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班长!乔明川现在一个人在空中花园,把鞋子脱了站在栏杆旁边,好像要出事了,你快点去看一看,把她带回班,或者、或者、或者,马上告诉老师。”

    她冲进班里,声音几乎要撕裂般地喊出来。

    而涂子录没有回头看她。

    “你快一点去啊!怎么还坐在这里,起来啊!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她脚步急促走到涂子录的桌边,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揪着涂子录的袖子。

    涂子录的余光看到了这一幕,莫名地开始整理本就整洁的桌面,把放在左边的水壶挪到了右边,手肘大幅度一动,袖子从蓝点的手中毫不留情地抽走了。

    蓝点愣住,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没有太多时间供她去想明白涂子录的态度。剧烈的情绪起伏使她整个人忽然一下虚脱,瘫倒似地跪坐在地上,继续哭喊着,并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多像在哀求祈怜。

    “你快点去啊,快点去啊……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老师这时开口点人:“涂子录,陈思远,许可婷,上来一人选一道大题写答案。其余人在下面自己思考怎么订正,不许提前看黑板,我等会儿巡视。”

    涂子录侧过身,弯腰假装系鞋带,然后起身那刻把蓝点扶起来放在他的椅子上。

    “等我。”

    他飞速又小声地说,低头拿卷子,用手背轻轻擦了一下她脸上的泪水。

    真温柔。

    如果在他漂亮的手碰到她的脸颊那瞬,她没有想起其实他从头到尾都一直看得到她,却在最初全然无视,由着她犯傻把现实当梦境——那么她会说,真温柔。

    如果她没有想起,在她成为岸半人的第一天晚上,他曾经眼睁睁看着她差点从窗台上跳下去,却毫无反应——那么她会说,真温柔。

    如果她没有想起,他说会在她走之后,就把玻璃瓶交给蓝星,根本是为了唬她的,不然为何偏要拖延;以及那天把旺旺还给女生,她想让他传达想说的话,他却一言不发。每一次她拜托他帮她和其他人说话也好,接触也罢,他都不动声色地悄悄转移了注意力,从来不允许她插手现实生活里的事情——那么她会说,真温柔。

    这桩桩件件,真的可以再用一句“麻木”轻松地解释,让她快乐地选择不记恨吗?

    涂子录没有像旁边两个人一样,频频回顾卷子上的题目和答案进行抄写,而是重新做了一遍,粉笔行云流水,没有任何思考的卡顿。云江的天热了,他早换上夏季校服,衬衫熨烫得如镜般平整,后背的肩胛骨隐隐透出来一点点,仿佛那里衔接着一对别人看不见的翅膀,稍一扇动,就能飞向在座所有人都望不见的天空。

    多么好学生的背影。

    她双眼通红地盯着他那早已镶着锦绣未来的背影。

    “你以活人面孔可能已经见过成千上万个死人了,以为自己麻痹到看穿一切,但又真的确定知道什么是死吗——所有人都前途无量,只有我命中注定,所有人都能从头再来,只有我囿于结果。既然这是一件不去找它,它也必然会找上门的事情,那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与它相见?你就那么相信十七岁的同龄同学能为此做好万全的准备?”

    涂子录手中的粉笔“啪”得一下断掉,悬着手腕停下笔。

    “根号八十九分之八米每秒,好了,子录,不用算了,写上答案就下去吧。”物理老师亲切地提醒道。

    蓝点这才意识到,让他为之停留的是一个等号,而不是别的。

    她冷嗤一声,转头开始奔跑。

    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提醒,那至少,蓝点应该陪在乔明川身边。

    她重新赶到空中花园时,乔明川几乎是半个身子吊在栏杆上的。

    “乔明川,回头!”

    “乔明川,回头!”

    蓝点本能地叫道,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紧接着重复了她的话。

    乔明川听见声音,搭住栏杆直起身子,扭着脖子朝后看,眼前只有个模糊的影子向她飞来,还没有分辨是谁,直接被把住脖子往后迅速一带,沉沉地砸到地上。

    “痛死了!你有病啊!”

    她立即坐起来,看到眼前的人是涂子录,边呼痛边破口大骂。

    “你知道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所有人都前途无量,只有我命中注定,所有人都能从头再来,只有我囿于结果。既然这是一件不去找它,它也必然会找上门的事情,那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与它相见?你真的觉得十七岁的自己做好了万全准备吗?”

    涂子录撑着胳膊站起身,整个人摇摇晃晃的,校服衬衫背后沾满了灰,有些皱巴巴。

    “哈?你在说什么啊?”乔明川一脸莫名其妙。

    涂子录哑然,张了张嘴。

    几秒后,乔明川明白过来:“你该不会以为……老娘我只是在捡东西好吗?神经病。”

    涂子录一愣,迷茫地看向蓝点,蓝点却摇摇头,肩膀一耸,两手一摊。

    他的表情一下子凌乱了,眼刀杀过去——什么意思啊你!急哄哄把人叫过来结果都不负责任的吗!

    蓝点清清嗓子:“班长,但我还没计较你抄袭我的话的事。”

    眼神交锋中,涂子录的脸逐渐红了起来。

    真的,这是她认识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生动的样子。

    乔明川摊开手心,抹掉胸针上的尘土,再吹了吹,小心地放进口袋。

    “确实挺容易让人误会的,算了。”她拎起不知何时脱掉放在花圃边的鞋子,看着涂子录,“但是涂子录,你的力气也太大了吧,我刚刚差点以为有刀在砍我的脖子。”

    “……抱歉。”

    “你为什么上来找我?老师叫的吗?”

    “因为我是班长。”涂子录沉默顷刻,脸上那些小男生一样的无措和害羞消失了,依旧,或是照旧,如此正经地说道。

    乔明川忽地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涂子录,你身上有三件事情我最想要。一是年段第一名,二是时时刻刻都能维持着无法让人诟病的完美做派,三是……”

    她把鞋子抱进怀里,这个动作就像在紧紧抱住自已一样。

    “还有多久下课?”她转移话题。

    涂子录看看表:“三十五分钟。”

    “卷子讲到哪了?”

    “才开始,先讲了大题。”

    “好,那我下去了。”

    这俩人搞什么啊?突然之间好学生魂魄归位了啊?蓝点在旁边傻眼。

    “空中花园这个地方听上去特别与世隔绝,对不对。”乔明川光脚走到门口,左右脚轮替单站,扶着门口套好袜子和运动鞋,“但其实这里也听得见铃声。很大声。”

    乔明川说完离开了。蓝点正要迈步,却没见涂子录跟上来。

    “怎么了?”

    “你就不好奇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

    “空中花园,能不能听得见铃声。”

    他朝她走了一步。

    大概十次课堂里,蓝点有□□次都在分神等下课铃响。每次等,她都觉得时间不像在流动,而是一种极为缓慢的剥离,像蜥蜴蜕皮那样。静静坐在教室里,无聊和疲惫逐渐浮出,结成一张厚重的白色老旧皮,胶水似的附着在下课间隙之上,熬得折磨,闷得头昏脑涨。下课铃一打,蜕皮,重生,解脱。

    这种形容就像在说只有下课的十分钟才是时间的本体,上课的四十五分钟就是时间的复制品。

    她的确一直都很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

    蓝点也不是从来如此,曾经她还算是个从内到外都遵守课堂规矩的人,直到她认识了七扭八拐的电路图,到后面还有立体几何,以及至今都无法理解核心逻辑只能靠死记硬背的化学方程式——当然了,她之所以选择理科,是她的文科更烂一筹,地理才是她真正迈不过去的崇山峻岭。

    初中的一节课上,她和同桌抱怨:“时间也过得太慢了。”

    同桌在认真抄笔记,回答:“因为你一上课就只等下课。”

    她的那位同桌对于抄写笔记简直到了热爱的程度,最后却只考上民办高中,蓝点一直都不懂那些笔记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不过,她的那句话倒是稍稍点醒蓝点。

    相对性是一种魔法,时间过得慢,是因为等待得太过专注。

    她和涂子录靠着墙坐下,每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就会问一句:“刚刚到现在几分钟了?”

    “五分钟。”

    “一分钟。”

    “才三十秒而已。”

    她虽然常等下课铃,却还没有这么大张旗鼓地正式等过,刻意感显得时间流动得更慢了,跟网不好播放器卡顿了似的一帧一帧跳动。

    他们像是已经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比如小小地讨论了一下乔明川羡慕涂子录的第三件事情是什么——蓝点结合上文认为是班长这个职位,涂子录说那他随时可以送给她;以及蓝点质问他刚刚为什么要抄袭她说的话,涂子录表示“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所以只好学你”。

    然后就安静了。

    向来是蓝点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但如果她不出声了,便显得两个人无言以对。

    其实她有很多想说的话和想问的问题,但她现在觉得面前的人特别陌生。

    蓝点不认生,一无所知的陌生人甚至能给她带来随意发挥的自由感。她害怕的是那种她以为很熟悉,却从未真的认识过的人。因此,她去乐园玩的时候,真的很讨厌和那些皮套玩偶互动,她认识它们,却又不认识他们,这种卡在中间、界限似有若无,充满模糊感和不确定,令她感到非常不安,不知究竟要用什么方式面对。

    去论每一件事情的结局,涂子录都做得特别好,也并未真的伤害到她什么,还帮了她特别多,实质上这从来不是他的义务,反倒像是她用如今楚楚可怜的天然身份,无意间地在道德高地绑架他。认真盘逻辑,清醒地反观,反正目的近乎达成,似乎就可以心胸宽广,没有什么可计较。

    可她就是很任性地在意过程中他的迟疑、摇摆与沉默。

    问吗?问吧。

    在怨隙长大之前。

    无论答案是什么,她要让自己开阔。

    “对不起。”

    她正提起一口气要开口,涂子录难得地率先说道。

    蓝点愣住,被打断了思路,想了一会儿,竟然是用一种饶有兴趣的语气问道:“哪一件?”

    “刚刚……”

    她打断:“但你还是赶来了。”

    涂子录满是愧意:“我来晚了。对不起。”

    蓝点的鼻子一酸,眼睛闭了闭。

    改变故事走向其实很简单,谁先说出口,这很关键。

    “你也觉得时机很重要吗?来早还是来晚,是适时又或者是错过。”她转头看着涂子录,“如果你觉得时机那么重要,那么你从我手里抽开袖子,还有在黑板上犹豫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涂子录低着头,一言不发,倒像是他受尽了委屈。

    “还有,我以为一切是梦向你施咒语你故意拐了自己的脚的时候,我像个傻子站在班后门等你回答我是生是死的时候,我站在你对窗差点从楼上跳下去的时候,你不传达我要向别人问的话的时候,你故意拖延把玻璃瓶交给蓝星的时间的时候——这些时候,你都在想什么?”

    她苦笑地把这些事情一一列出来。原是想活泼些,像是毫无所谓,不知不觉间也带上哭腔。

    “那天我看到你在窗台对面,不知道你想要跳下去。你下楼以后,我去找你了。”

    “所以呢,看到我反反复复地爬树、跳树,觉得像个神经病,没什么事以后就走了吗?”

    寂静片刻,他的声音干涩道:“我不能干涉岸半人的事情,也不能插手岸半人和活人之间的事情。”

    “为什么?”

    涂子录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他要怎么说,怎么告诉面前的女孩,他就因为干涉过、插手过,所以害死过人。他要怎么把每一分每一秒的顾虑掰开了揉碎了说出口,这无异于交出他病入膏肓的心脏切片。

    “原因不那么重要。”

    “班长,先前你总说要我把时间花在重要的人事物上,不要好奇你的事情,不要在你身上浪费所剩无几的时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对我来说,你就是其中之一呢?万一对我来说,把时间花在你身上,并不算浪费呢?而且,我想,我现在有了额外的时间可以浪费在你身上。”

    涂子录的瞳孔微动,好像有股力量一下涌入身体,慢慢地将他瓦解。就像在高一新生入学式那天一样。

    “实际上,你随时都有条件冷落我,我也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在乎,好让我们继续傻乐,相安无事。我也能继续利用你,填充无聊的空白时间,知道真实的天气,去任何地方……”

    “那为什么不那么做?”

    她无比郑重道:“因为我不想记恨你。”

    今天是阴天,远方,涂子录能看见云江特有的树在春日时节青翠而摇曳,云压低自己和它相拥。空气湿漉漉的,快下雨了,飞机拖着长长的白色尾痕,穿越进云层里,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和雷电相遇。

    但他觉得遥远的在地面上的自己已经被击中了。

    “你想知道为什么你有时候感受不到真实的世界吗?”

    当然,但蓝点现在最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她耐着性子:“嗯,想知道。”

    大约是有谁特意很学术式地研究过这些奇异现象,并教给了涂子录,所以他像个优等生——本来也是,讲得很有条理,十分清楚。

    但蓝点听得开始发困。

    太像在上课了。

    也难怪涂子录不愿意第一天向她解释,尽管他已经尽量简洁地解释,但实在太冗长和复杂了,并且知道了也没什么大用处,确实很浪费时间。

    讲了那么多,蓝点的头一点一点的,其实还是只记住了——她无法感受到生活中的一部分真实动态,是因为正在遵循她潜意识里的认知或期望,需要别人告诉才能还原现实。但是只能还原,没办法凭空捏造另一种景象。别的还得慢慢琢磨。

    涂子录在下课铃响前十秒,漂亮完美地总结完毕。

    蓝点用力鼓掌,绽出笑容,她听见涂子录松懈般的短促叹息,然后他摸了摸左胸膛,也对她笑了。

    他们开始很认真地听下课铃声,并发现那急促猛烈的打铃中,其中有一拍忽然一下弱下去,跟平地出现了一个坑似的。

    这件小小的事情大概全校只有他们发现了。最多再有一个乔明川。

    蓝点没有问涂子录为什么偏偏想去论证空中花园能不能听见铃声这种听上去还有点无聊的事情,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奇,有时候能为此犟到不行。

    这几天,她不如过去般脑子里只装着吃喝玩乐,回忆人生和自我的夹缝间,她都在好奇天气,有几个瞬间也顺便好奇天空该是什么样的。

    真实的、不经云彩太阳月亮雾气雕饰的天空该是什么样的。

    她没有资本和条件犟,一直没有得到答案,这个问题说大不大,却能像个芥蒂一样膈在她心里。

    但这会儿,涂子录再次像个小男生,用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兴奋语气说“发现这个弱拍就像发现了学校的bug,更好的是,只有我们知道”,她觉得纠结天空的真实性已经毫无必要。

    云遮雾罩,月狭日阔,夜深昼浅。

    那全部是天空。

    “走吧,好像会下雨。”涂子录说。

    蓝点站起来,拍了拍校裤上的灰,看着他道:“按照规矩——假设你说的是个规矩,你甚至都不能够理会我,但为什么这七天你一直在帮我?今天还听我的来找明川?”

    “因为……”涂子录垂下眼睛,闪躲她的目光,“我是班长。”

    蓝点瞪圆眼睛,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然后,她用力地踩了一下他的脚。

    “你干嘛!”

    蓝点吸了吸鼻子:“那班长怎么让同学久等,这是报复。”

    涂子录语塞。

    她咧嘴笑得很纯真。她已经养成在使用时间上的吝啬,有更多时间,却不代表着要挥霍在介怀和怄气上。小小的报复,这样就好。何况,天空不因真伪而产生好坏。

    他们走出空中花园,踏上台阶,她想到什么,问:“那真的大家都请你喝奶茶吗?所有人都这样?”

    “真的。”

    “喔。”

    “你一直买的是乌龙拿铁。我记得。”

    “其他人呢?”

    “其他人……”他顿了顿,“忘记了。”

    蓝点小心翼翼,轻轻地问:“班长,所有这些,全部都是破例,对吧?”

    “嗯。”涂子录的回答也轻轻的,化在空气里。

    破例。为她。

    这就够了。够到她决定选择百分百相信他的晚来一步都是有着可以被理解包容的苦衷。

    蓝点的嘴角高高扬起,得意的小辫子接着翘:“那看来我人品真的还蛮好的嘛。”

    涂子录偷偷看她,笑意压不住。

    “那就,不一定了……你干嘛又踩我!”

    晚上走进家门,番茄的酸甜和咖喱的辛香扑鼻而来。

    “噢耶!今天是番茄咖喱牛肉饭日!”蓝点挥臂振呼,跑回房间放书包。

    “阿星,先别回房间,过来吃,饭都盛好了。”爸爸探头喊道。

    蓝星直接把书包挂在椅子上,坐下来,听话地开始动筷。

    妈妈从厨房走出来,注视着他,问:“阿星,怎么样?”

    “和以前一样好吃。”

    “那你笑一笑,阿星,笑得开心一点。”

    蓝星愣了一下,抬头,满眼的不可置信在妈妈期待下慢慢变成勉强的笑意。

    “笑得再开心一点,再开心一点。”

    笑得再像阿点一点。

    再像一点。

    蓝星的眼睛眯起来弯成两条月牙,鼻子调皮地皱起来,咧开嘴露出整洁的牙齿,嘴角弧度上扬到挤出左脸颊上浅浅的酒窝。

    “阿星一笑,家里都阳光起来了。”妈妈的目光慈爱温暖。

    蓝点从房间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奇怪地看了蓝星一点:“什么事情笑得这么诡异。”

    她抄起小猪勺,直接从锅里舀咖喱送进口里,熟悉美妙的味道包裹口腔。

    家的味道。

    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悦这个时候才招摇地浮现在她心里。

    漫长的一天,短暂的人生——相对性又施了魔法。

    可她还在。所以真好。

    蓝点灿烂地笑起来,左脸颊的酒窝里装满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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