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深夜,周瑜乃回屋中歇息,彼时小桥气息均匀,他一瞧便知并未熟睡,但仍将被褥为她搭好,而后侧卧在席中歇息。

    翌日清晨,周瑜起身后便往步翾屋中查看,孙策从陈武的禀报得知二桥的表妹是练师,亦来见她。

    方一入门,便见练师于步翾榻旁跪得笔直,腰身虽未折,但左脸有三重一浅共四道微肿的红痕。

    步翾半支身子,怒目而怼:“回去。”

    “休得动她!”孙策厉声喝止,上前拽走练师,未及细与阔别两年的练师多聊两句,便以眼神示意周瑜将她带走。

    “不。阿兄,你再是撵我走,我也一定要留在你身边。”练师语字坚决,无半分妥协之意。

    “让她走!”步翾锤手扣榻,双眸通红,似一只泣血杜鹃,氤氲的绯红早已将过去那温润如玉的公子吞噬。

    周瑜左右打量这步家兄妹二人,果断扣住练师手腕,将她带离。他知步翾身负有伤,若气急攻心,后果不堪设想。

    “练师,冷静。”周瑜将她带到院中,温声而劝,秋风袭过,他察觉到洞门旁有熟悉的声影靠近。

    步练师难安心绪,几近崩溃,切齿忍痛道:“该冷静的是他,是他。”

    “我相信你,非你之因。”周瑜应声而道。

    步练师恍一驻眸,似笑非笑,随周瑜的指示,与他安静坐于院中石凳上,一听屋中之语。

    屋内,孙策屏退众人,扶步翾躺下,叹声难止,柔声关切道:“子羽,究竟发生何事?是何人伤你,与孤道来,孤定撕了那人。”

    孙策、周瑜乃至步练师,皆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短短三月,步翾从失去音信,到毁去容貌,到性情大变。他们不敢细想,却又不得不询问缘由,才能为他一报仇。

    “承蒙将军关心,翾已无大碍。”步翾面无表情地回答,那凄冷而陌生的声调似隔绝在寒冬里的冰石,令孙策百般不适。

    “子羽,你为我辗转荆州,疾苦艰劳,孤当谢大恩与你。你有何要求,请尽数而提,孤、定为你做到。”孙策再次试探询问步翾的仇者,并欲一酬恩情。

    步翾苦叹一声,哂笑两声,啼笑皆非,只冷声道:“我之仇者,与将军同,江夏,黄祖。”

    孙策瞳孔骤然一缩,江夏太守,亦正是他的杀父仇人——黄祖。他不由地攥紧了拳头,恨意浮上眉梢,攥拳忍怒道:“步卿莫急,今孤已入庐江,下一个,便是他江夏郡。”

    “去年彭蠡泽三郡水患,今又大旱千里。如此时机,望将军把握。”步翾一字一顿地说道,已是咬牙切齿,殊不知他心中积藏了多少怨恨。

    步翾的眼里已布满了红血丝,眼神中充满狠绝与凶戾,再不似当年儒雅弘朗,谈笑风流。孙策着实有些惊诧,他明白步翾在劝他出兵,而他也有此意,便立即予步翾一个安心:“子羽且放心,两月之内,孤定举兵征江夏。”

    “多谢、将军。”步翾通红的眼睛悄然湿润,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而后欲起身作揖,却又被孙策扶按回榻上平躺,“休、休要碰我……”

    孙策乍被一惊,不知所措地收起双手,但又心有怀疑,撩开步翾的衣物,惊见触目惨景,血肉模糊。未及他细瞧,步翾支手夺回被褥,只得止礼而请道:“翾有两件事,望将军答应。”

    “子羽快快道来,但说无妨!”孙策惊讶未定,不知步翾伤得竟如此重,心生怜惜与愧疚,哪怕是一百个要求,他也可尽力而为。

    “望将军,来日照顾我家人。”步翾字字沉重,似在安排身后之事般诀告,“我母临淮路氏,病重缠榻求为良医。妹练师、绯铃俱未婚嫁。妻袁氏名楚,为术三女,颠沛经年,惟求一安。”

    “许。”无论步翾说什么,孙策都一一应允,但也发现些许不对劲,袁术三女?怎会嫁与他为妻?不对,袁楚……楚楚?是她。

    “舍妹练师,年已十五,望将军,为之赐婚。”未及孙策细思袁楚之事,步翾已进一步具体而论练师之事。

    “子羽意为何人?”

    “闻将军妻周氏病故,而今,可愿娶练师为续弦?”步翾直接挑明意图,或许,这才是他最大的目的。练师若嫁与孙策为续弦,步氏一族定能得庇佑。且孙策已为一方霸主,来年问鼎中原未尝不可。

    只是孙策没想到,步翾竟会提此等要求。但他知练师是弟弟喜欢的姑娘,从来没想过这事。

    步翾见孙策沉思不语,便正声补充道:“相信将军也早已看出,她有王佐之才。”

    孙策迟疑片刻,坚定拒绝道:“但我与她,不合适。”

    “将军可有见过,现在的练师?她已长成,风雅无双。”步练师离去已是两年前,而今她已十五岁,亭亭玉立风华绝代,孙策作为一个男人,怎不会动心?

    “未曾。”孙策方才确实没有仔细瞧练师,但他捕捉到步翾此意并不简单,是以他是好色之人?还是另有他意?他微有愠色,却不得不先压着。

    “我拒绝此事,并非不喜欢她,也并非认为步氏门第衰落。我倒想问问,此事练师可同意?”孙策断定步练师不会同意,步翾此举,是他一人之意。

    步翾半阖眼眸,长久不语。

    “我有从弟,名皎,时年十五,恰可与练师相配。子羽所求不过家人安康,只要有我在,大可放心。”孙策并不愿弗了步翾的意,但要他和练师作配,是万不能,便将此事先按下不表,练师这年龄也不至于火速成婚,一切皆有回旋余地。

    “多谢将军。”步翾凄声而谢,又道:“翾……还有一事。”

    “子羽请讲。”

    步翾微顿了顿,两珠泪水滑落脸颊,“家母临淮路氏,遣我来皖城,救其妹夫婿桥家二女。”

    “她们已得救。”孙策回道。

    步翾已知练师没能去拦住孙策周瑜纳二桥,他只恨自己来迟,未能救得一众妹妹。

    但他不知的是,练师也无法原谅自己,在孙策破门来救之时,大桥令她休得作声,否则定与她断绝这血亲姐妹之情。她知大桥是在保护她,可她也想过很多遍,她若那时起身恳求孙策,会不会能让她们还以自由。

    可这已经过去,再无任何可能。

    步翾苦笑道:“家母深思表侄女,可否允我,带她们归去舒县一见。”

    “你身子虚弱未好,不若我遣陈武去舒县接她们来此,与你团聚。”孙策否绝他的请求,却也找到另一个途径去实现。他不可能放任大小桥离去,并已答应步翾照顾其母妹与妻,接来皖城,才是最佳之选。

    步翾苦笑良久,方作答:“将军有心。”

    孙策觉这话十分刺耳,可他也确是另有私心,他很喜欢大桥,并不愿轻易放手。

    孙策离开步翾屋中,步练师即刻起身而迎,请道:“将军,遣我归去罢。”

    “嗯。传子烈今日便行动,赴舒县迎路太夫人等家眷来皖城。”孙策宣令而道,心情极度复杂,他这才注意到已初长成的练师,果真是出落得倾国倾城之貌,比之二桥更美甚数分。

    若是弟弟见她,该有多意难平。

    步练师也有意回避孙权,好在,未曾与他打照面。陈武收拾好马车后,她便立即潜匿于中,待陈武将一众物资备好并挑选随从,便同出发启程。

    临行前,陈武递来一个温热带壳而干燥的鸡蛋,应是刚煮好不久,并被有心晾干半晌,“揉一揉你的脸颊,被路太夫人瞧见了可不好。”

    练师接过鸡蛋,那余温随壳身炽热掌心,心亦随之激荡,似万千愁绪,却化作一声隐忍的确认:“是他与你此物罢。”

    “姑娘如初聪慧,我瞒不住你。”陈武扬鞭促马,疾驰于道。

    练师苦笑两声,将鸡蛋壳细细拨开,而后揉抚脸上那几道伤痕,尽量让它们消散。

    一天一夜后,算来将至舒县,途中练师请陈武买来胭脂水粉,陈武一众疾速奔赴至舒县城外,她将之覆于面上,掩去浅浅伤痕,又指路陈武,以最快速度去到家中。

    步家府邸位于舒县之北,院落拢共五间,虽不算大,亭台楼阁一应尽有。于城外西南十里处还有一处庄子,院落三间,依山傍水,闲雅清幽。

    自步修身死淮阴,路礼希独自带着儿女们避难逃离,一路风餐露宿,又遭受女儿失踪的打击,劳累忧心,纵是步翾带回练师安然的消息,她亦落下不小的病根,至今缠病于身,虽不至于卧床不起,但气色亏虚,不知年岁可几何。

    闻练师回来,路礼希坚持起身来迎,缓步姗姗,身姿婀娜,着一身青黛色丝锦裳,一颦一笑,尽似弱柳扶风。可她没有看到表侄女,只有练师。

    “阿娘,孙将军定克庐江,遣将来接我们去皖城。”练师含泪而迎,搀扶母亲。

    “庐江安定……甚好、甚好。”路礼希双眸噙泪,激动不已,可她却发现练师涂抹了粉白的胭脂,她知道,女儿从不作这些东西,难道……

    她身后跟来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小巧精致的脸庞,双眸若冬雪映皎皎明月、肌肤若初夏白色蔷薇花,与练师容颜相似,绝世倾城已初显,惊为天人。

    “阿姐!你又回来啦!嗯?阿兄呢?”步绯铃踱步而跃,天真无邪,练师见她奔来,蹲身而迎,将她抱在怀中,绯铃轻轻嗅吸,喃喃惊喜道:“阿姐今日好香啊!”

    “阿兄在皖城,待与将军西进。”练师紧贴妹妹脸颊,于她耳畔低语两句,又示意陈武道:“子烈,我们今日且作歇息,待我于家中收拾行李,明日清晨便出发。”

    “喏。”陈武恭敬而领命。

    路礼希又惊诧与练师和陈武的对话,陈武一看便是官职不低的小武将,竟对练师言听计从,甚是奇怪,心中的不安隐隐难压,忙遣走绯铃。

    “楚楚,带阿璎去院中玩。”路太夫人唤来袁楚,请她将绯铃带走,携练师独于卧室内聊。

    袁楚面色恬淡,眸中却遍显沧桑,步练师已知她随步翾渡往荆州,可她却对那儿发生的事闭口不言,练师追问数次无果,已不再作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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