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旗仪式快开始了,蓝点坐在主讲高台的栏杆上,晃着腿,高高在上地俯瞰地面,尝试从每个人的动作细节洞悉他们的情感与个性。

    她可以看到旗手队的女生男生们笔直且挺拔,眼神坚定,却猜不到他们能在想什么;她同样能看到好多和同学说说笑笑的思春少年,用余光在瞟隔壁班的某人,却不知道到底具体看的是谁,就算顺着目光大致找出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瞟的。

    世界之内还有内心世界,人们的千变万化与复杂性,无法被预言和准确窥探。

    即使是从人群里抽身得很彻底,她所拥有的,不是全面的诠释,而是片面的感受。

    没有一个人是主角,没有一个故事是主线。

    所谓的上帝视角也只不过是现实对你来说不那么神秘了。

    “你就不怕摔。”

    涂子录的声音从地悠悠飘到耳边。

    蓝点吓得浑身一抖,屁股差点从杆上滑下去,还好背后的人立即抓住她的领子把她往后带了一下。

    “如果你不这么‘善良’地提醒的话,我还不太可能摔。”她回头愤愤地说。

    “是么。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你从楼上掉下去。”

    蓝点第一反应以为他是在阴阳怪气,咬着牙正打算反击,却见他的眼睛又清又亮,特别真诚。

    心“咚”地一跳。这一回算她小人了。

    涂子录垂着睫毛看手中的纸稿,蓝点翻下身,歪着脖子凑过去看:“升旗主持稿?今天是你主持?这个学期不是定的郑写吗?”

    和涂子录轮流霸占理科所有大考小考段一的另一位打擂选手,就是郑写,初中也在志励中学,中考从一中落榜掉到七中,这部分的人生轨迹和涂子录大差不差。

    “郑写上周说今天来不了学校,老师问他为什么,他说可能会生病。我正好在办公室里,他一指我,这活就变成我的了。”

    “他这么离谱的话,老师也信?”

    “那会儿当然不信,但他今天好像真的生病了,老师第一节课结束才把稿子给我。”

    “他演的。绝对。”蓝点斩钉截铁,“今天凌晨有球赛,他想翘课补觉。”

    虽然郑写和涂子录有很大一部分经历是重叠的,但很显然,郑写是个比涂子录出格太多的人,钢琴、游戏、翘课、念书,正的歪的黑的白的,无所不能。他好像还有个开出版社的亲戚,所以在文艺熏陶下,作文也没少拿奖,不过这点文学功底,日常都被他用来贫嘴了。

    这么总结下来,其实郑写还是个比涂子录有趣太多的人。

    涂子录的目光没有再往下一行走,纸被他捏紧了,生长出一道长长的折痕。

    “你这么确定他的事情。”他说。

    蓝点双手摊开:“他就那副德行,谁看了都知道。”

    郑写是蓝星的朋友,所以和她接触也很多。而且他私下比面上矫情多了,一讲起心事,嘴巴碎碎叨叨得没完没了,但听他说话也谈不上是被迫,毕竟蓝点也爱说话,他们时不时聊着聊着冒出个角度刁钻的新发现,还挺好玩。

    “天使之翼这个词到底哪儿美了,和人之足有什么区别,同样是生物及其移动工具。”——这是最温和的其一。是蓝点说过的。

    “为什么都觉得人长翅膀就一定会覆盖上羽毛?你看啊,像鸟啊鸡啊,身体有羽毛所以翅膀也有羽毛,像蝙蝠,身体没羽毛,翅膀也就没有羽毛了。翅膀的外型当然是会和身体表皮高度相似吧,人要是长翅膀,肯定……”——打住,再说下去就有点恶心了。是郑写说过的。

    她想起郑写,便顺带分享这两句话给涂子录听,讲的时候笑个不停。

    “哈,哈,哈。是好笑。”

    “真好笑你怎么笑声是用念的啊。”

    涂子录面无表情地看着操场上排好队伍的学生们:“快升旗了,得严肃点。”

    这人将来的办公室绝对会挂着“宁静致远”和“淡泊明志”这八个书法大字。蓝点肯定地想。

    升国旗奏国歌,接着是国旗下讲话,这周请了云江市某个交警支队的副队长来进行教育演讲。

    毫无疑问,这场特别的讲话是为了蓝点出事的那场车祸。

    几位升棋手回到班级队伍里,放松了背膀和神情,大方地由思绪涣散,台下思春少年们照样在偷瞄暗恋的人,角落有一位体育男老师咬完指甲,猫着手看了一会儿,然后噘嘴吹了吹。

    交警副队的苦口婆心只像飘在空中,迟迟没有人接。

    从历史上得到教训的前提是你尊重了历史。

    同样的事情还会发生,也许你们其中一人就会被轮到。蓝点刻薄和难过地想。

    可若她不在台上,而是在台下呢?

    恐怕也不会多么仔细听这习以为常的警示吧。

    他们,所有人,也包括蓝点,都只擅长赌,并在潜意识里无比相信自己从未太好过的运气。

    斧头不会落下,但是谁又真的提前知道结果。

    交通安全演讲后,教导主任接过话筒,很隐晦地用三言两语表示学校最近的风波都是谣言,望学生们都审慎对待诸如此类的言论,不要再讨论散播了,并最好回家和家长解释一下,共同守护学校的名声。

    蓝点看向人群里的乔明川,她像与这件事毫无瓜葛一般,表情没有一丝波澜。

    但本来也不是她干的,就不该和她有关系。事情在口耳相传中发酵,闹得沸沸扬扬,班上某些人一度把乔明川定在耻辱柱上。蓝点容易摇摆和受影响,立场总是随波逐流,可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她一直信她。

    没有任何原因和道理,她就是很信她。

    她对她的信任不来源于了解,实质上她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乔明川。乔明川是瀑布后的山洞,里面住着神仙或者原始人,隐匿在飞溅的水珠与流淌的水帘声中,从不问世。

    蓝点说不清乔明川是个怎样的人。可是乔明川对她很好。

    上学期,隔壁班有几个交好的女生男生跑过来,出于善意,又或者还有什么别的,说:“你小心点乔明川,这人有点问题。”

    她笑着说:“她对我很好啊,等她对我不好的时候再说吧!”

    虽然这可能是她在学习方面着实糊弄的根本原因——蓝点不热衷于探寻本质,所以也不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太难的事情索性丢一边,太复杂的人也干脆只享受对方对自己的好,半吊子叮当响的好奇心,使她幸福得刚刚好。

    同样的,坚定地相信乔明川,她能感到幸福。

    走神间,眼前的人群拧成了一团。

    最中间,乔明川的拳头落下来,像一把重锤在白墙上敲钉。而钟楚浩在地上蜷曲的身体就是那堵墙。

    蓝点定睛一看,他们竟然在打架。

    在年段办公室里,蓝点听到旁观全程的同学描述的事发原因。

    升旗仪式结束,要散场回班的时候,钟楚浩说了一句:“有必要为了一个人大张旗鼓又搞悼念活动,又搞安全教育小讲堂吗?”

    乔明川听到了,于是他就被揍了。

    屹耳刘出乎意料地平和,没有要见家长和罚检讨,留他们在办公室静坐反思一整节课,就放人了。

    蓝点没有跟着他们回班,有些呆讷地站在原地。

    某个历史老师戏谑道:“老刘今天对学生这么好?”

    “女生是个好孩子,以后应该不会再打架了。”屹耳刘说。

    “那男生呢?”

    “男生……我们当老师的教书教规矩以外,还要教做人,我有些忘了,我们要教做的,到底是怎样的人呢?”屹耳刘望着天花板,喃喃道。

    高一上学期的期末考,钟楚浩和蓝点在同一个考场。

    他用手机搜题作弊,蓝点发现了,本来还在犹豫是否揭发,但是那次考试,学校第一次用了金属探测仪,老师从他口袋搜出手机,他狡辩说只是忘记放在书包里了,没有打开手机用过。老师便问坐在他侧后方的蓝点。

    蓝点看见了他乞求的眼睛,说:“他用了。”

    后来,老师报给段长屹耳刘处理,屹耳刘按照惯例叫钟楚浩的家长进学校。

    钟楚浩的妈妈在那天赶来学校的路上遇到汽车追尾事故,争论间重疾并发,所有人却都以为她在装,最终抢救不及,去世了。

    蓝点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钟楚浩作弊是为了拿一次好成绩,让他一直生病的妈妈能够高兴一点。

    而她那时候分明知道他在求她。

    “你的同学除了作弊以外,好像也没有错。”

    “嗯,我也觉得。”

    “但是,小水鱼,在这件事情上,你同样没有错啊。”

    星期八插着兜,轻快地说道。

    这段时间,蓝点遇到了很多岸半人,并和他们成为了短暂的朋友。若真仔细去找,其实有特别多岸半人在街上晃荡,和常人相同,只能根据神情作细微区分。之前没发现,大约是她过得太慌张了,便没有花心思寻找。

    她让他们叫她小水鱼,是“鲁滨逊”三个字的各一部分“鱼水小”倒过来的念法,而她叫他们星期八,鲁滨逊有好朋友星期五,她也应该有好朋友星期八。星期八永远不会到来,所以也永远不会结束,听上去反而比星期五还好。

    小水鱼会有源源不断的名叫星期八的朋友。

    这次遇到的星期八是个女大学生兼登山爱好者,现在正在长途跋涉的回家路上,她猜到自己死了,但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她们在校门口偶遇,这会儿才认识了不到十分钟。

    “我也许有错,也许没有错,我不知道,但我很对不起他。”蓝点说。

    星期八想了一会儿,问:“确实,你对他来说可能是一个坏人。成为坏人的滋味不好受。”

    “嗯。”

    “那他对于你来说是坏人吗?”

    蓝点摇头:“他只是讨厌我而已,但什么也没有对我做。”

    星期八起身,伸了个懒腰:“看来,死亡并不会让所有事情都一笔勾销,爱会继续,恨也会继续。”

    说完,她又重新走回漫漫征途里。

    吃完午餐,乔明川和蓝星在开水间里相遇。

    他们并肩站在两个水龙头前,默默无言。

    蓝星关掉水龙头,拧上杯盖,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像好久不上油的齿轮。

    “你和人打架了。”他说。

    开水间的灯光很昏暗,只能勉强给他们的轮廓描边,影子模糊不清地放倒在地上,单看是看不出原型是人,倒像丢在垃圾桶里的草稿纸团。

    总有人掌控不好接水角度和量,水流溅落下来,在饮水机的台面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湖泊,要很久很久才会蒸发。但台面干燥之前,下一个马虎的人又要来了,所以那层湖泊又会悄然出现。它似乎无意地成为了一个近乎永恒存在的角落。

    蓝星盯着那摊水渍,仿佛看到自己的脸倒映在上面。

    或者,那其实是蓝点的脸呢。

    乔明川抽出水杯,送到嘴边,仰起头猛喝好几口,又放到水龙头下继续接。

    “受……受伤了吗?”蓝星又问。

    他分不清楚,这句关心是为了蓝点而问候,还是为了他自己。

    杯子里的水盛满了,乔明川转身,没有在他的脸上有过片刻停留,潇洒非常。

    好,在她面前,他是蓝星。

    乔明川迈出门的一刹那,一个人突然冲过来,用力推倒她,她重重摔在地上,水浇了半身,瓶盖飞到蓝星的脚下。

    “乔明川,蓝点间接害死了我妈妈,你知不知道啊!你抱不平的人是个凶手,你知不知道啊!”

    钟楚浩的青筋在额角暴动,狰狞地蜿蜒,就像一条蛇的嘴里长出好几条舌头。

    闭嘴,不然我会把你的舌头扯出来。嘴里的,额头上的。

    乔明川抬眼,眼睛泛着幽暗的光,宛如淬着毒。

    “你什么意思?”

    蓝星走出来,背部挡住乔明川的视线,愤怒地推了一下钟楚浩的肩膀。

    钟楚浩看着蓝星,瞳孔向上翻快碰到上眼睑,露出一大片眼白,歪嘴笑:“蓝点的哥哥?你们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可能也一模一样地没有人性。”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围过来,在乔明川的视线里,他们各式各样的鞋子,就像缤纷的海洋球,组成一个花哨且斑斓的迷宫。她又要看晕了。

    乔明川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向他们走去,水浸湿了她的校裤,随着步伐,淌到了地上,如同眼泪留下的痕迹。

    她准确无误地在纷杂的彩色迷宫图里抓住了蓝星的手,把他拉到身后。

    “闭嘴,钟楚浩。”她说。

    “蓝点害死了我妈妈,我怎么闭嘴?”

    蓝星再次站到乔明川身前,伸出手臂护住她:“害死你妈妈的是那场突发的病和漠视的路人,和蓝点没有关系。”

    钟楚浩猛扑向蓝星,攥紧他的领子,更像是要掐死她:“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因果循环没有听说过吗?如果不是她向老师揭发我,我妈妈根本不会来学校,也不会遇到事故急得病发,蓝点就是凶手!”

    “你去论因果循环,那到底谁是真的因呢?”乔明川的声音清清冷冷,“在蓝点揭发之前,是你先作弊了。”

    钟楚浩一怔,手指微微松动,低低地念道:“可是我都求她了……那时候我求她了……她看到了……但还是不愿意放过我……也不愿意放过我妈妈……”

    “她会选择不帮你撒谎,是因为她初中最好的朋友在校外的一场选拔考试里,看到别人作弊了却没有揭发,结果那个作弊的人反而被选上,她的朋友只差了一名落榜了,后来被各种事实打击到再也不懂怎么学习,只会一直抄写笔记。蓝点就是痛恨作弊的人,你要在她身上找所谓的‘因’,倒不如去找当年在选拔里取代她朋友的人。”蓝星说。

    钟楚浩突然一下子哭了出来,趴在地上别人怎么扶都站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去叫老师来处理。钟楚浩和乔明川这两个人才在办公室反省过,出来还没几个小时,又被带回去继续反省,这次还多加了一个蓝星。

    乔明川走在最后面,看见蓝星的右胳膊疲倦地垂在旁边,手上还紧握着她忘记捡的水杯。

    刚刚,就是这样的胳膊和手想要自不量力地保护她。

    她快走了几步,走到他旁边。

    “蓝星,我原谅你了。”她说。

    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应答,只有沉默。

    直到走进办公室前,他拉住了她。

    “乔明川,我也原谅你了。”

    “……事情就是这样。”

    星期八和蓝点说完了他们从起争执到被老师带走的全过程。现在的星期八是一个退休的老教职工,今天想来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看看,正好碰到事发,加之也正好遇见蓝点,于是好心地将事情描述了一遍。

    听到星期八复述蓝星那段话时,她有些想流泪。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在那瞬间选择揭发钟楚浩,但蓝星却很明白。蓝星了解她,比她了解自己还要多很多。

    “我知道了,谢谢星期八老师。”毕竟是老师,她还是加上了尊称。

    星期八笑得很开怀:“有因而有果,果又是下一个因。哎哟,年轻人啊,其实没什么事情是需要纠结对错的。”

    蓝点点点头,肯定道:“对。”

    星期八有些讶异:“小水鱼同学年纪还这么小,也觉得我这个老婆婆说得很对?”

    “是啊!”蓝点也学着她笑,释怀的模样,“故事里面,谁是主角谁就是对的,可是我看过了,这世界就没有主角。”

    “对了,星期八老师,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们学校的那些传闻,什么贪吃鬼,厕所女鬼之类的。”

    “那些当然都是假的啊,从我第一年教书那届起,学生都爱在上课的时候拿本子写,竟然还能一届届地传下去。”

    “但是我们班真的有同学撞见了这一层楼的女厕的镜子上出现了一道红字。”

    “什么呀,那是墙上的贴纸,白日里是蓝的,只要关灯就变红了,当年保洁贴上去的时候,我就说了,迟早要吓到学生的,果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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