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如靖倚坐着,那姿势并不舒坦。

    她双目阖着,看似睡着了,可当外头的疾风撞响窗棂,她随即又会睁开眼睛。

    目光也会在一瞬将他锁住。

    更鼓声远远传来,他分明背对着里间坐着,却仿佛背后也生了眼睛,知道她在盯着自己。

    “大人不妨安心躺下歇息,等到了三更,草民会叫醒大人的。”

    本朝逢三、六、九,皇帝视早朝,百官四更天就要候朝。

    他心思倒缜密,算到明日逢早朝,也知道她三更要起。

    她的眼皮本已沉得不行。

    说来奇怪,平时这些酒根本无法让她醉倒,今日越是想要强打起精神,脑子却越是浑噩。

    “若不是你们弄出这些把戏,我自是可以安心歇息。”

    这是将他与邬进贤视作蛇鼠一窝了,他也不在这上头去辩驳。

    “大人是习武之人,本领高强,而草民……”他苦笑,“方才大人也探过了,实在体虚力弱得很。”

    她想到那日在崔家,他被那小旗踹倒在地,看着当真弱柳扶风般,方才一探之下,也确信他此言非虚。

    “十个崔沭也伤不了大人,草民实在不知,大人在防什么。”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她揉了揉眉心,侧身拉过床内的锦被,连皂靴也未脱,合衣躺了下去。

    “若三更天没有叫我,”她闭着眼道,“唯你是问。”

    他背对着她,唇角却微微扬起,“听凭大人发落就是。”

    他身形坐得直,仿佛一点睡意都没有,只抬手,拿起灯台上的灯簪,挑拨了几下灯芯。

    屋里的光随之变得弱了些。

    起初里头还能听到她翻身时,衣衫被褥的窸窣声。

    到后面,屋子里静下来,静得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

    好冷啊……

    聂如靖抱着双臂举目四望,周遭白茫茫一片。

    起初她以为那是积雪,仔细看了才发现,那是铺地的月光。

    这样亮又这样冷的月光,在她的记忆里,只有药师峰上才有。

    她心头一凛,往前走去。

    一道背影出现在眼前,那人一身白衣,仿佛要融进月光里。

    他立在萧索的山崖上,背影孤寂得,像是天地间一只孤鸿。

    “师兄……”

    喉咙像是被谁攫住,她张嘴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他没有转身,却仿佛知道她的到来。

    “你走吧,”他的声音也那样冷,“无量山并不是你的家。”

    聂如靖愣愣地,伸了手去。

    可其实她与他隔得很远,她身前空空荡荡的,又能抓住什么呢?

    “你的生父是被我与师父逼死的,阿离……”

    听到这个称呼,她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揪住了,眼眶的泪滚滚而下,烫得像从心口流出的血。

    “你恨我,是应该的。”

    “我教了你一身武功,便是给了你复仇的机会。”

    “无论什么时候,你若想要向我拔剑,只管回来,我都在药师峰上等你。”

    聂如靖无力的呼喊,可为什么发不出声音,明明她喊了无数次的“师兄”。

    那道背影始终没有转过来,直到真的融进了月光里。

    而身侧的月光却凝成了实物,漫天飘洒。

    她摊开手去接时,才发现,它们化成了齑粉。

    那是被火焚尽后,已经凉透了的烬灰。

    “你骗了我,”她茫然四顾,喃喃自语,“你没有等我……”

    --

    崔沭没什么睡意,人虽在灯下坐着,可思绪总会飘进里间去。

    到了下半夜,外头响起阵阵雷声,她却只紧紧闭着眼,并未被惊醒。

    崔沭不大放心,迟疑后还是起了身,朝里间走了去。

    他看见聂如靖进闭着眼,不住喃喃自语,额上分明已浮起了细密的汗珠,嘴里却说着“冷”。

    显然是梦里的呓语。

    外头一道闪电划过,银光入窗,照亮她煞白的一张脸,连唇色都是白的。

    看这样子是被魇住了。

    “大人,”他俯身低声唤,“醒醒!”

    她眉头紧紧锁着,等他一连唤了好几声,终于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里竟蓄着泪水,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师兄……”

    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

    “无量山没了,药师峰没了……”她的声音发着颤,头低垂着。

    他闻言一怔。

    谁敢相信,以手段狠厉而臭名昭著的聂指挥使,竟会有如此楚楚可怜的一面。

    “大人,”崔沭轻轻开口,“那是梦魇,你醒醒。”

    她眨了眨眼,浅灰色的眼眸里终于清明了些,眼底却仍翻涌着悲伤与眷恋。

    此刻那双清浅瞳孔里,映着他的脸。

    “只是梦而已。”

    他声音轻得像缓缓漾开的水波,却又似有能濯去晦暗阴霾的能力,将她从梦境的沼泽里拖出来。

    “不,不是梦……”她低声呢喃,却又不敢再说下去。

    那不只是梦,有的东西,是真的失去了。

    她只是不敢回忆,不敢去提醒自己,药师峰上,已经没有人在等着她了。

    九年了,数不清的日夜,可其实她几乎连梦都不曾梦到过那个人。

    也让她懂得了,什么叫“魂魄不曾入梦来”。

    她抬头又看了看崔沭,一定是因为见到如此相似的脸,才让她做了这样的梦。

    这或许是一场梦魇,却是不是睁开了眼,就能摆脱和忘却的。

    崔沭退开了去,站在床侧。

    她缓缓起身,头疼着要裂开一般。

    未散尽的酒意全都堆积在胸口,闷得生疼,她只觉得舌头都是苦的,只能撑在床边,胸膛起伏着,大口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问,“什么时辰了?”。

    外头早已风雨大作,淹没了更鼓声。

    可他一直守到此刻,一瞬也不敢合眼,便估摸着答,“离三更大约还剩半个时辰。”

    那就没必要再躺着了,她掀开身上的被子。

    正要起身,胸腹一股秽气用上来,她捂着嘴,冲他指了指外间门边那只痰盂。

    崔沭明白她想吐。

    刚起身,就见她张嘴干呕。

    拿痰盂是来不及了,他不假思索,极快脱下自己外袍,摊开在她身前。

    她摇头摆手,想要忍住。

    手紧攥着前襟,眉眼皱成了一团,却已不受控制,身子一抖,“哇”地一下吐了出来,也吐到了他的衣袍上。

    聂如靖闻着那股味已是无法忍受,却见他眉头也没皱一下,只将外袍包成一团,走到外间去。

    如今他身上就只剩了里衣,聂如靖却听到他脚步声近,又走到了里间来。

    眼前一暗,烛光被挡住了一些,是他蹲下了身。

    她目光复杂,低垂着不想看他的眼睛。

    方才梦醒时已失态,现下又这般狼藉,最狼狈的样子都让他瞧见了。

    即便不是作为堂堂锦衣卫的堂官,要维护自己官威体面以及锦衣卫的门面,单是她自己,在一个外人面前如此出丑,此刻要说不难堪,那一定是假话。

    她有些自恼,更不愿去看他。

    “没关系。”他低低道,那双眸子又清又亮,似能抚慰人心。

    她转头,见眼前修长的指节间,握着一只瓷杯。

    他竟已倒好了一杯茶,在此刻递到她身前。

    “来,清一下口。”

    她无言地接过。

    “等等,我去拿漱盂来。”

    等她漱了口,便见他拿漱盂时,还留心拿了巾帕。

    擦干净了唇边水渍,他接过帕子,出去洗好拧了又拿进来,再度递给了她。

    她接过,去擦头脸上的汗。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仿佛生出了某种默契来。

    被他服侍这一遭,聂如靖到底没有再说什么难听的话,只生硬地低声道,“多谢。”

    “是草民有求在先,大人不必言谢。”

    她的心随之一松。

    他这番殷勤实是有所求罢了,自然是巴不得能有个能尽心力的机会。

    听着外头的声音,她起了身,走到外间的窗外,“下雨了?”

    “后半夜就开始下了。”他也走到了她身后。

    她想到,他可能一直都没有合过眼。

    胸中仍有燥意涌动,她推开了窗扉,让雨夜的寒风吹到面上,好让头脑能更加清明。

    站了一会儿,头脸上已沾了不少水汽。

    身后脚步声响起,不等她回头去看,一双手从她身侧伸出,将两扇木扉再度合上。

    仿佛知道她不会同意,所以压根没打算开口询问。

    “大胆!”她虽板着脸,可声音轻飘飘的,没多少威慑,便显得色厉内荏。

    “大人这会儿体内虚热,若再受寒气相激,早朝时只会更难受。”

    他的语气里,其实带了一点难以言说的亲昵。

    可若要恼怒训斥,又实在是被他摸清了心思,她自是要以早朝为重,便没有再说什么,缓步走到桌前坐下。

    他提过茶壶,又倒了杯茶递到她身前。

    她默然接过,递到唇边。

    一口茶汤下肚,那股清新凉意一下子沁入心脾,仿佛将体内的浊气都涤荡尽了。

    不经意地一抬眼,目光却又落到了他的面上。

    他这个人,说他无礼吧,言辞举动也算得宜,让人挑不到什么错处来。

    可若说他有礼,每每与她目光相接时,他从来不躲不避,就那样直直与她对视,哪有半点君子之风。

    最终还是她率先撇开了眼去。

    雨声敲击窗棂,滴滴答答地响在耳侧,倒不嘈杂,反而更加凸显此刻一室的静谧。

    灯下对坐,听夜雨秋声,本是件雅事。

    只可惜,时机不对,人也不对。

    “听说你在怀远军中待过?”她闲话家常般问。

    “是。”

    她轻轻摇头叹道,“只听说削尖脑袋要入京的,没见过还要找门路去边关的。”

    姚文焕呈上的册子里,清楚记着他的生平。

    当初在中了秀才后,却屡试不能录科,靠着崔家本家的门路,投到怀远军中,随军做了个小文书。

    可本朝重文轻武,行伍里压根没什么前途,再没出路的人,也不会想到去投军。

    像他这样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她也更是好奇。

    “你待了多久?”

    “五年,去年返的京。”

    “为何回来?”

    “不怕大人笑话,”他语气虽似赧然,眸光却淡淡的,“草民身子弱,扛不住边关寒苦。”

    “怀远即便在六镇里,也是最远最苦的,”她盯着轻晃的烛光,认真地道,“你不必这样菲薄自己,严琅的手底下没有孬种,这我是清楚的。”

    六镇在朝中一直饱受争议,他实在没料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番话来。

    她抬眼时看到他讶然的眼神,轻笑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同你们将军相交虽不深,却也是打过些交道的,就连怀远,我也去过。”

    “弘元十四年的腊冬,大人到的怀远。”

    她不过随口一提,谁知他竟能这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这下轮到她惊愕了,“记得这样准……怎么我却不记得,在军营里见过你?”

    严琅本就屡受朝中言官攻讦,弘元十四那年,有官员参他外通柔然,她当时掌镇抚司印,奉皇命带着手下前往边关,探查严琅是否有通敌之嫌。

    办的案子太多,已不太记得清其中的种种细节。

    可他这张脸,当时只要看上一眼,她也不会忘了。

    “草民当时不过军中的一个小小文书,哪能有幸见到大人尊驾。”

    “当时为了不让严琅有所准备,我们刻意掩了消息,等已到了怀远,才让他知道,又怕扰乱军心,查案时刻意没有声张,所以当时见的人也不多。”

    她想起刚到怀远军营时,严琅起初并没能辩出她是女子,等她开口时,被吓了一跳。

    那反应,现在想来也有些好笑。

    “当时严将军受人诬陷,若非大人亲自到怀远查清真相,又在陛下面前进言,将军与整个怀远军,都要给冤死了,军中将士无不感念大人之恩。”

    “这我可不敢居功,那是陛下天恩,再说了,这天下的安定,不是用文官的纸笔,而是用边镇官军性命换来的,冤了谁也不该冤了你们。”

    他却笑了笑道,“看来受了冤的,也不止怀远军。”

    她不解其意地看向他。

    “就凭大人这番话,也足见得,大人在外的声名,也是不实的。”

    世人皆将她视为奸佞,都说她弄权营私,残害忠良。

    可若是如此,她当初又怎么还会费心费力为怀远军正名。

    受了冤的,自然也有她。

    她被他的话说得微怔,旋即又一笑。

    她一贯不爱听奉承话,也不得不承认,他很是会奉承人。

    不像其他人,说的都是阿谀却虚伪至极的话,他说人好话都说得点到为止。

    “你这人,似乎不简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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