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崔瀚第一次来聂府,前两次他在前门,无论塞多少银子,门房都不肯通报,将他递上的名帖退了出来。

    这几日,他四处求人。

    银子水一样的泼出去,却没人敢应承。

    谁敢为了他崔家,去触锦衣卫的霉头。

    好在那晚父亲跟他交了底,说这些年没少孝敬邬进贤,若走投无路便去求他。

    即便为了请动这尊大佛,家底都快掏空了。

    只是他没能高兴太久,这最后的希望,很快也破灭了。

    从聂府出来时,聂如靖亲自送了邬进贤出来。

    邬进贤面上还能端着笑,崔瀚神情却是木木的。

    等三人上了马车驶离,邬进贤长叹一声。

    “八千两的银票递过去,这聂如靖愣是看都不看一眼,掌公,连您老的金面她都不看,”崔瀚无力地感叹,“那这京城里,我们还能求谁去?”

    “咱家算什么,在咱们这位指挥使大人眼里,什么东厂掌帖,”邬进贤指伸出一根指头比划,“指甲盖儿一般大!”

    “他锦衣卫再大,还能大过东厂去?”

    聂如靖是身居高位,可锦衣卫到底还得受东厂辖制。

    邬进贤也没料到今日会碰壁,他哼道,“也不看看人家姓什么。”

    关于聂如靖的身世,崔瀚当然听到过一些传闻。

    因女帝临朝,所以拔擢了一些女子为官,并在宫内设立尚书内省,处理御批。

    这些女官便能凭此染指权力核心,在朝中分量不凡。

    聂如靖就曾是陛下身边的女官,曾任到过尚书内省的直笔,这本不足为奇,奇的是后来她竟然被陛下安排去了锦衣卫,当时就引得朝堂上各种议论。

    她再能耐,终究只是一个女子。

    锦衣卫是什么地方。

    锦衣卫与别的衙门不同,与其说是朝廷的公器,不如说是皇帝的私物。

    在锦衣卫当差,所安身立命的,是陛下的信任。

    陛下安排一个女子去,与其说是她能力过人,不如说她是得了陛下极度的信任。

    有人便想到了她的姓氏上。

    聂,那可是女帝的母姓。

    于是便有流言,说她是聂家的血脉,大约因为生母低微,不能被聂家认回,所以才被送进了宫。

    不过,这些都是猜测,聂家也从来没有回应过。

    马车沿着玉河缓行,远处水闸的流水声传来,崔瀚心烦意乱,忽地瞥见身侧的崔沭。

    “兄长,你可有什么主意?说出来正好请掌公斧正斧正。”

    崔沭只是崔家的旁支,在崔家,历来旁支就只有看本家脸色的份。

    可崔沭却不一样。

    崔瀚不知为何,他父亲平日里对这位族兄格外看重,处处礼遇,因此家中所有人,也都对他尊敬有加。

    那晚他见到崔沭面对聂如靖毫无惧色,才发觉他颇有些见识和胆量。

    他心里畏惧聂如靖,又想着能让崔沭帮自己拿拿主意,才请他一起走这一趟。

    崔沭摇了摇头,“聂大人官居三品,受圣上看重,银子自然是不缺的,锦衣卫掌着这么多要案,便是指挥使,想必也不敢轻易徇私。”

    崔瀚听了他这些,心头更加不快,心道,这些话说了也同没说一样。

    到底不是他爹入了诏狱,他才能这般云淡风轻。

    “那诏狱,跟阎罗殿也差不了哪里,我爹进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全乎出来,”崔瀚头低垂着,“崔家就更是完了。”

    “等等……”一旁的邬进贤忽然开口。

    “怎么了,掌公?”

    “听你提过,那晚是聂如靖亲自去了崔家,”邬进贤思索着沉吟道,“锦衣卫却是第二日才拿了令尊下狱的?”

    “要不怎么说您老是星宿下凡,记得一点不差,”崔瀚谄媚点头,“还是我家这位族兄,问聂如靖要驾帖,这才拖出来一个晚上。”

    “而聂如靖却没为难他……”邬进贤摸着光溜的下巴,“依我看,这里头有文章。”

    崔瀚不解其意。

    “这还不蹊跷?知不知道寻常锦衣卫都是怎么拿人的?你伯父还参了聂如靖,她没把灵堂拆了已算好的了,你这位族兄还敢找她要驾帖,而她居然也没计较,”邬进贤看向崔沭,目光有在他身上逡巡了一轮,“你再想想方才,聂如靖跟你这族兄说过哪些话?”

    崔瀚想了想。

    走时,聂如靖送邬进贤,走到屋外忽然驻足,对着他身后的崔沭道,“这位公子,有些胆色。”

    打进了聂府,崔沭一直不曾开过口,谁都没想到,聂如靖会忽然与他说话。

    这话指的是那晚,他敢顶撞她的事。

    “京中人人畏我如恶鬼,”她望着崔沭的一双眼睛,“你不怕我?”

    崔沭当下答的不过是场面话,“大人秉公执法,有何可惧?”

    “当日我便觉得公子你有些面善,像我一位故人,”聂如靖语意不明地道,“当真叫人生出了几分倾盖如故之感。”

    话也就说了这几句。

    崔瀚把每个字都想了一遍,也没发觉有什么要紧的。

    “那你记不记得,打从咱们坐下后,聂如靖看着他时那眼神。”

    崔瀚的眼神这下变了。

    方才他心思都在送银票上头,此刻一回想,聂如靖确实频繁地看崔沭。

    不止如此,那晚她看崔沭时,眼里的情绪也不大寻常。

    “依咱家看,银子聂如靖是瞧不上,”邬进贤笑着道,“她瞧上的,是人。”

    话已说得这般直白,崔瀚还仿佛没回过神,“掌公的意思是?”

    崔沭脸色已微变,“恐怕是公公高看了,崔沭低微卑下,又怎么可能入得了聂大人的眼。”

    崔瀚这下彻底明白过来,“您是说……聂如靖她看上我族兄了?”

    邬进贤只笑眯眯看着崔沭,“公子这样标致的人物,满帝京咱家也没见几个,聂如靖也说了,你长得像她一位故人,什么故人?说不上,就是那有过首尾的旧相好呢?”

    “那掌公,我们如今该如何行事?”崔瀚赶紧问。

    “咱家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要说瞧人脸色窥人心思的本事,可以说得上是炉火纯青,说句不客气的话,咱家这双眼,那是在八卦炉里练过的,从不走眼!她聂如靖再威风,也不能雌鸡化雄,也跟天底下的妇人一样,遇到喜欢的汉子,也照样要腿软腰酥,走不动路。”

    这般粗鄙的话让崔沭眉头微皱,冷冷道,“可若是邬公公猜错了,怕是反而会惹怒那位聂大人。”

    “猜得准不准,”邬进贤嘿嘿一笑,眼中精光一闪,“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

    自女帝病重后,就搬去了玉泉行宫安养,由太子监国。

    如今再度回到太极宫,已经是一年多了。

    眼见到了中秋,为应“阖家团圆”的意头,女帝便下旨设了家宴,召了谢氏皇族与聂家众人入宫。

    席间,女帝颁下不少赏赐,又让大家尽情欢宴,不必拘礼。

    只是谢氏因当初绍宁之乱时,逆党把皇室宗亲都给杀光了,聂家又受了大皇子一案的牵连,问斩的问斩,流放的流放。

    两边合起来,席间也就十余人,推杯换盏间,总是冷冷清清的。

    明仪公主看到女帝身侧的聂如靖,便转头对女帝道,“母皇,阿靖她平日里当差够辛苦了,儿臣替她讨个恩典,您让她松乏片刻,也来跟儿臣们喝杯酒吧。”

    女帝膝下两子一女,对这个唯一的女儿,一向最为宠溺。

    即便早已嫁为人妇,明仪公主说话间也总是带着闺阁的娇憨之态,还像是在母亲跟前撒娇的小女孩。

    聂如靖忙道,“公主,这不合规矩,臣哪能受得起。”

    女帝看了过来,颐然笑道,“你去吧,朕说了,今日不拘礼。”

    “你瞧,我这可请了皇命,你再没法子推脱了,”明仪公主起了身,笑着来拉她的手,“再说,今日是家宴,咱们叙亲不叙礼。”

    聂如靖压低了声音道,“公主,这话犯忌讳。”

    她知道,公主对她从来便是以亲人相待。

    谢家与聂家如今人丁凋零,公主的身边的亲缘也所剩了了,与她自是亲厚无间,非旁人所能及。

    可她的身世,终归是不能示人的。

    这些年外头虽有些猜测,可真相一直被捂的严严实实的,也永远不可能有公之于众的那一日。

    公主拍了拍她的手,轻轻道,“一家人,还有什么忌讳。”

    坐在公主身侧后,少不了要被她灌酒,再加上其余那些宗亲,她喝了不知多少下去。

    筵席散的时候,明仪公主便吩咐了贴身宫女送她出宫。

    聂如靖却摆手,“殿下厚爱臣心领了,只是明日有早朝,臣还得去值房值宿呢。”

    公主虽灌了她不少酒,但也是摸着她的酒量来的,知道她没醉,于是点了点头。

    只是叹了句,“你呀,想是前世偷了太多的懒,今生才落了这么个劳碌命。”

    她含笑答,“臣这是求仁得仁。”

    与公主分别后,有小黄门在前头提灯领路。

    出了会极门,那小黄门止了步。

    不过再走不多远,御药房的旁边,就是锦衣卫的值房了。

    国朝成例,锦衣卫在午门内是不设值房的,可因为她受女帝殊宠,这才破的例。

    每当陛下视朝,前一晚她都会宿在值房候旨听宣。

    院墙内,一个小内监站在夜色里,那是司礼监安排的,专在她这儿当值的。

    知道她今夜会来,故而一早等候着了,远远见到她身影,见了礼道,“大人。”

    聂如靖冲他微微颔首示意。

    值房是一座二层阁楼,下头是客堂及文牍房,楼上就是起居室。

    都这个时辰了,她便没往楼下去,直接踏上了楼梯。

    “劳驾,替我烧壶热茶来,”她回过身去,“沏得酽一些。”

    对司礼监的人,即便只是寻常的小火者,她也给足了尊重。

    那内监点点头,“您稍候,小的这就去。”

    二楼的屋内早已掌了灯,她的起居室有内外两间,布置得都极为简单,里间一张木架床与一方衣橱,外头就一张方桌。

    她推门进去后,才卸下了仪态,随意地坐到了外间那方木桌前,彻底松懈了下来。

    过了没一会儿,门上就响起了敲门声,想是那内监送了茶来。

    “进来吧,”她头也没抬,“门没落栓。”

    那门扇被轻轻推开,只发出轻微的声响。

    夜风一下扑入了门内,梨花木桌上,那盏灯台里的光随之一曳。

    聂如靖转过头去,却如遭雷击一般,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那人身形修长瘦削,一身浅青色细布襕袍,头上一支木簪挽发,在烛光里下静静伫立。

    他的身后是稠墨似的幽深夜色,烛光远远映照着,晃摇的微光里,明明灭灭的光影让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也好似被渡上了一层朦胧。

    分明就在眼前,却像立在很遥远的地方。

    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魔怔了,眼前出现了幻象,直到他的声音响起。

    “聂大人……”

    仿佛从一场梦里惊醒过来,她终于认清了来人。

    “崔沭?”

    —

    一刻钟前。

    “掌公,按您老的吩咐准备的。”值房楼梯前,当值的那内监将手里的漆盘呈上。

    那漆盘上放着一只茶壶和一只瓷碗。

    邬进贤接了过去,冷脸吩咐,“去吧,这没你的事了。”

    那内监答了声“是”,转身欲走。

    “慢着,”邬进贤压低的声音更显得尖细刺耳,“今日的事,若漏出去一个字儿,咱家揭了你这张皮。”

    那内监忙躬身道,“掌公放心,奴才懂得规矩。”

    待这人走了后,邬进贤便转身,将手里的东西给身后那人递去。

    崔沭却没有伸手来接,“邬掌公,这法子恐怕不妥。”

    “崔公子,都这会儿了,午门已经下了钥,你打退堂鼓可不成了,横竖你都得在这儿耗一晚,不上楼难不成就在这院子里站一晚?”

    崔沭眉头轻蹙。

    今日邬进贤说要带他去见聂如靖时,并未言明要去什么地方,他自是怎么也猜不到,邬进贤打的是如此荒唐的主意。

    等马车过午门时,他察觉不对,却已没办法自行离去。

    午门有禁军把守,要出去,还得靠邬进贤。

    “你别怕,这儿又不是内廷禁地,各位阁老当值的时候,家里人送东西进出也是有的,你这会儿上楼去,聂大人为了不闹出动静给人瞧见,也不会将你轰出来,你呢,就好好伺候着,然后相机行事,等明日午门一开,咱家怎么带你进来的,自会怎么安排你出去,什么事都不会有。”

    那漆盘已被他递到了崔沭手边,崔沭只得先接过。

    邬进贤又叹了口气道,“已没有别的法子了,这也是豁出去了一试,咱家已经安排到这个地步,成不成的,都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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