子录的肩膀。
“我要是努力学习就好了。”
涂子录怔道：“又是因为……”
“不是因为那个，而是我觉得，要是我是个努力的人，或许别人就不会觉得在我面前表现出努力的样子是件多么难堪丢脸的事情了。大大方方地，不用假装，是不是就会少累一点点，像班长你一样。”
涂子录看了一眼班里，这类背影见怪不怪，在志励中学念书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前面黑压压一片低头的脑袋，这时在班里疯狂写学校作业，是为了晚上留出时间继续疯狂写课外作业，然后顶着黑眼圈，笑着和同学们说“我昨晚打了一晚上游戏”或者“熬夜通宵看剧”。
努力这种事情，无论多心知肚明，还是没办法彻底张扬。
就比如他自己，尽管好像从早到晚都在见缝插针地学习，他也不会告诉别人自己会在每个长假飞到外地参加监训般的竞赛训练营。七中太小，云江不够，他所表现的甚至只是千万分努力里的一分。
蓝点没有经历过那些，只觉得自己的贪玩似乎耽误了别人学习，一无所知，善良得并不到位。
可是这样很好。
“你们是很好的朋友。”他说。
她歪了一下头，不明白涂子录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还是想了一下，强调道：“最好的朋友。”
蓝点从幼儿园就开始学习认字，第一个学的是“人”字，老师用了象形记忆法，从此以后，所有的字符——无论汉字，还是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在脑袋里联想起一个图案。
起初还是字和图案有关联，“巾”挂起来的毛巾，“刷”是墙上流下的油漆，到后面她的联想渐渐开始没有什么规整的逻辑。
很长一段时间里，见到“最”字，尤其是和人相关的时候，她想到的是针尖。
她的印象深刻，小时候有次全家人回旻州吃喜酒，有个胡子拉碴的亲戚问她“最喜欢亲哥哥阿星还是表姐妙妙”。
那时妙妙就在她旁边，于是她顺势回答：“妙妙姐姐。”
结果阿星不高兴了。
她又改口：“阿星。”
妙妙姐姐也不高兴了。
最后，蓝星和妙妙姐姐都一整天没有理她。蓝点记恨上了那个亲戚，还往他酒杯里挤了很多芥末，不过很快被识破，被外公拎着教育了好一番。
蓝点从这件事情里记住了两个重要道理——一是千万别用“最”字来形容任何人，二是千万别回答亲戚的问题。
以至于再有别人问她“你最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之类的话，她宁愿装哭也绝对不开口。
至于“最好的朋友”——其实她有以及有过的朋友多到数不清了，经常翻翻列表都不知道自己加的这个账号到底是何方人物。有来自小学初中的朋友忽然来叙旧，她也很难想得起她和他们曾经有多要好。
那些人里有很多个都曾经要蓝点把他们说成是“最好的朋友”，这令她很为难，因为她总觉剩下的人一定要伤心，接着再怪罪她。所以她总是支吾地蒙混过关。
上高二后，她和罗琳、乔明川成为朋友，久违且猝不及防地又遇到这种的问题。
发问者是薛熠，也看不出他是来挑拨离间，还是真心想问。
“蓝点，你最好的朋友是乔明川还是罗琳啊？”
她嘴里还叼着奶茶吸管，霎时身体冻住了，脑袋飞速旋转，心脏紧张到好像在冒汗珠。
乔明川瞥了一眼她，朝薛熠皱眉道：“就不能同时是两个人吗，非要选？”
“对啊，凭什么就只有一个，少管我们。”罗琳飞踢过去。
蓝点豁然开朗。
谁说只能选一个人啊。
那天后，她逐渐可以把“最”字挂在嘴边，像给身边的人颁发勋章一样——最喜欢的妈妈蓝楚意、最喜欢的爸爸秦晨、最喜欢的哥哥阿星、最喜欢的姐姐妙妙……
如果每个人都是她心中某方面的“最”，那么“最”字就不是针尖，而是宝石盒。
这都多亏了她最好的朋友们。
许可婷在办公室帮忙改作业，留得晚，出来时已然夜幕降临，七中校园寂静如墓地。
她拿出手机，想给家人发信息，却一眼看到频频闪出的班级群消息提示，似乎他们正热切地讨论着什么。
点开划到未读处，是薛熠转载的“七中鬼故事合集”。
夜风冰凉得有点诡异，绕着楼道，吹过后脑勺。
她哆嗦了一下，点开链接，第一段写着：“每到乌云铺满天空的夜晚，思勤楼五楼的女厕就会灯光闪烁三下后熄灭，从天花板传来幽怨的哭声，镜子出现鲜红的血字。传闻，这是一个十年前因遭到冤枉而含怨去世的学姐，她一直愤愤不平，等待着有人出现，替代她成为……”
许可婷扫到这里便懒得再继续阅读，七中奇怪的传闻多了去，却从来没有目击者，无中生有，想来也是学生无聊编出来的故事，能届届传承，这点才比较神奇。
她回班拿书包，门竟然锁了，骂了两句，无奈地推推窗户，还好没关严实，便翻窗进班。她打算先落在贴墙的课桌上，忽而传来一句模糊的人声，心底一惊，一个不稳当，她踩着边缘，连带着课桌也掀翻砸到身上。
桌洞里有什么东西滚出来，她呼着痛，扶好课桌，趴在地上摸索着找。
摸到一手甜腻，仔细看了看，是一瓶番茄酱。
谁坐这个位置来着……
陈思远。你这个神经病，谁没事把番茄酱带到学校里来。
她翻了个白眼，拧好盖子，重新丢进桌肚里，接着微举着那只脏手，拎上书包，再度翻窗，打算去厕所把手洗干净。
一落地便看见一个影子从楼梯口晃过去，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认出来是班上的乔明川。
刚刚那句人声大约也是乔明川发出来的，鬼知道她是不是又发了什么疯。
之前许可婷还能和她说上几句话，近期却完全不敢招惹，最好离得远远的。因为自从蓝点去世后，乔明川就变得很怪异孤僻，见人不理，难得张口也只有难听的刻薄话。
许可婷之前还挺羡慕乔明川和蓝点之间的友谊，相处得有趣，看起来感情很好，想过加入她们的小圈子。但现在一看，如果她们的感情真的好，乔明川又怎么会在蓝点葬礼上一滴眼泪没掉，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幸好没玩到一起。蓝点倒是个蛮不错的单纯女生，估计从来看不出乔明川是这种人。算是倒霉了。
许可婷默默地想着，走进了女厕。
女厕墙上有副贴画，一株蓝色的树木扭曲着树干，叶子蔓延，宛若无数双眼睛。
平日便觉得这幅画丑，夜深一看添了几分惊悚。
对于学校的审美有什么指望。
她叹口气，拧开了水龙头。
“一只大象在森林里上大号，却没有带草纸，它看向旁边的小白兔，问，你怕脏吗，小白兔说……”
手机在裤缝振动，传来铃声。
她只顾洗手，没空接电话，由着手机响，念完一整段笑话。
“小松鼠说，因为我就是昨天的小白兔。”
许可婷噗嗤笑出来，无论听多少遍，都觉得搞笑。
铃声到这里却没结束，传来混杂的电波声。
紧接着是低低的哭泣。
“呜呜呜……”
她打了一个寒颤。当初觉得这铃声还挺好玩的便设置了，也没注意到后面还有别的，竟然是个恶搞音频，莫名其妙。
天花板的灯光忽明忽暗，闪烁得许可婷有些视线模糊。
关上水龙头，抬头。
一股冷风在背后流动，仿佛被谁紧紧地盯着。
眼前的镜子赫然一行鲜红的字。
“写了什么啊？”
“快说啊，别停。”
许可婷说到这里便停下了，旁边一圈人忙追问道。
蓝点听得津津有味，也不免有些着急：“就是啊，干嘛忽然一个大喘气。”
许可婷耸耸肩：“没敢细看，我直接跑了。”
众人唉声叹气，薛熠说：“这种事情要么巧合，要么有人在搞鬼，哪那么神神叨叨的。”
陈思远说：“许可婷，你那个铃声倒是挺好笑的。”
许可婷得意道：“是吧！”
“但是我的番茄酱……”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因为你把番茄酱放在抽屉里，我怎么会去……”
“诶，等等。”一个男生打断道，“乔明川不是在那儿吗，她那么多化妆品，镜子上的东西肯定是她写的呗。”
蓝点愤怒地拍着桌：“你放屁。”
薛熠扯着嘴角：“大哥你谁啊？怎么混进我们班的？”
男生愣了愣，从人群里退了出来，冲教室另一方喊：“孔思妍，化学书借我一下。”
“有病这男的。”薛熠说。
男生远远地听见了，一下恼怒：“你们自己细想想呗，就乔明川那人。”
几人沉默起来，陷入思索。
蓝点不可思议：“你们也有病吧？”
说罢，转头就走。
除了那么一小件彻底放在脑后的插曲，这两天蓝点过得特别顺心。
葬礼结束后，大姨决定带着大姨夫和外婆在云江多呆两天，所以除了可以白天过着熟悉普通却安心的生活，她晚上还可以多见到外婆。
爷爷奶奶热爱旅行和度假，鲜少留家，更少来云江探望他们一家。外公走得早，外婆是蓝点生活里最亲近和熟悉的一位老人。但尽管这样，蓝点觉得自己也很难描述出外婆是个怎样的人，也不太清楚外婆的过往。外婆就是外婆，亲切和蔼，与外婆相关的丝丝缕缕都同时也与家相关。外婆与家是分割不开的概念，像蓝点的后背与靠山，世上最令她没有后顾之忧的存在。
外婆生病以后，蓝点回老家，偶然听见有邻居用方言讲闲话：“一把年纪混吃混喝，也不给子女出点钱。”
这句话就好像是在说父母奉献一生就是为了被人抛弃，在培养好子女后就该称职地保持健康或者去死，不允许添麻烦，不允许被子女爱。
蓝点懵懵懂懂地感到愤怒，带着这句话回家，结果妈妈却说：“算啦，幸福才能让人变得光明磊落。”
那时她不懂是什么意思，以为是人就该要做到光明磊落，这是一种无需条件和环境塑造的特质。
而这会儿坐在去动车站的路上，妈妈当年说的话没由来地在心里很清澈地响起，还没等长大后的蓝点再琢磨明白，外婆忽然开始哭闹，说什么都要下车。
下车以后，大姨和妈妈搀扶外婆颤颤巍巍地走到垃圾桶背后，看见有人在那儿烧纸钱。外婆指着盆中火堆，像个小孩一样跺脚：“灭火！灭火！快点灭掉！”
路人有些无语地看过来，大姨和妈妈一个道歉，一个哄外婆。
外婆晃着脑袋，哭着哭着说道：“可是你们爸爸在里面呀！”
“爸爸不在这里呀，爸爸在家呢，我们回家就能看见爸爸了。”妈妈说道。
“还有阿点呀，阿点也在里面。”
火烧得热烈，如同剧烈颤动的绫条，摄吸着新鲜的氧气，浓烟随之窜出，所有人的眼泪立马适时地滚上来湿润被呛得发干的眼睛。
蓝点看着外婆、大姨还有妈妈。睁眼，闭眼，吸气，呼气，砰砰的心跳与脉搏，柔软的皮肉，她能在手背上抚摸到的血管和骨头。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外婆让大姨和妈妈成为光明磊落的人，妈妈又让她成为光明磊落的人，这个正义的特质并不是人生来拥有的。她觉得世界公平且正义，是因为幸福，幸福的归根结底是因为外婆。
大姨重新开车时，车轮速度慢了许多，到站已经晚点了。
在窗口换完车票回停车场接外婆，妈妈对大姨说：“你开这么慢是故意的吧。”
“不好吗？”大姨问。
她们一眼望到车，窗子开了半扇，外婆露出半张脸，银发被晚风吹得一丝丝起舞，躲在那儿看着她们偷笑。
春天总算降临了吧。
晚饭的时候，家人依旧留了一套餐具放在蓝点的座位上。
蓝点团圆地和家人吃了一顿饭。
然后，她和爸爸一起洗碗扫地做家务，和妈妈一起处理电话信息，和蓝星一起写了一张卷子。
接着，她把钉在墙上的每一张照片都认真地看了一遍，把家里的每个角落也摸了一遍，包括——一时兴起购买最后沦落成杂物架的椭圆机，没电了就会唱“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电子锁，她专门用来吃番茄咖喱牛肉饭的小猪盘子和小猪勺，还有藏在书房深处的那个秘密空间——是装修这个家时，妈妈爸爸特意给她和蓝星准备的惊喜，里面有星空灯和柔软的毛毯，贴满了他们喜欢的卡通贴纸。他们到现在读高中了都会时不时爬进去玩。
回到房间，蓝点刚坐在床上，一眼瞥到对户的阳台门敞开，涂子录站在那儿，穿着一件薄衬衫，似是有意在等人。
约莫七天前，他也曾出现在那里。
蓝点立马弹起来，爬上书桌，刚要喊，涂子录指了指楼下。
她会意，便“噔噔噔”地往下跑。
跑出一楼大厅的那瞬间，蓝点看见了涂子录在一盏盏路灯下朝她走来，光与暗的切割线落在他的头顶、肩膀，再慢慢滑落到地上，然后再落到头顶。
她停住脚步，有些痴迷地盯着这个画面。灯比月亮星星真实，人们怎么只想逐月摘星，却忘记地上有那么多璀璨耀眼的灯。她不要月亮，这个世界能有灯为她亮起就好了。
找到上次吃麦当劳的位置，蓝点说想看看一个很喜欢的博主更新的视频。
小区楼下信号一般，软件才下载好。涂子录的手机里一穷二白，唯一的娱乐软件还是前段时间为了找狗才下载的微博，现在下载了第二个。
“问个简短的问题不算浪费时间吧——那你平时从哪里得到……呃，新资讯？”
“CCTV和云江日报。”
说真的，蓝点偶尔还是觉得他被叫小屹耳刘并不冤枉。
涂子录愣了一下，勉强补充道：“报纸是我爸订的。”
“……我信。”
“我不是很信你信了。”
“班长，再问一个简短的问题，你平时喝白茶还是红茶多？”
涂子录直接回答：“岩茶吧，最近都喝武夷肉桂。”
“吐茶叶吗？”
“不……”
他见蓝点憋笑，总算反应过来：“我还没告诉你，实际上，今晚有二十度。”
蓝点穿着毛衣，脸一下僵住。这种报复手段显然好用。
“这该死的云江天气。”
她咬牙切齿地冲着涂子录的脸指桑骂槐道。
她试了一下，果然还是无法听到手机里放出来的声音，于是拜托涂子录照着字幕念——幸好这茬他报复完就当过了。
“不是她写的……算了，不用念了，软件可以删掉啦。”
才两三句，蓝点便立即喊停。
涂子录翻了一下其它作品：“这难道不都是同一个人？”
“写手可以不一样啊。”
“这也能分得出来。”
“够熟悉的话就分得出……有人来了。”
蓝点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蓝星拎着两个垃圾袋，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地路过。
“阿星？”她下意识地喊道。
蓝星忽然不再迈步，站定在原地，脖子有点僵硬地朝他们转来。
他一言不发，死死盯着涂子录。接着把目光慢慢落在涂子录旁边的位置——有的人会看见蓝点，有的人只能看得见一个空位。
蓝点难以置信地捂住嘴巴，猛地站起来：“阿星！你是不是看得见我！”
“涂子录？”
很久，蓝星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涂子录，不确定道。
蓝点眨了眨眼。也是，怎么可能看得见。她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
“是。”涂子录回答。
“以前没在小区里碰见过你。”
涂子录用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蓝点的神色，而后道：“刚搬来。”
“好吧。”
蓝星拎紧垃圾袋离开，不再说多余的话。
涂子录偏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抿紧了嘴唇。
蓝点和涂子录说起了一件小时候的故事。
她随家人去北方玩，她和蓝星看到结冰的河面，没有发现季节已经由冬入春了，表面踏实的冰会一碰即碎，承载不了两个小孩的重量。那天他们还特调皮，蹦蹦跳跳的，果然冰裂开，掉进河里，衣服吸饱了水，沉重又臃肿，回酒店的路变得无比难走且漫长。
“我这几天的生活好像就变成了那样，但区别在于小时候的我不知道冰会碎，而如今的我知道了，便时时刻刻都在等冰碎，然后踏上一条很远的路。这次也没有阿星陪我了，没有任何人能陪我。那条路只有我一个人。”
涂子录看着她的眼睛，张了张嘴，然后睫毛垂了下来，在脸上拉出很长的阴影。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对她爱莫能助，说这些有什么用。
蓝点伸个懒腰，笑道：“不过只是有点孤单而已，也没什么关系啦。更重要的是，你一定要记得之后把我们之前挖的玻璃瓶交给阿星。”
这段话只像个插曲，蓝点并不太允许任何有悲伤色彩的事情在她面前停留太久，他们分道扬镳，在大厅门口，天好像忽然暗了一块。
她回过头，看见不远处有两盏路灯不亮了。
太阳会落山，月亮会被云遮住，灯会短路。
阿点，你看这个世界哪里有永恒不灭的光明？
她背过身，继续往前走。
蓝点没有敢对涂子录说出口。其实她最害怕的就是孤单。
六点三十一分，蓝星敲开蓝点的门：“阿点，起床了。”
她明明醒着，故意翻了个身，把被子蒙过头顶。
“再五分钟，马上。”
闷闷沉沉的被窝里，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蓝点和蓝星照旧在十班后门分开，比往常多了一点的是，她轻轻抱了抱他。
罗琳的同桌位置一直都是空的，听说是她执意要这样，老师也默认了。
蓝点坐下来，桌面还有她之前生病请假没来上学，乔明川用铅笔写的留言：“大猪头蓝点害得我们二缺一，快点回来。”
蓝点摩挲着那行字，其实她很放心罗琳和乔明川，她们这样的人，是会想通和放得下的，总知道怎么把日子过下去。
距离早读开始还剩下五分钟，班级里又乱又闹，涂子录站在讲台帮物理课代表发今天要在课上讲评的卷子。她抬头正好与他对视，扬起嘴角笑了笑，用口型说道：“班长，早上好。”
涂子录点了一下头。
她指着窗外，又问：“现在是晴天吗？”
涂子录也用唇语问：“你希望是吗？”
她也点点头。
卷子飞扬间，涂子录把黑板右下角的位置擦干净，将值日生的名字先填上去了。在两个名字上方，他写道：“三月十一日，星期二，天气晴朗，风暖日丽。”
隔壁组的一个同学看到了，边传卷子，边说：“我们班完了，连班长都开始敷衍干活，今天的天明明这么阴。”
蓝点愣住，然后反应过来，对着涂子录粲然一笑。
他们都不知道，明明今天就是晴天。
即使蓝点刻意不去关注教室里的时钟和罗琳的手表，自欺欺人地想让自己相信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脑海里仍然不自觉地出现了一个长长的秒针，在滴答地绕圈转动。
她双手在胸前紧紧地互相缠绕，微低着头，下巴抵在手指关节上。
一圈，两圈，三圈，四圈。
她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大片雾倾面而来。
世界变得如此安静。
以前，她常常认为涂子录是校园里的NPC，任务发布，他出现在黑板旁写这写那，一刷新，出现在她课桌旁收作业，再一刷新，出现在班级后门扫地。
“班长！早上好！今天的天又高又蓝，阳光也很刺眼，对吗？”
尽管万般好奇，她还是住嘴没有问为什么他老是爱在早读前扫班级后门。因为他说过，不要把好奇放在他身上，并不重要，那太浪费时间了。
“今天是阴天。”涂子录回答。
落在蓝点肩膀上的温暖的阳光随着他的话不见了，她转转空落落的肩膀，笑了笑：“可惜了。所有天气里我最喜欢晴天。”
涂子录把扫把放进卫生柜，双手落在校裤边。每次涂子录来她桌前收作业时，她看见的第一眼都是这双手。他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握着扫把都觉得扫把跟着漂亮得出尘几分。有时候，她觉得这样的手用来做班务也太浪费了，应该去捉空中落下的红色枫叶，或者捞起一捧夜湖里的星星。
她不由得愣神。好像除了涂子录以外，别人都给不了她这种奇异的联想体验。
“看什么呢？”
他走过来说道，声音呼吸般的轻，她右半边脑袋像有羽毛拂过。
“我……”
那片羽毛掀起的风在她脑袋里呼啸，将机敏的反应能力卷刮走，同时唤起一些并不遥远的小心思。
世上若有蝴蝶效应，也该有羽毛效应。不然该如何解释现在的慌神和心虚。
“……该不会那条视频说的真是七中吧，毕竟我们这儿神神鬼鬼的传言那么多，无风不起浪啊……”
“你快别这么讲了，不然我上厕所都害怕。”
两个女生神神秘秘的讨论拯救了蓝点。
“我在听她们说话啊，哈，传言，说起这个，我们学校流传的那些鬼故事版本确实还是挺多的。虽然厕所女鬼比较经典，说实在，我还是比较喜欢食堂的贪吃鬼那个。不过最近发生了什么吗，怎么突然有人开始论真假了？”她理直气壮地开口。
“没怎么听说。”涂子录思考一番后道。
蓝点松了口气。
警戒解除。
打铃后的一分钟里，物理老师都没来，班里的人都自觉地写题看书。涂子录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消息框，再抬头，大声道：“这节物理和后天体育课调了，现在改自由活动。”
所有同学振臂欢呼，拿上羽毛球、篮球和手机，各有目的地跑出班门，短暂沸腾后，只有涂子录、罗琳和乔明川留在了班上。
蓝点的胳膊僵在半空中，沮丧地放下来，熄灭了要玩的心，叹口气，趴在桌上装模作样地翻开语文书。
她面前的桌子被几张卷子拍了拍，旋即看见涂子录那只漂亮的手略了过去。
蓝点眼睛一弯，刚泄的气立马又回归，整颗心充得鼓鼓囊囊的，小跑去班门口，果真看见涂子录捏着卷子在那儿等她。
“班长，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我们班吗？因为每个人都很懂得该玩的时候就是要玩！我要是这节课只能呆在班上，我绝对会憋屈疯了！喔对了，罗琳和乔明川也不知怎么了，她们不仅一天没和对方说话，中午也没一起吃饭……算了！不想了，也许只是因为昨天的葬礼心情不太好吧，毕竟都心情不好到留在班级里……”
她一股脑地把刚刚的心理活动全说了出来，顺序毫无逻辑，想到哪说到哪，讲到一半忽然有些难以置信，回头望向乔明川和罗琳，艰难地说道：“学……习……”
这两个字念的时候像钝了十年的刀在削苹果皮。
涂子录不以为然：“她们成绩好像还行，这很奇怪吗？”
“但是……”
蓝点不知如何描述自己心中的异样感。
从前，她和罗琳、乔明川说糊涂话，发疯，轻佻地对待每份作业和课堂，就仿佛生活是个以校园为背景的异世界电影，高考是场骗局，而她们三个是早早清醒过来的主角。
她现在看着她们的背影，校服下肩膀的轮廓像驼峰的最顶处，那样的肩膀好像生来就该负上来自于名列前茅的辛酸和努力，她们也确实做到了。
只是在这之前，她还以为她们纯凭运气。就像她们自己说得那样。
她转过来，看见了涂子录的肩膀。
“我要是努力学习就好了。”
涂子录怔道：“又是因为……”
“不是因为那个，而是我觉得，要是我是个努力的人，或许别人就不会觉得在我面前表现出努力的样子是件多么难堪丢脸的事情了。大大方方地，不用假装，是不是就会少累一点点，像班长你一样。”
涂子录看了一眼班里，这类背影见怪不怪，在志励中学念书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前面黑压压一片低头的脑袋，这时在班里疯狂写学校作业，是为了晚上留出时间继续疯狂写课外作业，然后顶着黑眼圈，笑着和同学们说“我昨晚打了一晚上游戏”或者“熬夜通宵看剧”。
努力这种事情，无论多心知肚明，还是没办法彻底张扬。
就比如他自己，尽管好像从早到晚都在见缝插针地学习，他也不会告诉别人自己会在每个长假飞到外地参加监训般的竞赛训练营。七中太小，云江不够，他所表现的甚至只是千万分努力里的一分。
蓝点没有经历过那些，只觉得自己的贪玩似乎耽误了别人学习，一无所知，善良得并不到位。
可是这样很好。
“你们是很好的朋友。”他说。
她歪了一下头，不明白涂子录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还是想了一下，强调道：“最好的朋友。”
蓝点从幼儿园就开始学习认字，第一个学的是“人”字，老师用了象形记忆法，从此以后，所有的字符——无论汉字，还是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在脑袋里联想起一个图案。
起初还是字和图案有关联，“巾”挂起来的毛巾，“刷”是墙上流下的油漆，到后面她的联想渐渐开始没有什么规整的逻辑。
很长一段时间里，见到“最”字，尤其是和人相关的时候，她想到的是针尖。
她的印象深刻，小时候有次全家人回旻州吃喜酒，有个胡子拉碴的亲戚问她“最喜欢亲哥哥阿星还是表姐妙妙”。
那时妙妙就在她旁边，于是她顺势回答：“妙妙姐姐。”
结果阿星不高兴了。
她又改口：“阿星。”
妙妙姐姐也不高兴了。
最后，蓝星和妙妙姐姐都一整天没有理她。蓝点记恨上了那个亲戚，还往他酒杯里挤了很多芥末，不过很快被识破，被外公拎着教育了好一番。
蓝点从这件事情里记住了两个重要道理——一是千万别用“最”字来形容任何人，二是千万别回答亲戚的问题。
以至于再有别人问她“你最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之类的话，她宁愿装哭也绝对不开口。
至于“最好的朋友”——其实她有以及有过的朋友多到数不清了，经常翻翻列表都不知道自己加的这个账号到底是何方人物。有来自小学初中的朋友忽然来叙旧，她也很难想得起她和他们曾经有多要好。
那些人里有很多个都曾经要蓝点把他们说成是“最好的朋友”，这令她很为难，因为她总觉剩下的人一定要伤心，接着再怪罪她。所以她总是支吾地蒙混过关。
上高二后，她和罗琳、乔明川成为朋友，久违且猝不及防地又遇到这种的问题。
发问者是薛熠，也看不出他是来挑拨离间，还是真心想问。
“蓝点，你最好的朋友是乔明川还是罗琳啊？”
她嘴里还叼着奶茶吸管，霎时身体冻住了，脑袋飞速旋转，心脏紧张到好像在冒汗珠。
乔明川瞥了一眼她，朝薛熠皱眉道：“就不能同时是两个人吗，非要选？”
“对啊，凭什么就只有一个，少管我们。”罗琳飞踢过去。
蓝点豁然开朗。
谁说只能选一个人啊。
那天后，她逐渐可以把“最”字挂在嘴边，像给身边的人颁发勋章一样——最喜欢的妈妈蓝楚意、最喜欢的爸爸秦晨、最喜欢的哥哥阿星、最喜欢的姐姐妙妙……
如果每个人都是她心中某方面的“最”，那么“最”字就不是针尖，而是宝石盒。
这都多亏了她最好的朋友们。
许可婷在办公室帮忙改作业，留得晚，出来时已然夜幕降临，七中校园寂静如墓地。
她拿出手机，想给家人发信息，却一眼看到频频闪出的班级群消息提示，似乎他们正热切地讨论着什么。
点开划到未读处，是薛熠转载的“七中鬼故事合集”。
夜风冰凉得有点诡异，绕着楼道，吹过后脑勺。
她哆嗦了一下，点开链接，第一段写着：“每到乌云铺满天空的夜晚，思勤楼五楼的女厕就会灯光闪烁三下后熄灭，从天花板传来幽怨的哭声，镜子出现鲜红的血字。传闻，这是一个十年前因遭到冤枉而含怨去世的学姐，她一直愤愤不平，等待着有人出现，替代她成为……”
许可婷扫到这里便懒得再继续阅读，七中奇怪的传闻多了去，却从来没有目击者，无中生有，想来也是学生无聊编出来的故事，能届届传承，这点才比较神奇。
她回班拿书包，门竟然锁了，骂了两句，无奈地推推窗户，还好没关严实，便翻窗进班。她打算先落在贴墙的课桌上，忽而传来一句模糊的人声，心底一惊，一个不稳当，她踩着边缘，连带着课桌也掀翻砸到身上。
桌洞里有什么东西滚出来，她呼着痛，扶好课桌，趴在地上摸索着找。
摸到一手甜腻，仔细看了看，是一瓶番茄酱。
谁坐这个位置来着……
陈思远。你这个神经病，谁没事把番茄酱带到学校里来。
她翻了个白眼，拧好盖子，重新丢进桌肚里，接着微举着那只脏手，拎上书包，再度翻窗，打算去厕所把手洗干净。
一落地便看见一个影子从楼梯口晃过去，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认出来是班上的乔明川。
刚刚那句人声大约也是乔明川发出来的，鬼知道她是不是又发了什么疯。
之前许可婷还能和她说上几句话，近期却完全不敢招惹，最好离得远远的。因为自从蓝点去世后，乔明川就变得很怪异孤僻，见人不理，难得张口也只有难听的刻薄话。
许可婷之前还挺羡慕乔明川和蓝点之间的友谊，相处得有趣，看起来感情很好，想过加入她们的小圈子。但现在一看，如果她们的感情真的好，乔明川又怎么会在蓝点葬礼上一滴眼泪没掉，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幸好没玩到一起。蓝点倒是个蛮不错的单纯女生，估计从来看不出乔明川是这种人。算是倒霉了。
许可婷默默地想着，走进了女厕。
女厕墙上有副贴画，一株蓝色的树木扭曲着树干，叶子蔓延，宛若无数双眼睛。
平日便觉得这幅画丑，夜深一看添了几分惊悚。
对于学校的审美有什么指望。
她叹口气，拧开了水龙头。
“一只大象在森林里上大号，却没有带草纸，它看向旁边的小白兔，问，你怕脏吗，小白兔说……”
手机在裤缝振动，传来铃声。
她只顾洗手，没空接电话，由着手机响，念完一整段笑话。
“小松鼠说，因为我就是昨天的小白兔。”
许可婷噗嗤笑出来，无论听多少遍，都觉得搞笑。
铃声到这里却没结束，传来混杂的电波声。
紧接着是低低的哭泣。
“呜呜呜……”
她打了一个寒颤。当初觉得这铃声还挺好玩的便设置了，也没注意到后面还有别的，竟然是个恶搞音频，莫名其妙。
天花板的灯光忽明忽暗，闪烁得许可婷有些视线模糊。
关上水龙头，抬头。
一股冷风在背后流动，仿佛被谁紧紧地盯着。
眼前的镜子赫然一行鲜红的字。
“写了什么啊？”
“快说啊，别停。”
许可婷说到这里便停下了，旁边一圈人忙追问道。
蓝点听得津津有味，也不免有些着急：“就是啊，干嘛忽然一个大喘气。”
许可婷耸耸肩：“没敢细看，我直接跑了。”
众人唉声叹气，薛熠说：“这种事情要么巧合，要么有人在搞鬼，哪那么神神叨叨的。”
陈思远说：“许可婷，你那个铃声倒是挺好笑的。”
许可婷得意道：“是吧！”
“但是我的番茄酱……”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因为你把番茄酱放在抽屉里，我怎么会去……”
“诶，等等。”一个男生打断道，“乔明川不是在那儿吗，她那么多化妆品，镜子上的东西肯定是她写的呗。”
蓝点愤怒地拍着桌：“你放屁。”
薛熠扯着嘴角：“大哥你谁啊？怎么混进我们班的？”
男生愣了愣，从人群里退了出来，冲教室另一方喊：“孔思妍，化学书借我一下。”
“有病这男的。”薛熠说。
男生远远地听见了，一下恼怒：“你们自己细想想呗，就乔明川那人。”
几人沉默起来，陷入思索。
蓝点不可思议：“你们也有病吧？”
说罢，转头就走。
除了那么一小件彻底放在脑后的插曲，这两天蓝点过得特别顺心。
葬礼结束后，大姨决定带着大姨夫和外婆在云江多呆两天，所以除了可以白天过着熟悉普通却安心的生活，她晚上还可以多见到外婆。
爷爷奶奶热爱旅行和度假，鲜少留家，更少来云江探望他们一家。外公走得早，外婆是蓝点生活里最亲近和熟悉的一位老人。但尽管这样，蓝点觉得自己也很难描述出外婆是个怎样的人，也不太清楚外婆的过往。外婆就是外婆，亲切和蔼，与外婆相关的丝丝缕缕都同时也与家相关。外婆与家是分割不开的概念，像蓝点的后背与靠山，世上最令她没有后顾之忧的存在。
外婆生病以后，蓝点回老家，偶然听见有邻居用方言讲闲话：“一把年纪混吃混喝，也不给子女出点钱。”
这句话就好像是在说父母奉献一生就是为了被人抛弃，在培养好子女后就该称职地保持健康或者去死，不允许添麻烦，不允许被子女爱。
蓝点懵懵懂懂地感到愤怒，带着这句话回家，结果妈妈却说：“算啦，幸福才能让人变得光明磊落。”
那时她不懂是什么意思，以为是人就该要做到光明磊落，这是一种无需条件和环境塑造的特质。
而这会儿坐在去动车站的路上，妈妈当年说的话没由来地在心里很清澈地响起，还没等长大后的蓝点再琢磨明白，外婆忽然开始哭闹，说什么都要下车。
下车以后，大姨和妈妈搀扶外婆颤颤巍巍地走到垃圾桶背后，看见有人在那儿烧纸钱。外婆指着盆中火堆，像个小孩一样跺脚：“灭火！灭火！快点灭掉！”
路人有些无语地看过来，大姨和妈妈一个道歉，一个哄外婆。
外婆晃着脑袋，哭着哭着说道：“可是你们爸爸在里面呀！”
“爸爸不在这里呀，爸爸在家呢，我们回家就能看见爸爸了。”妈妈说道。
“还有阿点呀，阿点也在里面。”
火烧得热烈，如同剧烈颤动的绫条，摄吸着新鲜的氧气，浓烟随之窜出，所有人的眼泪立马适时地滚上来湿润被呛得发干的眼睛。
蓝点看着外婆、大姨还有妈妈。睁眼，闭眼，吸气，呼气，砰砰的心跳与脉搏，柔软的皮肉，她能在手背上抚摸到的血管和骨头。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外婆让大姨和妈妈成为光明磊落的人，妈妈又让她成为光明磊落的人，这个正义的特质并不是人生来拥有的。她觉得世界公平且正义，是因为幸福，幸福的归根结底是因为外婆。
大姨重新开车时，车轮速度慢了许多，到站已经晚点了。
在窗口换完车票回停车场接外婆，妈妈对大姨说：“你开这么慢是故意的吧。”
“不好吗？”大姨问。
她们一眼望到车，窗子开了半扇，外婆露出半张脸，银发被晚风吹得一丝丝起舞，躲在那儿看着她们偷笑。
春天总算降临了吧。
晚饭的时候，家人依旧留了一套餐具放在蓝点的座位上。
蓝点团圆地和家人吃了一顿饭。
然后，她和爸爸一起洗碗扫地做家务，和妈妈一起处理电话信息，和蓝星一起写了一张卷子。
接着，她把钉在墙上的每一张照片都认真地看了一遍，把家里的每个角落也摸了一遍，包括——一时兴起购买最后沦落成杂物架的椭圆机，没电了就会唱“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电子锁，她专门用来吃番茄咖喱牛肉饭的小猪盘子和小猪勺，还有藏在书房深处的那个秘密空间——是装修这个家时，妈妈爸爸特意给她和蓝星准备的惊喜，里面有星空灯和柔软的毛毯，贴满了他们喜欢的卡通贴纸。他们到现在读高中了都会时不时爬进去玩。
回到房间，蓝点刚坐在床上，一眼瞥到对户的阳台门敞开，涂子录站在那儿，穿着一件薄衬衫，似是有意在等人。
约莫七天前，他也曾出现在那里。
蓝点立马弹起来，爬上书桌，刚要喊，涂子录指了指楼下。
她会意，便“噔噔噔”地往下跑。
跑出一楼大厅的那瞬间，蓝点看见了涂子录在一盏盏路灯下朝她走来，光与暗的切割线落在他的头顶、肩膀，再慢慢滑落到地上，然后再落到头顶。
她停住脚步，有些痴迷地盯着这个画面。灯比月亮星星真实，人们怎么只想逐月摘星，却忘记地上有那么多璀璨耀眼的灯。她不要月亮，这个世界能有灯为她亮起就好了。
找到上次吃麦当劳的位置，蓝点说想看看一个很喜欢的博主更新的视频。
小区楼下信号一般，软件才下载好。涂子录的手机里一穷二白，唯一的娱乐软件还是前段时间为了找狗才下载的微博，现在下载了第二个。
“问个简短的问题不算浪费时间吧——那你平时从哪里得到……呃，新资讯？”
“CCTV和云江日报。”
说真的，蓝点偶尔还是觉得他被叫小屹耳刘并不冤枉。
涂子录愣了一下，勉强补充道：“报纸是我爸订的。”
“……我信。”
“我不是很信你信了。”
“班长，再问一个简短的问题，你平时喝白茶还是红茶多？”
涂子录直接回答：“岩茶吧，最近都喝武夷肉桂。”
“吐茶叶吗？”
“不……”
他见蓝点憋笑，总算反应过来：“我还没告诉你，实际上，今晚有二十度。”
蓝点穿着毛衣，脸一下僵住。这种报复手段显然好用。
“这该死的云江天气。”
她咬牙切齿地冲着涂子录的脸指桑骂槐道。
她试了一下，果然还是无法听到手机里放出来的声音，于是拜托涂子录照着字幕念——幸好这茬他报复完就当过了。
“不是她写的……算了，不用念了，软件可以删掉啦。”
才两三句，蓝点便立即喊停。
涂子录翻了一下其它作品：“这难道不都是同一个人？”
“写手可以不一样啊。”
“这也能分得出来。”
“够熟悉的话就分得出……有人来了。”
蓝点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蓝星拎着两个垃圾袋，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地路过。
“阿星？”她下意识地喊道。
蓝星忽然不再迈步，站定在原地，脖子有点僵硬地朝他们转来。
他一言不发，死死盯着涂子录。接着把目光慢慢落在涂子录旁边的位置——有的人会看见蓝点，有的人只能看得见一个空位。
蓝点难以置信地捂住嘴巴，猛地站起来：“阿星！你是不是看得见我！”
“涂子录？”
很久，蓝星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涂子录，不确定道。
蓝点眨了眨眼。也是，怎么可能看得见。她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
“是。”涂子录回答。
“以前没在小区里碰见过你。”
涂子录用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蓝点的神色，而后道：“刚搬来。”
“好吧。”
蓝星拎紧垃圾袋离开，不再说多余的话。
涂子录偏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抿紧了嘴唇。
蓝点和涂子录说起了一件小时候的故事。
她随家人去北方玩，她和蓝星看到结冰的河面，没有发现季节已经由冬入春了，表面踏实的冰会一碰即碎，承载不了两个小孩的重量。那天他们还特调皮，蹦蹦跳跳的，果然冰裂开，掉进河里，衣服吸饱了水，沉重又臃肿，回酒店的路变得无比难走且漫长。
“我这几天的生活好像就变成了那样，但区别在于小时候的我不知道冰会碎，而如今的我知道了，便时时刻刻都在等冰碎，然后踏上一条很远的路。这次也没有阿星陪我了，没有任何人能陪我。那条路只有我一个人。”
涂子录看着她的眼睛，张了张嘴，然后睫毛垂了下来，在脸上拉出很长的阴影。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对她爱莫能助，说这些有什么用。
蓝点伸个懒腰，笑道：“不过只是有点孤单而已，也没什么关系啦。更重要的是，你一定要记得之后把我们之前挖的玻璃瓶交给阿星。”
这段话只像个插曲，蓝点并不太允许任何有悲伤色彩的事情在她面前停留太久，他们分道扬镳，在大厅门口，天好像忽然暗了一块。
她回过头，看见不远处有两盏路灯不亮了。
太阳会落山，月亮会被云遮住，灯会短路。
阿点，你看这个世界哪里有永恒不灭的光明？
她背过身，继续往前走。
蓝点没有敢对涂子录说出口。其实她最害怕的就是孤单。
六点三十一分，蓝星敲开蓝点的门：“阿点，起床了。”
她明明醒着，故意翻了个身，把被子蒙过头顶。
“再五分钟，马上。”
闷闷沉沉的被窝里，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蓝点和蓝星照旧在十班后门分开，比往常多了一点的是，她轻轻抱了抱他。
罗琳的同桌位置一直都是空的，听说是她执意要这样，老师也默认了。
蓝点坐下来，桌面还有她之前生病请假没来上学，乔明川用铅笔写的留言：“大猪头蓝点害得我们二缺一，快点回来。”
蓝点摩挲着那行字，其实她很放心罗琳和乔明川，她们这样的人，是会想通和放得下的，总知道怎么把日子过下去。
距离早读开始还剩下五分钟，班级里又乱又闹，涂子录站在讲台帮物理课代表发今天要在课上讲评的卷子。她抬头正好与他对视，扬起嘴角笑了笑，用口型说道：“班长，早上好。”
涂子录点了一下头。
她指着窗外，又问：“现在是晴天吗？”
涂子录也用唇语问：“你希望是吗？”
她也点点头。
卷子飞扬间，涂子录把黑板右下角的位置擦干净，将值日生的名字先填上去了。在两个名字上方，他写道：“三月十一日，星期二，天气晴朗，风暖日丽。”
隔壁组的一个同学看到了，边传卷子，边说：“我们班完了，连班长都开始敷衍干活，今天的天明明这么阴。”
蓝点愣住，然后反应过来，对着涂子录粲然一笑。
他们都不知道，明明今天就是晴天。
即使蓝点刻意不去关注教室里的时钟和罗琳的手表，自欺欺人地想让自己相信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脑海里仍然不自觉地出现了一个长长的秒针，在滴答地绕圈转动。
她双手在胸前紧紧地互相缠绕，微低着头，下巴抵在手指关节上。
一圈，两圈，三圈，四圈。
她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大片雾倾面而来。
世界变得如此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