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崔家中厅里却是灯火通明。

    白幡幢幢,香烛袅袅,大厅前挂着的白布球随风而舞,供桌前的那方灵牌上黑漆崭新得发亮。

    灵堂里的哭声此起彼伏,伴着两侧僧人吹打拜忏的声音,让平日里繁盛的宅邸格外凄楚。

    崔家不算显贵,却也有些头脸,可登门来祭奠亡者的来客却很少。

    灵前跪着约二三十余人,身穿斩衰,明显都是亡者近亲。

    只因那棺材里躺着的家主崔铮,是两日前,在太极宫乾元殿上被锦衣卫校尉打死的。

    崔铮的丧事,由崔铮的胞弟崔钦一手操办,因是皇帝下旨行杖的,在这当口,朝中自是没几人愿意登门祭奠。

    此时小厮却来报,说有人前来祭拜。

    如此时辰,还会谁会来?

    “将客人请来。”崔钦吩咐。

    不一会儿,小厮便领着人来了。

    地上的落叶在萧瑟夜风打着旋,被踩碎时发出喀嚓轻响。

    庭中烛台光芒幽微,瞧不清来人面目。

    只见那人中等身量,劲瘦硬挺,腰上一抹玉带,勒出挺直腰身,英气逼人。

    一双皂靴一步步踏上石阶,停在门前。

    檐下悬着一排风灯,明晃晃的烛光照出一袭缇色圆领官服,浓稠似烈焰一般,令人移不开眼。

    官服胸前的补子上,一只麒麟在云雾中盘踞,齿牙狰狞,桀骜凶悍。

    腰上悬着一面浅白象牙所制的腰牌,牙牌上纂着一行字——锦衣卫指挥使。

    “聂如靖,”崔钦目眦欲裂,“是你!”

    --

    陛下沉疴已久,如今病情好转,两日前重开了早朝大典。

    他兄长是督察院的御史中丞,有监察弹劾百官之责。

    崔铮直接在朝堂上,上了奏本参奏。

    “崔卿要参何人?”御座上的女帝问。

    “臣要参的,是锦衣卫指挥使,聂如靖。”

    听到聂如靖这三个字,朝上百官俱是一凛。

    聂如靖是本朝第一位官阶达到三品的女官,还是锦衣卫这样重要衙门的堂官,可谓前无古人。

    她掌锦衣卫还不到两年,却已恶名满天下。

    即便如此,朝中敢写奏本参奏的人,寥寥无几。

    “陛下,聂如靖在内奴隶公卿,在外草芥司属,如今上塞言路,下积人怨,此人若不除,朝堂不宁,社稷难安。”崔铮以头磕地,“臣请陛下将此人明法正典,以告天下!”

    “有此一人,便叫天下难安,崔卿究竟是夸此人有通天彻地之能,”女帝缓缓道,“还是责朕,是个糊涂透顶的昏君?”

    没人料到,陛下竟会发那样大的火,直接命人传杖。

    据传,金台御幄旁的的禁卫校官前,挟着崔铮双肩,将人拖下去时,殿上左右檐柱间的文武官员,皆是噤若寒蝉。

    行完刑,一身血肉模糊的崔铮被送回了崔府。

    被请来的几个大夫,见了都只是摇头。

    他吊着最后一口气,在家里痛不欲生的捱了足足两日,才彻底咽气。

    “诸位节哀。”聂如靖负着手,跨过门槛。

    “节哀?”崔钦怒道,“聂如靖,人是因你没的,执刑的是你锦衣卫的人,你故意让他们吊着他最后一口气,好叫他受尽折磨,是不是?”

    “崔大人,”聂如靖的声调缓而重,隐隐带着慑人的气势,“你兄长请陛下将本官正法,本官却还让他们手下留情,这难道不是以德报怨?不过是没料到他身子骨竟这样弱,还是没受得住。”

    “是,你聂大人只手遮天,我崔家奈何不得,”崔钦气得胡须都跟着身子发抖,“可人在做,天在看,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聂如靖噙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她瞳色较常人明显要淡,灰中透着浅碧,像是下雨前的乌沉沉的暮云。

    “不错,人在做,天在看,只是这话……崔大人是不是该提醒提醒自己?”

    崔钦面色一变,“什,什么意思?”

    聂如靖见他眼中已有闪躲之色,勾唇笑了笑,“你莫不以为,本官漏夜相扰,是来为你兄长送行的?”

    “我是为了你而来的,崔大人。”聂如靖盯着他。“你那些掩盖罪证的小把戏,不会真以为,能瞒过了锦衣卫吧?”

    崔钦不自觉退了一步,宽大的袖袍里,双手已经攥紧。

    “什么罪证,你少血口喷人!”崔钦的长子崔瀚上前争辩。

    他一急之下,声调拔高,在安静的灵堂上格外明显。

    话音落,庭中随之响起“桀桀”声响。

    一个个身穿青绿锦绣服的武官,手按悬刀,气势慑人地奔进院中。

    来的锦衣卫武官约摸十几个,为首那人已抽了刀,几步跨进厅堂。

    此人是平日常跟随聂如靖左右的千户姚文焕。

    “跟谁这么说话呢!”他横着刀尖指向崔瀚,满眼戾气,“怎么,现成的棺材摆着,想下去陪你伯父?”

    堂上崔家人一个个被吓得呆若木鸡。

    崔瀚身子一缩,嘴里哆嗦着,却没再出声。

    “崔大公子?”

    聂如靖的声音,相较凶神恶煞的那些锦衣卫武官,倒似温和一些。

    崔瀚虽久闻聂如靖大名,今日却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可没想到,她竟清楚自己的身份。

    “令尊的罪证,”她微微偏头,“你不妨问问他自己?”

    崔瀚看向父亲。

    崔钦此刻却眉目低垂,不作回应。

    只是那铁青的脸色和额上的薄汗,即使在晃动的烛光里,也很是分明。

    “在户部里任职,是个肥差,”聂如靖闲庭信步一般,走到崔钦身前,“你兄长身在督察院,柏台清贵,他得了名,你虽官阶不如他,却得了利。”

    她目光扫过那些披麻戴孝跪着的崔家老少,“这些年,崔家的日子想必过得不错。”

    “聂大人,我兄长他虽上本参奏,让你衔恨在心,”崔钦语调到后头已发着颤“可他现下人都没了,你竟还不肯放过我崔家么?”

    他这话是在暗指,她今日前来,分明是想要挟私报复。

    不然他一个五品官,哪里用得着锦衣卫堂官亲自来拿人。

    “不必急着给自己开脱,你冤不冤,进了北镇抚司,自然见分晓,”

    崔钦踉跄向后两步,眼中交织着惧怕和绝望,若不是被身后的儿子扶住,险些就要跌坐在地。

    锦衣卫下辖的北镇抚司,专司刑讯缉拿,尤其那座诏狱,令人闻风丧胆。

    一时间,崔家众人也都慌了神。

    有的面如死灰,有的簌簌发抖,一旁的女眷们已啜泣了起来。

    “请吧,崔大人,”姚文焕走到了他身侧,“最后这点体面,崔大人不会也不想要了吧?”

    崔钦反应过来,“我跟各位走,别伤我家人。”

    两个锦衣卫总旗听走到崔钦身边,押住了他的双臂。

    “诸位请慢。”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

    就在灵堂前跪着的人中,一个着素服的男子,忽然站起了身来。

    他身着麻衣,头戴孝冠,显然是五服内的崔家子弟。

    看着约摸二十八九的年纪,面庞净白,身形颀长,站在满目缟素的灵堂之中,说不出的萧然清朗。

    聂如靖脑中“嗡”地一下,僵在那里,定定看着他。

    “草民所知,锦衣卫缉拿前,需有经六科给事中签批的驾帖,”那人脸上是崔家人少有的镇定,声音不大,每个字却似掷地有声,“敢问大人,驾帖何在?”

    锦衣卫恶名在外,少有人能站在锦衣卫指挥使面前,还这般镇定自若的。

    锦衣卫缉拿朝中大臣,的确是要有司礼监所出的驾帖,经刑科给事中签批后,方可拿人。

    以锦衣卫的地位,在刑科那儿签批,自然也只是走个过场,便常常不等驾帖下来就出动了。

    从前办案,见了北镇抚司里的人,寻常人早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有胆量,询问驾帖。

    他的话,聂如靖已没心思去仔细听,只一瞬不瞬盯着他,仿佛是看呆了。

    这些年,崔家虽有些没落了,可崔氏子弟的容貌在京中一直出名。

    尤其这人着一身素服,身后是深渊般的夜色,衬得整个人好像崖间积雪,清冷孤洁。

    众人还以为是她被这人出众的相貌所惊艳,可若细看,就会发现不寻常。

    她双唇微微翕张,眉头蹙了起来,让人分辨不出是惊是疑,还是愤懑。

    她缓缓抬起手,指着他,“你……”

    不远处一个锦衣卫小旗见了,几步奔到那人身后,抬起腿朝着他膝窝踹去。

    那人吃痛,“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在了地上。

    他身量清瘦,看着弱不经风,双手撑地才稳住了身子,却还是晃了几晃。

    “敢对指挥使大人无礼,活得不耐烦了?”那小旗狠狠道。

    “住手!”

    聂如靖拔高的声量,把众人都惊住了。

    “崔沭,不要再说了!”崔钦急忙开口,又对着聂如靖道,“聂大人恕罪,小侄不是有心冒犯,您大人大量,别和他计较。”

    聂如靖已缓步走到了那人身前,看着伏跪在地上那羸弱身形。

    只要她出言吩咐,便能让他此刻抬起头来,让她将那张脸瞧得更仔细。

    可她最终还是转了身。

    真是糊涂了,怎么会有一瞬,将他认成了那人。

    以分别时那人的功力,今时今日,怕早已天下无敌,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可怜巴巴地跪在这里。

    天下千千万万的人,有一两个相貌相近的,又有什么奇怪。

    “这样吧,让崔大人再最后给令兄守一晚灵,全其手足之情。”

    堂上无论是锦衣卫武官还是崔家人都是一惊。

    “大人?”姚文焕也一惊,可等聂如靖一眼扫过去,却又噤了声。

    “将崔家守住,不可放走一人,待明日驾帖一到,着即捉拿嫌犯归案。”

    十几个锦衣卫武官齐声答是。

    灵堂上众人都呆呆看着聂如靖,在锦衣缇骑的护卫下转身离去。

    “大人,”刚走崔家大门,姚文远便道,“何必顾忌那小子,直接将人带回去就是,看谁敢说什么!”

    “等一等也无妨,”聂如靖抬头看了看夜色,“刑科衙署卯时开门,也就几个时辰了。”

    “近日六科几位官员调动,不巧刑科的那位给事中刚刚调离,新任的又还未到任,要等驾帖批下来,十天半月也有得耗了。”

    “这你不必操心,”聂如靖轻描淡写道,“明日卯正,我便让人送了来。”

    姚文焕也知道,有自家大人的金面,刑科的人只会来做顺风的差事。

    只是今日大人实在有些奇怪。

    “对了,”聂如靖微微偏头,“你去查查,方才问我要驾帖那人,到底什么底细。”

    “是!”

    --

    翌日,姚文焕带人去崔府拿了人。

    人被拿了后,姚文焕来报。

    “送去诏狱就是,”聂如靖淡淡答,“本也不是多大个案子。”

    以崔铮的官位和崔家的背景,若不是因她被参了一本,心中的确恼怒,这案子都犯不上她亲自问过。

    姚文焕冷哼,“等到了诏狱,再硬的骨头都得让兄弟们敲碎了,等榨完了酒,这老家伙一准儿撂个干净。”

    诏狱是京中三大狱里最有名一座,光是刑具就有十几种,嫌犯入狱后,通通都会先来上一遍,行话就叫“榨酒”。

    “看得紧些,”她吩咐,“别让他寻了短见。”

    “属下明白。”

    --

    这日,暮色四合时,聂如靖走出锦衣卫公廨。

    抬头便见一弯金钩般的月牙早已挂在夜空。

    锦衣卫下辖东西司房、南北镇抚司等十七个卫所,领着校官、军匠等三万余众。

    上要卫宿天子,下要监察百官,大大小小的事数不过来,她更少有在日落前能散衙的时候。

    聂府在南熏坊的甜水巷里,等轿子沿着玉河一直走到皇墙夹道外,她吩咐轿夫,“从后门进。”

    轿夫清楚,前门时常有来求见的官员,大人是为了避开他们。

    轿子停稳,朱砂色的官服从轿中一出来,仿佛暗夜里一抹幽微火苗。

    “大人留步!”

    聂如靖闻声回头,就见原来轿子前头不远处,竟有一道身影隐匿在夜色中。

    那尖利的音色,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大内里的太监独有的。

    而等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圆帽、鸦青色直身、皂靴。

    明显的东厂打扮。

    她看清了来者面目,执了一礼,“邬掌公。”

    东厂除了为首的提督太监,还设有两名掌帖为佐官,这位邬掌帖在京中也算得上个人物。

    “瞧大人,怎么如此生分,叫卑职姓名便是了,什么掌公不掌公,那都是底下猢狲们胡闹叫的。”邬进贤脸上堆笑,每道皱纹里都透着奸猾猥琐。

    “这么晚了,难不成,是提督大人有何台旨示下?”

    “是卑职自作主张来叨扰大人,督公他老人家并不知情,”邬进贤走近了,低声道,“不瞒大人,卑职这里有件小事,来给大人添麻烦的。”

    “掌公客气了,有事您吩咐底下人来知会就是,如此屈尊,”她四下里看了看,“竟连番子也没有带一个?”

    “大人说哪里的话,厂卫同气连枝,卑职来拜见大人,那不是正经应当的吗,至于人嘛,其实是带了的,”邬进贤转身去,对着阴影里道,“还不赶紧上前来拜见指挥使大人。”

    崔瀚从夜色里走上前时,而他身侧,还有一人。

    灯烛将那张脸照清的一霎,聂如靖几乎立刻就想起了。

    她让姚文焕去查那人的底细,姚文欢递来的册子上所载的那个名字

    崔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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