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夜色中有薄雾轻笼，夜里风急，将门外廊下的灯笼吹得微晃。
他一身轻寒，衣袂在微风中如水波一般轻扬，萧然清举站在那里，在迷离的夜色映衬下，更添了一分不真实感。
那本就是一张能让人眼前一亮的脸，而这张脸落在她的眼里，就更不一样了。
刚刚有那么一瞬，几乎以为是回到了无量山上，那个人就站在自己身前。
加上那一点微醺的酒意，更让她难分辨这一幕究竟是幻是真。
现在回了神，她的神情陡然间一变。
“你怎么在这儿？”
不等他答，她片刻间便已猜到答案，“邬进贤带你来的？”
他点了点头。
“他人呢？”
“方才在楼下，眼下应该已经回内东厂去了。”
邬进贤对崔沭说的原话是，此地他不宜久留，身上也有差事，得回内厂去当值。
可实则他打的主意是，若他在这里，聂如靖或可能让他将崔沭带走安置，他若是走了，聂如靖只能先将人留下。
事实也如邬进贤所料。
聂如靖越过崔沭往楼下看了看，只见夜色弥漫，几盏灯台照得草木影影绰绰，除此院中再无半点人影。
见寻不到邬进贤身影，只得道，“你先进来。”
崔沭依言跨过了门槛，并没有四处打量，只看到那张近在眼前的木桌，便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了上去。
聂如靖很清楚，邬进贤此举显然又是为了崔家的事。
前日在她府邸里，崔家的银票没能送出去，她料想他们是不死心，又想来试一次，于是求了邬进贤将人带到这里来。
“我不管你是带了银票还是物件来，”她将门合上后道，“我告诉你，送什么都没用，本官可不吃这套。”
他目光一偏，落到刚被放下的那张漆盘上。
“除了大人要的热茶，草民什么都没带。”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再度抬眼，目光落到他脸上。
他甚至微抬起双臂，一副任她搜查的姿态。
这就出了她意料之外了，她面色凝重地审视着他，“那他发什么疯，敢把你留在这里？”
这里虽不是宫城内廷，可在午门内，更挨着内阁，如此机衡要地，他却带了一个锦衣卫案犯的亲属进来。
虽偶尔，内阁的阁老们当值时，也会有家中的仆役进出，可都会在天黑前离去。
这个时辰了，邬进贤竟敢让他留在这里。
“我让人送你出去。”她转身去开门。
外头夜色浓重，一丝凉意扑面，也让她想起，这个时辰，午门早就下了钥。
她“啧”了一声，眉头紧锁。
“草民已经出不去了，否则，也不敢迁延到这时候。”
等她再度将半掩门扉给合上，回身后，目光犀利似有寒光如刃，凛然看着他，仿若在诏狱中面对在押的案犯。
“说得好听，”她显然也直接将他与邬进贤视为了一丘之貉，对他这些话嗤之以鼻，“这不本就是你们打的好算盘么。”
午门已闭，邬进贤也溜了，她此刻若将他赶了出去，他无处可去，再叫人撞见了，反倒会生出是非，到时候也要惹麻烦到她身上来。
她一低头，看到了桌上漆盘放着的那只瓷碗，对碗中深褐色的，明显不是茶液的汤水面露狐疑，警惕地问，“这是什么？”
“醒酒汤，听闻大人饮了酒，邬公公让人备下的。”
“我还当他要送迷魂汤呢，”她冷冷讥道，“看来崔家的案子，他牵扯得不浅，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若说一开始，邬进贤帮着崔家说话，或许是因为被收买了，来卖个人情。
可今日他竟然胆大到如此地步，怕是不只是为了钱财这么简单。
他已经为崔家出面了，可她若不肯卖这份人情，让镇抚司继续查下去，恐怕就要查到他自己身上去了。
与其说他邬进贤是救人，不如说是在自救。
崔沭见她那神情与语气，显然是大致猜到了邬进贤的打算，可她不知道，这并非是他的打算。
“邬公公只是想让草民来……伺候大人罢了，”他斟酌着用词，可好像怎么说，都会让人想岔了去，“大人宽心，便是将草民视作个使唤的下人，也使的。”
“你瞧着本官身边像是缺下人么，”她冷笑一声，“怎么，你格外会伺候人？”
其实略一回想，她能想到，自己两次见到他时，都是失了态的。
会让人多想也不奇怪。
想来邬进贤也以为，她是对这张脸感了兴趣，才想出这样的歪主意。
她语气毫不客气，可他眉目间依旧从容，“家主还在诏狱里，草民无意也不敢冒犯，大人放心，会让大人生气的事，草民自是不会做的。”
“那是最好，明日一早，我就让人带你走，”她抬手指着他，目光里带着警告，“在这之前，你最好安安份份的，也不要提什么崔钦，妄图给他求情，否则，明日我就让镇抚司好好给他松松骨头。”
他神情似有些无奈，却缓缓点了点头。
此刻那些酒意慢慢升腾起来，头又热又沉，她一边抬手揉太阳穴，一边从他身侧行过。
“大人。”
她侧目去，以为他是不死心，还想提崔家的事，有些不耐烦，正要开口时，却见他指着桌上那只瓷碗。
“这碗醒酒汤，大人不如喝了吧。”
见她驻足回身，眼中的戒备未散，他又道，“大人若不放心，草民可以先喝一口。”
脑袋已经闷闷的有些发晕，她抬起了手来。
崔沭伸手去端那碗，刚拿住，她的手已追上来。
却不是奔着醒酒汤去，而是伸指扣在了他的手腕上。
这一下，出手得极快，又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崔沭一惊之下，手里握着的碗“当”地一声跌落在漆盘中，碗里汤水四溅而出。
她手指捏在他腕间，指尖用劲，将内力推入他的阳池穴。
崔沭痛得咬紧了牙关，似乎是明白她的用意，所以并未出声询问。
聂如靖抬眼，看着他发白的脸色，那痛苦不似作伪。
也察觉到他气海薄弱，阴阳两脉凝滞，不仅没有一丝内力，其虚弱程度更像是久病之人。
片刻后，她卸了力道。
瞥眼看到那碗溅出了大半的醒酒汤，冷冷道，“还轮不到你来操这份心。”
说罢聂如靖走向了里间。
跨过门槛时，随手就想带上门，立马想到他在外头，索性就任门敞着。
她走到床边，也只倚着床柱而坐，确定一抬眼就能看到外间。
只是在他看不见时，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腹中的酒意慢慢生发起来，还真是不好受。
又过了好一会儿，外头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她看去，见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来。
不待她出声问，门外之人便开口道，“大人，小的给您送热水来了。”
正是今晚当值的那个小内监，往常她若是夜里在这里值宿，他们都会在这时候端了盥洗的热水来。
她清楚这也是邬进贤的人，对崔沭的事早已知情，便给崔沭递去个眼色。
崔沭将门打开，那内监端着铜盆，进来后目不斜视，仿佛并未发觉这屋子还多了一个人，只径直将那盆还冒着白色水汽的热水放到了一旁的盥洗架上。
也不等聂如靖再开口，就已经急匆匆转身走了，生怕被她叫住了一般。
见崔沭将门落了栓，她也再度松懈下来。
坐了片刻，头晕晕的，有些晃神。
等她听到脚步声时，面前的烛光一暗，已有道修长的身影走进了里间。
“你进来做什么？”她一瞪，眼中有威压之色。
他不为所惧，直到她身前才停下脚步。
“醒酒汤大人不愿喝，”他抬手，将指间叠好的那方巾帕给她看，“擦把脸，总不要紧吧。”
原来他刚才去盥洗架前，在铜盆里拧了热巾帕。
袖子被他卷到了腕上去，露出洗得发白的里层，那只手瘦得骨节凸显，又苍白得能透出肌肤之下血管的浅青色，像雪下埋的青玉般清冽冷凝。
“要是再过会儿，水就凉了。”他的声音温和低柔，像是在哄一个任性的孩子。
她仰头，忍不住又看了他两眼。
那双眼睛，虽乌黑如稠墨般，却很清亮，像是幽深寒潭上反出的月光，干净而沉静。
锦衣卫名声在外，她被传得就更近乎妖魔。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身份如此低微，却又对她毫无惧色的人。
要说，来她面前逢迎讨好的也不少，可面上能如此坦然，而无丝毫阿谀谄媚之色的，她也没见过。
看得出她微有迟疑，却还是抬手，抽走了那方帕子。
温度已经消散了些，可柔软湿意触及肌肤，还是解了许多困乏，让她好受许多。
刚擦完他就伸了手来接，她便顺势递过去。
“那日我说，你像我一位故人，你们便以为，凭你来献点殷勤，就能让我徇情？”她虽手上承了他的好意，嘴上依旧不善。
他面不改色，“草民知道，想要在大人跟前献殷勤的人，想必数不胜数。”
他接过帕子，转身朝外走去。
“既然知道，何必做这些无用功，若我这般容易收买，诏狱早该空了。”
“那么多来向大人求情的人，大人一定清楚，他们中有许多，不过是希望自己的至亲能保全性命，或是少受些罪，其心未必皆可悯，却不过是人之常情。”
她目光微动。
她办过无数的案子，自然也见过无数这样的人之常情。
而他看着不似巧言令色之人，没有惺惺作态，却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让人动容。
“可惜，我们这样的人，心都是石头做的，”她不留情面地道，“别说你长得像我的故人，就算真是我的亲友旧故，这些年，我手上也没少沾他们的血，我在外头什么名声，你没听过么？”
他站在盥洗架前，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那身影一动不动，也并未再答话。
她便以为，他是被吓住了。
“况且，你们有没有想过，我说你像的那人，”她看着他的背影，“究竟是我什么人？”
他迟疑了片刻才开口，“什么人？”
这声音已与他方才有些细微的差异，有些紧涩。
“他与我，”她的声音很轻，辨不清情绪来，只是说得极慢，“有深仇大恨。”
“原来……如此。”
他缓步走到了铜盆前，将那方巾帕浸入水中。
水已有些凉了。
他的动作轻柔，将帕子洗了许久。
“崔沭。”
里间传来她的声音，那是他第一次听她叫这个名字。
他已走到里间的房门外，正侧目看过来。
她抬眼，与他视线相交。
他背光而立，大半的脸都笼着阴影，烛光却描摹出了那硬挺的轮廓。
他的眼窝不算深，鼻梁却极为高挺，让两道眉峰也仿佛是山峦的延续，这本该尽显凌厉之色，却因眼尾拖曳的狭长弧度，让整张脸都变得柔和，像是将凛冽风雪都化作了春风。
“你真的，像极了他……”她的语气近乎感叹。
其实隔了那么长的时光，她甚至都怀疑自己已经将那人的面目忘了。
可看着他，却仍会一次次的恍惚。
他目光微动，指节不被察觉地捏紧了。
“所以，这张脸，”她转过目光，声音极冷，“往后我实在不想再见到。”
他一身轻寒，衣袂在微风中如水波一般轻扬，萧然清举站在那里，在迷离的夜色映衬下，更添了一分不真实感。
那本就是一张能让人眼前一亮的脸，而这张脸落在她的眼里，就更不一样了。
刚刚有那么一瞬，几乎以为是回到了无量山上，那个人就站在自己身前。
加上那一点微醺的酒意，更让她难分辨这一幕究竟是幻是真。
现在回了神，她的神情陡然间一变。
“你怎么在这儿？”
不等他答，她片刻间便已猜到答案，“邬进贤带你来的？”
他点了点头。
“他人呢？”
“方才在楼下，眼下应该已经回内东厂去了。”
邬进贤对崔沭说的原话是，此地他不宜久留，身上也有差事，得回内厂去当值。
可实则他打的主意是，若他在这里，聂如靖或可能让他将崔沭带走安置，他若是走了，聂如靖只能先将人留下。
事实也如邬进贤所料。
聂如靖越过崔沭往楼下看了看，只见夜色弥漫，几盏灯台照得草木影影绰绰，除此院中再无半点人影。
见寻不到邬进贤身影，只得道，“你先进来。”
崔沭依言跨过了门槛，并没有四处打量，只看到那张近在眼前的木桌，便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了上去。
聂如靖很清楚，邬进贤此举显然又是为了崔家的事。
前日在她府邸里，崔家的银票没能送出去，她料想他们是不死心，又想来试一次，于是求了邬进贤将人带到这里来。
“我不管你是带了银票还是物件来，”她将门合上后道，“我告诉你，送什么都没用，本官可不吃这套。”
他目光一偏，落到刚被放下的那张漆盘上。
“除了大人要的热茶，草民什么都没带。”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再度抬眼，目光落到他脸上。
他甚至微抬起双臂，一副任她搜查的姿态。
这就出了她意料之外了，她面色凝重地审视着他，“那他发什么疯，敢把你留在这里？”
这里虽不是宫城内廷，可在午门内，更挨着内阁，如此机衡要地，他却带了一个锦衣卫案犯的亲属进来。
虽偶尔，内阁的阁老们当值时，也会有家中的仆役进出，可都会在天黑前离去。
这个时辰了，邬进贤竟敢让他留在这里。
“我让人送你出去。”她转身去开门。
外头夜色浓重，一丝凉意扑面，也让她想起，这个时辰，午门早就下了钥。
她“啧”了一声，眉头紧锁。
“草民已经出不去了，否则，也不敢迁延到这时候。”
等她再度将半掩门扉给合上，回身后，目光犀利似有寒光如刃，凛然看着他，仿若在诏狱中面对在押的案犯。
“说得好听，”她显然也直接将他与邬进贤视为了一丘之貉，对他这些话嗤之以鼻，“这不本就是你们打的好算盘么。”
午门已闭，邬进贤也溜了，她此刻若将他赶了出去，他无处可去，再叫人撞见了，反倒会生出是非，到时候也要惹麻烦到她身上来。
她一低头，看到了桌上漆盘放着的那只瓷碗，对碗中深褐色的，明显不是茶液的汤水面露狐疑，警惕地问，“这是什么？”
“醒酒汤，听闻大人饮了酒，邬公公让人备下的。”
“我还当他要送迷魂汤呢，”她冷冷讥道，“看来崔家的案子，他牵扯得不浅，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若说一开始，邬进贤帮着崔家说话，或许是因为被收买了，来卖个人情。
可今日他竟然胆大到如此地步，怕是不只是为了钱财这么简单。
他已经为崔家出面了，可她若不肯卖这份人情，让镇抚司继续查下去，恐怕就要查到他自己身上去了。
与其说他邬进贤是救人，不如说是在自救。
崔沭见她那神情与语气，显然是大致猜到了邬进贤的打算，可她不知道，这并非是他的打算。
“邬公公只是想让草民来……伺候大人罢了，”他斟酌着用词，可好像怎么说，都会让人想岔了去，“大人宽心，便是将草民视作个使唤的下人，也使的。”
“你瞧着本官身边像是缺下人么，”她冷笑一声，“怎么，你格外会伺候人？”
其实略一回想，她能想到，自己两次见到他时，都是失了态的。
会让人多想也不奇怪。
想来邬进贤也以为，她是对这张脸感了兴趣，才想出这样的歪主意。
她语气毫不客气，可他眉目间依旧从容，“家主还在诏狱里，草民无意也不敢冒犯，大人放心，会让大人生气的事，草民自是不会做的。”
“那是最好，明日一早，我就让人带你走，”她抬手指着他，目光里带着警告，“在这之前，你最好安安份份的，也不要提什么崔钦，妄图给他求情，否则，明日我就让镇抚司好好给他松松骨头。”
他神情似有些无奈，却缓缓点了点头。
此刻那些酒意慢慢升腾起来，头又热又沉，她一边抬手揉太阳穴，一边从他身侧行过。
“大人。”
她侧目去，以为他是不死心，还想提崔家的事，有些不耐烦，正要开口时，却见他指着桌上那只瓷碗。
“这碗醒酒汤，大人不如喝了吧。”
见她驻足回身，眼中的戒备未散，他又道，“大人若不放心，草民可以先喝一口。”
脑袋已经闷闷的有些发晕，她抬起了手来。
崔沭伸手去端那碗，刚拿住，她的手已追上来。
却不是奔着醒酒汤去，而是伸指扣在了他的手腕上。
这一下，出手得极快，又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崔沭一惊之下，手里握着的碗“当”地一声跌落在漆盘中，碗里汤水四溅而出。
她手指捏在他腕间，指尖用劲，将内力推入他的阳池穴。
崔沭痛得咬紧了牙关，似乎是明白她的用意，所以并未出声询问。
聂如靖抬眼，看着他发白的脸色，那痛苦不似作伪。
也察觉到他气海薄弱，阴阳两脉凝滞，不仅没有一丝内力，其虚弱程度更像是久病之人。
片刻后，她卸了力道。
瞥眼看到那碗溅出了大半的醒酒汤，冷冷道，“还轮不到你来操这份心。”
说罢聂如靖走向了里间。
跨过门槛时，随手就想带上门，立马想到他在外头，索性就任门敞着。
她走到床边，也只倚着床柱而坐，确定一抬眼就能看到外间。
只是在他看不见时，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腹中的酒意慢慢生发起来，还真是不好受。
又过了好一会儿，外头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她看去，见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来。
不待她出声问，门外之人便开口道，“大人，小的给您送热水来了。”
正是今晚当值的那个小内监，往常她若是夜里在这里值宿，他们都会在这时候端了盥洗的热水来。
她清楚这也是邬进贤的人，对崔沭的事早已知情，便给崔沭递去个眼色。
崔沭将门打开，那内监端着铜盆，进来后目不斜视，仿佛并未发觉这屋子还多了一个人，只径直将那盆还冒着白色水汽的热水放到了一旁的盥洗架上。
也不等聂如靖再开口，就已经急匆匆转身走了，生怕被她叫住了一般。
见崔沭将门落了栓，她也再度松懈下来。
坐了片刻，头晕晕的，有些晃神。
等她听到脚步声时，面前的烛光一暗，已有道修长的身影走进了里间。
“你进来做什么？”她一瞪，眼中有威压之色。
他不为所惧，直到她身前才停下脚步。
“醒酒汤大人不愿喝，”他抬手，将指间叠好的那方巾帕给她看，“擦把脸，总不要紧吧。”
原来他刚才去盥洗架前，在铜盆里拧了热巾帕。
袖子被他卷到了腕上去，露出洗得发白的里层，那只手瘦得骨节凸显，又苍白得能透出肌肤之下血管的浅青色，像雪下埋的青玉般清冽冷凝。
“要是再过会儿，水就凉了。”他的声音温和低柔，像是在哄一个任性的孩子。
她仰头，忍不住又看了他两眼。
那双眼睛，虽乌黑如稠墨般，却很清亮，像是幽深寒潭上反出的月光，干净而沉静。
锦衣卫名声在外，她被传得就更近乎妖魔。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身份如此低微，却又对她毫无惧色的人。
要说，来她面前逢迎讨好的也不少，可面上能如此坦然，而无丝毫阿谀谄媚之色的，她也没见过。
看得出她微有迟疑，却还是抬手，抽走了那方帕子。
温度已经消散了些，可柔软湿意触及肌肤，还是解了许多困乏，让她好受许多。
刚擦完他就伸了手来接，她便顺势递过去。
“那日我说，你像我一位故人，你们便以为，凭你来献点殷勤，就能让我徇情？”她虽手上承了他的好意，嘴上依旧不善。
他面不改色，“草民知道，想要在大人跟前献殷勤的人，想必数不胜数。”
他接过帕子，转身朝外走去。
“既然知道，何必做这些无用功，若我这般容易收买，诏狱早该空了。”
“那么多来向大人求情的人，大人一定清楚，他们中有许多，不过是希望自己的至亲能保全性命，或是少受些罪，其心未必皆可悯，却不过是人之常情。”
她目光微动。
她办过无数的案子，自然也见过无数这样的人之常情。
而他看着不似巧言令色之人，没有惺惺作态，却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让人动容。
“可惜，我们这样的人，心都是石头做的，”她不留情面地道，“别说你长得像我的故人，就算真是我的亲友旧故，这些年，我手上也没少沾他们的血，我在外头什么名声，你没听过么？”
他站在盥洗架前，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那身影一动不动，也并未再答话。
她便以为，他是被吓住了。
“况且，你们有没有想过，我说你像的那人，”她看着他的背影，“究竟是我什么人？”
他迟疑了片刻才开口，“什么人？”
这声音已与他方才有些细微的差异，有些紧涩。
“他与我，”她的声音很轻，辨不清情绪来，只是说得极慢，“有深仇大恨。”
“原来……如此。”
他缓步走到了铜盆前，将那方巾帕浸入水中。
水已有些凉了。
他的动作轻柔，将帕子洗了许久。
“崔沭。”
里间传来她的声音，那是他第一次听她叫这个名字。
他已走到里间的房门外，正侧目看过来。
她抬眼，与他视线相交。
他背光而立，大半的脸都笼着阴影，烛光却描摹出了那硬挺的轮廓。
他的眼窝不算深，鼻梁却极为高挺，让两道眉峰也仿佛是山峦的延续，这本该尽显凌厉之色，却因眼尾拖曳的狭长弧度，让整张脸都变得柔和，像是将凛冽风雪都化作了春风。
“你真的，像极了他……”她的语气近乎感叹。
其实隔了那么长的时光，她甚至都怀疑自己已经将那人的面目忘了。
可看着他，却仍会一次次的恍惚。
他目光微动，指节不被察觉地捏紧了。
“所以，这张脸，”她转过目光，声音极冷，“往后我实在不想再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