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以来,罗琳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房间的窗户,然后给床头柜上的一家三口的合照擦灰。天天擦也没什么可脏的,但是这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例行公事,比刷牙洗脸更像本能反应。

    她边擦,边会在心里说一些话,绝不会开口出声,因为自觉有点神经质,怕被小姨听见,对她产生一些异样的想法。

    小时候,罗琳会事无巨细地说昨天一天所有发生的事情,包括树上有片叶子掉在了脚后跟以及班上同学的口水泡泡可以吐出来飘到空气里。而现在仔细擦完,顶多默默地说:“我最近很好。”

    就算不好,也只会说,我很好。

    夏天的风总是那么的微弱,罗琳不得不学习、认识不同的人、过新的一天,关乎爸爸妈妈的记忆被源源不断的四季覆盖,模样像夏风一样,已经变得很浅很浅了。

    她放下和爸爸妈妈的合照,拿起床头旁的另一张照片——她与蓝点在运动会上跑完接力,两个人抱在一起庆祝第一名。这一幕被观众席上的乔明川抓拍到。那时候乔明川和她们完全不熟,还挺神奇,就像冥冥之中,她们三个人注定会玩在一起。

    半年前,蓝点的葬礼结束,罗琳去照相馆将这张照片洗出来,并在三福挑选了一个漂亮的蓝色相框,把照片夹进去,放在了床头上。

    活人不值得回忆,死去的人才拥有万般形式的纪念。

    照片里,拥抱罗琳的蓝点额发飞扬,小腿像偶像剧里正在接吻的女主角那样翘起,校裤对她来说有点太宽太长,为了方便活动,向上卷紧,露出一截白袜,脚踝处正好有一颗笑得贱兮兮的卡通小桃子。

    罗琳静默地握着相框,三缄其口的心声彻底哑了。

    第一天见面,蓝点就穿着这双袜子。

    她跨坐在离门最近的桌子,和站在窗边的女生聊天,时不时侧头给刚进班门正踌躇的新同学提座位建议,没等人点头答谢,紧接着回头继续和窗外的人叽喳。那只歪嘴笑的小桃子就贴在她的脚踝,在裤管下荡来荡去。

    得意地、自在地、呼风唤雨地。

    罗琳进门时,蓝点并没有立即注意到她,正如同一个因失恋而不务正业的门童,握着对面的女生的手,圆眼下皱出腰果一样的卧蚕,可怜巴巴道:“但是就算我们在不同班级,也要每天中午一起吃饭哦!”

    女生摸了摸蓝点的头,撇着嘴道:“当然了,我最喜欢你了。”

    一旁路过的人在听有声书,恰好耳机漏音,磕磕绊绊地钻出一句“而她深刻地明白,这句誓言不过是一场巧妙编织的情网”。

    瞬间,场面变得无比滑稽,女生尬笑两下,落荒而逃。蓝点倒是若无其事,反而有些懵,不知是不是还没出戏,愣了两秒才发觉罗琳正杵在边上,便劈手一指,冲她说:“你个子很高,可以坐在那儿。”

    “坐你旁边可以吗?”罗琳亲切一笑。

    她在班级后门口站了许久,自然不是恶趣味地想围观两位女主角你侬我侬的表演,而是为了蓝点屁股下的那个座位——第一组倒数第二排,罗琳一直钟爱这个位置,因为视野囊括了全班,但又不包含后排几个不值得管教的男生,并且靠窗,老师要找她的话很方便。

    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一,罗琳当了十年班长,对于如何做好班长的准备工作以及让老师少费心,她很清楚。

    蓝点眼睛一睁,有些吃惊:“诶?”

    “有人坐了吗?”

    “还没有……”

    “那我坐啦。”

    罗琳放下书包,走到黑板写好一排工整的“请把证件照交于第一组倒数第二排罗琳,并登记家联”。

    粉笔丢回凹槽,她回头看见蓝点挠着后颈,微张着嘴,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是我们班的班长吗?”她问。

    “不是。”

    罗琳干脆地回答,内心却默认下来。

    不是——还不是,但会是的。

    前一天晚上,班主任分派了个任务,要她今天把全班人的证件照和家联方式都收齐。这种情况下,老师为了图方便,大概率会委任她当临时班长。

    临时班长,时间一长,那就是正式的班长。对于成为班长的必然性,罗琳并没有太多怀疑,嘴上不承认只是基于目前的事实。

    “哦哦哦,我还以为你是班长呢。刚刚还想,难怪这么——呃,气质不凡!”蓝点边傻笑,边掏出证件照,自觉地报道,“号码啊,我想想,是……”

    她一口气把父母和家庭电话的号码全报了一遍。

    罗琳只记下一个,然后在号码前补上备注,顺口确认:“蓝点?”

    “你怎么知道?”

    “嗯……你暑假在班群里很活跃。”

    而且是过分活跃,仿佛二十四小时都在待机着接话,每次滑动聊天界面,她那些五花八门的表情包就像是豌豆射手喷出来的一样,指着所有人的脑门笃笃个不停。不过,大约也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少人在这个新集体的唯一的熟人和精神依靠都是蓝点。

    “可是我也没有发过照片啊,你怎么认出来的?”

    “我见过你。”

    “是吗?”蓝点思索一番,说服了自己,“那就合理了,但是在哪见到的?”

    “上学期,食堂门口。但你不知道。”接连几个同学过来报道登记,罗琳撒了句谎搪塞过去,没有再回复蓝点的嘟嘟囔囔。

    记完一批人,总算能停一会儿,罗琳放下笔,视线模糊地看向新同桌蓝点。

    才坐在一起十分钟,她就已经知道她有个双胞胎哥哥在隔壁班,爸妈在大学时相恋,现在都是宠物医院的兽医,老家在旻州,小时候学过长笛,以及她十分地脸盲与健忘——初中时有个男生为了追她请她吃了一次雪糕,但是隔天她就彻底忘记男生长什么样,在全班人的八卦目光前一脸天真且残忍地反问“你谁”,后来她也买了个雪糕打算赔罪,结果送错了人,男生当场抹泪逃离。

    “哎……我是有点问题,但说实话也不能完全怪我,这两个男生剃着一模一样的平头,戴着一模一样的方框眼镜,甚至都姓……姓……陈还是张来着的?也记不清了。”

    为自己开脱到这里,蓝点忽然抓住了罗琳的右手小拇指,信誓旦旦道:“可我已经记住你了,是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语气熟昵到宛若她们是一对并蒂睡莲,生来就恩恩爱爱;宛若和蓝点相处一整年的好友兼同班同学不是半个小时前站在窗边的那个女生,而是罗琳。

    罗琳冲着蓝点挂起灿烂的笑容,拍拍她的手,把自己的小拇指抽了出来。

    蓝点这样的人在学生时代里倒也不算罕见,毕竟永远有人期待升学能够带来多么不同且精彩的生活,幻想着某段属于未来的故事此时此刻已然萌芽,于是乎新教室里初始的一切人事物都值得讨好一番。而罗琳早早就知道,那都只是披着另一件花纹外套的老日子。

    班主任进门,在黑板上大笔一挥写下大名和联络方式,接着公布道:“我们班班长先定涂子录吧,年段第一,给全班同学带个头。”

    罗琳怔住,不自觉地用指甲掐住脖颈的软肉。

    蓝点显得更震惊,问她:“不应该是你吗?”

    “不知道。”

    “你想当班长吗?”

    罗琳所有的声音似乎也一并被手指掐得发不出来,沉默间,蓝点抓起她的手举起来,大声道:“老师,我们不应该投票选班长吗?”

    班主任瞥过来,笑道:“蓝点,你怎么和高一一样,过了个暑假,还是一点没长大。你想推举朋友当班长是耍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罗琳意识到自己原来在新班主任的眼里只算得上是“老学生蓝点的朋友”,在报道日被委任干活大概率也是因为自己是班群群主而已——更讽刺的是,她就是认为自己必然会是班长,所以主动创建了班群。

    蓝点和老师很熟悉,大喇喇地在全班面前你来我往了几番。罗琳发着呆听不太清,最后蓝点灰溜溜地闭了嘴,在罗琳耳边讲:“对不起,我请你喝奶茶吧,果茶也行,顶配的那种。喝点甜的。”

    没有什么是真正崭新的,教室里的这一片刻与过往的那一片刻完美重叠,所有人也不过是换了张面孔地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小学时期喋喋不休爱唠叨的中队长,通晓全云江中学八卦的补习班前桌,初次见面就忽然挽起她胳膊的远方亲戚。

    罗琳看向蓝点,说:“没关系,小事而已,不介意。”

    蓝点的眼睛眨巴眨巴,笑得很开朗:“奶茶一定请你,放学后我们就去喝,怎么样?顺便带你认识我哥,好多人都说我们长得一模一样。”

    罗琳嘴角一扯,了然于心。

    所以,看吧,没说错,你和那些人一模一样,毫无差别到可以干脆当作同一个人。

    我见过你。在很早以前就见过你。多么讨人厌的你。我讨厌你。

    她们常闹别扭。尽管许多次罗琳都自知是自己太拧巴和莫名其妙,却不需要她做什么,蓝点总是会在某节课间突然醒悟般地一敲脑袋,认真地说:“罗琳,我知道我错在哪了。对不起。我请你喝奶茶。”

    罗琳会听完那些完全不正确的分析和反省,然后摸摸她的脑袋:“算了。没关系。”

    蓝点也一定会痛心疾首道:“奶茶还是要的。”

    罗琳答:“那我请你麦当劳新品。”

    奶茶来之不义,麦当劳别有所图,她回想起第一次见蓝点的时候——那出在窗台边依依不舍、含情脉脉的戏码,才发觉原来观众能变成演员,原来台上之人也并非拿着剧本。

    也可以只是很单纯地被骗了。

    开学半个月,蓝点一下课就往其它班跑,说怕高一的朋友们不适应新班级,会孤单。

    没多久就不再去了。

    那天,蓝点的右边校裤挽到大腿,膝盖一大片擦伤,触目惊心。

    罗琳很惊讶:“怎么了。”

    她说:“朋友们都有了新朋友,我很开心。”

    “开心也哭?”

    “当然,喜极而泣。”

    “你一直说怕她们孤单,但其实孤单的人是你才对吧,真像小孩。”

    蓝点听完,越哭越大声,血顺着小腿一路淌下来。罗琳发现,面前的人又穿着那双烦人的桃子袜子,但是袜子很快就要被弄脏了。

    “我真的很讨人厌吗?你也讨厌我吗,罗琳?”

    鲜血继续向下坠流,罗琳不由自主地蹲下,用手飞快地抹掉,再掏出纸巾仔细清理血痕,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后,愣了好久。

    “你挺讨人厌的。”她把纸巾攥在手里,转过身,“快点,我背你去医务室。”

    “才不要,我要自己走。你讨厌我。”

    “随你,但是得去医务室。”

    罗琳不由分说地直接揽起她的肩膀,蓝点并没有真的把她说的“讨厌”当回事,以为只是寻常的互呛,任由摆布,边瘸瘸拐拐地走边哭着碎碎念,下楼太吃力,最后还是自觉地爬上罗琳的背。

    “蓝点,我真的很讨厌你。”

    “复读机吗,知道啦——我也讨厌你。哼。”

    我要真的讨厌你就好了。

    可惜,奶茶太甜。

    罗琳长长地叹了口气。

    蓝点的成绩并不怎么样,人怂了些,却很能应话茬,班主任总爱调侃她两句才会正经地开始上课,课后也喜欢把她抓去办公室帮忙批改作业。

    蓝点说,老师好烦人。

    罗琳在心里想,这是偏爱,其他人都没有,连作为段一的课代表涂子录都没有过。

    全世界都出乎意料地喜欢蓝点。全世界里也包括……郑写。

    罗琳实在无法忽视,既是担心郑写会一箩筐地将她的丢脸往事倒给蓝点,也是因为心中的那团再次浓起来的雾。

    方格纸上的五子棋盘局边,蓝点依旧穿着那双袜子,轻轻松松地被套了话,意识到以后,嗡声假哭,满脸通红,就像她脚踝上那只讨人厌的桃子。

    而罗琳内心唯一的想法其实是——蓝点真的太傻了,就算对她张牙舞爪,她也只会以为是舞会的假面道具或者万圣节的鬼脸。

    所以,展露真心,很安全。

    “作为交换,我以后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可能从此以后,那个喜欢蓝点的全世界里,多了一个人。

    罗琳匆匆放下相框,翻开笔记本,飞快地写上关键词“桃子袜子”,打算上完课回家把这几段回忆完整地写完。

    她想在记忆还鲜活的时候,描摹所有关于蓝点的事情,每个细节,每份情感,不要若干年后像想起父母那样“妈妈是个骁勇的女战士,后来她死了,爸爸工作的样子很帅,后来他死了”,变成一串简单冷漠的叙述——“蓝点是我最好的朋友,后来她死了”。

    盖上笔帽,罗琳确认了一下时间,很充裕,再检查了一遍书包便出门了。今天不能够再迟到了,得早点走。

    等候公交的片刻,云江那股奇特的树木味道畅通无阻地漫进鼻腔,不必用力呼吸,就能够闻到。即使告诉她“没发现吗,云江的空气里有很好闻的树味”的人已经离开了,那股树木味道,也从未消散过。

    阳光温暖地晒下来,罗琳的脸上没有一丝遮掩的阴影,她定定地站着,垂下眼睛,用指节拂去眼角的泪水,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翘课,把关键词下的故事写完。

    这样好晴天里,她却在期盼一场掀翻天地的大雨。

    歉意与爱意都太迟,罗琳只不过是一个失落的流浪者,吃着回忆里的旧风,捧着信纸的灰烬,在沙漠里追逐海市蜃楼。

    思绪混沌间,来自人群的呼唤和乌鸦的啸叫此起彼伏——罗琳又记起来了,有一次,蓝点想不起这种鸟的名字是什么,憋了半天,蹦出来一句“黑芝麻鸟”。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这人还真是的……

    她下意识地想从书包里抓一支笔写下这个关键词,胳膊却有些动不了,攒在她身边的人见她有了动静,立马喊她别动,救护车马上就来。

    罗琳正想说自己其实没事,一滴雨忽然就落在了眉间。

    她笑了。

    这世界从未有一刻能令她如此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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