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日后,谷利带来一个绾发女子,垂首躬身,满目疲惫,却在见到周泰的一瞬间,诧惊乱无措,泪水再也收不住,冲到周泰榻身旁,俯身掩面痛泣。

    孙权引走众人,独留这女子与周泰与屋中相聚,只闻她声声涕泣,“幼平,幼平快醒来……”

    顾若衣着斗篷,踱步来去,打量孙权:“瞧她模样,应是妇人。你是从何处寻得她?”

    “宛陵。”

    “所以前几日谷利失踪,是去办这件事?”顾若似是惊悟,却还是不明白,“为何他会去寻?”

    孙权答:“我似是听他喃喃,道是欲葬在宛陵。此前渡舟来丹阳,将至宛陵时,他却常在舟边伫立,愁思满面。”

    顾若点点头,却又诧问:“听闻你那段时日病重缠榻,那又是如何知晓周泰之事?”

    孙权掀眸沉默半晌,浅浅道:“顾夫人医术精湛,如何不知,再是卧榻,也须走动。”

    “哦。”顾若尴尬地一笑,但看孙权近日气色渐好,也算是放心了些。

    良久后,那位妇人出来拜谢孙权等,“多谢县长与我见到幼平兄的机会,我姓林,名宛,字童惜。九江郡下蔡人,与幼平从小一起长大。只叹世逢战乱,将我二人拆散,我远嫁宛陵,不知竟还有再见幼平之日。”

    孙权道:“林姑娘,可否将往事道来?”

    顾若瞥他一眼,打断道:“休得无礼!怎可冒犯问姑娘家的事?”

    林宛垂首护住右手腕,支支吾吾欲言又止,顾若当即上前捉起她那布满厚茧的手,掀开衣袖半角,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顾若又惊又气,展开她手臂上更多的肌肤,只见新伤旧痂遍满胳膊,触目惊心。

    “妹妹,有何苦衷但说无妨。我等皆可为你做主。”顾若屏息凝神,沉重而劝慰。

    林宛顿时泪流满面,已顾不得去擦拭,砰地一声双膝跪下,俯身支地痛诉:“求县长大人、求夫人救救我!我与幼平曾有父母之命,亦情意相投,可天不假年,他父兄皆被战乱所害,独留孤儿寡母,我父却为求钱财权势,狠心将我远嫁与宛陵县吏邓龙为妾,受尽苦楚,几欲自裁。”

    “岂有此理?”顾若当即叉腰,踱步道,“是何县吏,看我不把他乌纱摘了!”

    孙权蹙眉道:“顾嫂嫂,贱妾生死由主定,单凭此事便是府君出面也治不了他。当下之计,可将林姑娘先赎出来。”

    顾若稍稍冷静,“也是。”

    “多谢县长!多谢夫人!”林宛赶忙磕头,声泪俱下。

    顾若将她扶起,乍一思忖,疑道:“你为县吏之妾,那谷利是如何寻得你?”

    林宛哭中带笑,眼角眉梢喜意不绝,一五一十道来:“贱妾苦命,家主屋中一应苦活皆为我做,前几日我出将粪水运倒,惊见有人赠送发钗,宛陵姑娘人人皆有,可我见那发钗模样,心中一大惊,便被谷利抓住,细细盘问,借府君之名,将我带走。”

    顾若不免叹道:“制作相同的发钗。没想到,谷利竟有些聪明。”

    “嗯,我记得随谷利一同行动的,还有一位雍容的黄衫衣女子,只是,她拒绝同来宣城。”林宛又补充道。

    “黄衣女子?练师?不像,她不喜欢这颜色。”顾若低吟分析。

    “是楚楚姑娘罢。”孙权问道。

    “对对,我记得谷利是如此唤她。”林宛点头应声。

    孙权会意,料谷利想不出如此办法,也拿不出多少钱财去大批量短时间内复刻赶制这发钗,只有楚楚有此能力,毕竟,步翾将他留在郡守府,阿兄是将楚楚作步翾的红颜、未来妻子相待,自是会让舅舅特意关照一番。

    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孙权本意是让谷利去宛陵请舅舅翻阅卷宗,查户籍寻九江郡下蔡的姑娘,如此,定是因为私匿奴籍,才不入卷宗。

    “我想,应是有治那县吏之法。”孙权颔首道,又一手拄着拐杖,一手以鸠杖探路,一瘸一拐地离去,联系舅父,将这县吏邓龙调查处置。

    林宛回到屋内,接揽所有照料周泰的活,无时无刻夙夜不休,悉心倍至,孙权休书一封寄与宛陵,等待舅舅的处理结果。

    “额……”周泰眼睫微动,林宛见此,忍不住扑到他床前大哭,握着他的手颤声连连唤‘幼平’“幼平”。

    周泰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乍看见林宛,以为又是梦里,但轻轻握着他掌心那双粗糙又温柔的手,他感觉到十分炽热,炽热得不似梦里的冰冷,乍恍地一惊,骇然失色道:“宛儿?你、你怎……”周泰知林宛已嫁为人妇,从没想过此生还能再见。

    林宛紧紧握住周泰也布满厚茧的手,带着他的手,轻轻擦去自己的眼泪,颤声哭笑道:“这不是梦,感受到了吗……幼平……”

    “怎、怎会如此?”周泰十分清醒这不是梦,可他不明白发生何事,他心心念念的姑娘,竟凭空出现在眼前,神思恍惚间,惊见孙权拄着拐杖站在林宛身后,“公子……你?”

    孙权虽有绢纱掩面,但神色难掩悔意、愧疚与关切,噙泪笑道:“幼平,我没有找错人吧?”

    周泰感动地努力点头,乍又一惊,他知林宛已被许人,是有夫之妇,如此行径,让林宛未来如何在夫家立足?可未及周泰惊慌,林宛已握紧他的手,垂泪哽咽道:“我现在没有夫家,如果……如果幼平还愿意……”

    “宛儿,我、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那日,我建功立业方有小成,便听闻你远嫁宛陵的消息,我怕打扰你的生活,没敢去找你……我、我错了……”周泰毫无犹豫立刻回应林宛,又竭尽浑身的力气紧握住她的手,他感受到林宛手中的茧,一切便已明了,只余后悔莫及,颤声哽咽不止。

    “幼平!……”林宛俯身痛哭。

    顾若终是长吁一口气,先行离开,与华佗报喜。

    这几日华佗日夜操劳,周泰的命他欲救,诸战士的命他也要救,只是,考虑到顾若的女子身份,他没有同意让顾若去救治战士,“是孟然操劳多些才是。”

    “不,周泰身上披有十二处重创,他能活下来,一是他自己体格强壮,二是因有先生的麻沸散,否则,换作常人,早该痛阙至死。缝合伤口,换谁都会呐。”顾若浅笑道。

    华佗摇头叹笑,将一摞医术抱至案几上,“很抱歉孟然,这几日我挑灯分析,依旧没有治你痼疾之法。不过,我藏有孤本十数,及我这些年所著之笔墨,你可尽数复刻之、研究之,或许可解一二。”

    “多谢先生!”顾若展眉大喜,接过书卷便开始认真地开始阅读,华佗缓缓捋了捋那垂长的胡须,却面色凝重,并无多大喜意。

    只可惜,生此乱世,她只是个女儿身。

    若为男子,当可同他一般,行走四方,济世救民。

    又数日后,孙权收到舅舅回信,附带林宛的身契。他将这身契还给林宛,并道:“即是奴籍应也登记在籍,私匿人口逃赋,此为重罪。林姑娘且放心,那罪吏邓龙已处流放之罪,从此,你是自由之身。”

    “多谢公子…”林宛涕泣涟涟跪地感激,她随周泰已改口,称呼孙权为公子,更为亲近些。周泰亦欲起身,但孙权一示意,谷利则将他按了回去。

    “幼平,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是我该多谢你。”孙权沉重地作揖。

    周泰躺在榻上,却含眸久久凝望孙权,思虑良久,终是劝道:“公子,幼平是个读书少的俗人,不懂大道理,但我想,唯有天下太平,四海百姓,才能免去战乱流离之苦,无数如我与宛儿这般的苦命人,方得成眷属。我追随将军,亦是为此初衷。”

    孙权若有所思,垂首默然,周泰言下之意,应是指男儿当为天下平,亦有点醒他之意,可他不得不微嗔道:“我不过一介废人,何堪你以命相救。”

    周泰仍旧忍痛努力支起身子,认真答道:“公子,在幼平心中,你不盲。何况,公子难道忘了,幼平本应是十恶不赦之身,可公子器爱我,因将军擢我为别部司马。以我之命,换公子之命,我想,是值得的。所以公子,请……”

    “我会好好活下去,幼平。”孙权立即应声而答。

    周泰悬着的心终于如石头般落了下来,颔首舒眉,嘴角泛起久违的笑意。

    孙权又嘱咐道:“你也要好起来,等我为你和林姑娘办大事。”

    “多谢公子!”周泰与林宛异口同声而道,可周泰虽有起身的心,却终是只能微为支起些许,也已是浑身遍疼,切齿忍痛。

    “躺好!”孙权肃声呵斥,倒把周泰惊了半晌,立即乖乖躺了回去。

    “喏。”周泰含笑应声。

    孙权也总算放心一叹,便拄着鸠杖先辞去,处理县中事务。这些日子孙伦夙夜操劳,倒是将宣城县中事务一应处理妥当。

    孙伦见他来,礼貌迎扶:“仲谋无碍便好,将军可安心,伯海亦可安心。”

    “多谢族兄。”孙权拱手作谢,他知这些族人大多是看不上他这个废人,明面上总归还过得去。

    二人还未交谈,便见孙伦麾下将一个下半身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男子拖来堂前,“禀别部司马,已如数杖责潘璋。”

    孙权额间一紧,已闻血腥味弥满府堂,潘璋是他的直系麾下,领百夫长,责潘璋便如责他,此番羞辱,他不得不强忍怒意,冷声问:“发生何事。”

    孙伦蔑笑道:“未能拦护孝廉冲锋,此为罪一;搜刮战尸贴己之财,此为罪二;意欲贿赂于我,此为罪三。我念其守城有功,饶他一命,罚杖刑一百,不知孝廉意下如何?”

    “罪之二三,可是当真。”孙权疑声反问,缓缓侧身而对潘璋,嘴角隐隐作颤,极力忍怒,紧咬后槽牙。

    潘璋嘴角泛出血渍,额角汗水浸湿,他抬头凝视孙权,含泪而笑摇头。

    “孝廉是疑我所查?”孙伦轻呵两声,自阳羡城乱他救这孙权一次,便觉着他废,如今宣城险些也沦陷,他没拿孙权开刀已经是看在孙策的面子上。

    吕范也许不知阳羡之事,但孙伦知晓,如此废人,凭什么守城。也是孙伦自请留下来,否则,绝不放心。

    孙伦语罢,不留一丝情面,抬脚便踏步离去,独留孙权与伏在地上的潘璋二人于这空荡荡的府堂之中。

    孙权俯身扶潘璋起来,可他却丝毫动不了,足足一百杖,必是伤筋动骨,恐落残疾……

    潘璋咬牙抬头,满目可怜与绝望,“县长,那些搜刮的钱财,我一应给了华佗先生,否则,县长和周泰的伤药之费,如何能够……余下微末,是、是我不该去贿赂他……”

    孙权的腿伤未能痊愈,周泰与潘璋接二连三伤重出事,这因是他,这果却非他承受,本是极力克制情绪,却再难支撑,轰然倾塌,崩溃至极,跌倒于地。

    “县长!”潘璋咬牙支身欲伏他,却见神思恍惚未定的他努力撑着地面,拄着鸠杖尽快站了起来。

    “不要乱动。等我。”孙权沉声抚慰潘璋,又抬眸仰面,迎风出堂而去,他极力加快步伐,但每走一步,腿伤的上便牵扯肌骨一次,步步钻心,痛得他喉咙无法呼吸,几欲窒息。

    他唤来谷利好生安顿潘璋,又请华佗为潘璋医治,而后操办庆功宴会,皆华佗之口道来潘璋取财原由,疾速且果断地夺回宣城治理权力。

    “族兄。好生与潘璋赔罪,不过分罢。”孙权冷声道。

    孙伦掀眸打量眼前这少年,竟不似此前那般柔弱优柔,不得不重新审视,飒然拱手认错:“不过分。孙伦,这便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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