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楚扶着步翾,缓行于院中,难得见他面色柔和,与袁楚偕行温馨而炽暖,似一双比翼谪仙,如胶似漆,缠绵悱恻。

    步练师忙转身单手支颐遮住眼睛,恰与周瑜迎面,便与他速速离去。周瑜回眸一瞧,嘴角暗自漾起一丝匪里匪气的笑容。

    步翾的体质很强,虽遍体鳞伤,却尤可咬牙坚持,应是不至于如此虚弱。毕竟,是他做了手脚,令步翾浑身无劲,不得不瘫软于床。最初的目的是为了让步翾再不能动手打练师,否则,躺了三天为何还愈发虚弱?

    周瑜邀练师小叙于偏堂,开门见山道:“阿珧,确是不想去江东?”

    “我不能去。”练师正声而答。

    “伯符军中禁携女眷,且,攻荆州非小事,我不欲令你涉险。但我已答应带你西向,如此看来,你留于皖城为好。”周瑜顿了顿,俯身贴前,压低声色道:“今伯符表任者庐江太守李术,我不放心他。”

    步练师眉间微蹙,了然于心,颔首道:“我明白了,那我便留于此,为公瑾兄谋。”

    周瑜欣慰点头,又细声解释:“李术此人阴狠诡诈,但好在忠于伯符。你细想想,为何伯符急于遣宋谦、吕蒙将俘虏送走。”

    “不知公瑾兄是欲防何?”步练师侧头低语,目光聚神。

    周瑜敛眸道:“万事俱防。”

    “好。”练师应声颔首。

    练师与周瑜心照不宣出偏堂时,却恰于一不速之客照面。恰是时,陈武与孙权并肩而行,欲往府堂见孙策。

    迎面而向,练师面露尴尬,但孙权依旧柱鸠杖而探路,视若无见,举止从容,风度不失。

    待孙权身影消失,周瑜挑眉而问:“他、应是目所可视。”

    “公瑾兄如何以为?”练师面色凝固,故作淡然,可演技拙劣,实在骗不了别人。

    “或是冒犯,阿珧见谅。你身上有股独特的幽香,他不会不察。何况,他素日俱能察知我所在,今日,竟连我也略去,想是神思俱飞,心绪不宁。”周瑜清摇羽扇,含笑而行。

    练师闻周瑜分析孙权的心绪,才恍然大惊,亦是认可,可她不愿再有过多牵扯,剪不断理还乱,不如快刀斩乱麻。

    “阿珧,我再问一次,我可是有一万种法子能成全你二人。”周瑜斜眸而笑,妥妥似个强取豪夺的土匪,那儒雅鸿朗的风雅,不过表象。

    “……”步练师垂眸失神,这一次,竟未作回答,不知是失意疏忽,还是纠结不宁。

    黄昏后,练师带小妹同去收拾步翾的行李细软,却被楚楚强力制止,道:“将军授任子羽为征西校尉,此番行军,他将同去。”

    “什么?”练师瞠目反问。

    如你所闻,伯符欲任命我为中郎将,我以为职位过高,愿任一校尉随军伐江夏。”步翾缓步回屋中来,行走多时,竟精神倍震,他方一入屋,不由地捂了捂鼻子,随后,目光锁定在焚香炉中,“香有异常。”

    袁楚闻知,立刻去将香炉端走,绯铃便跟上前去,“嫂嫂,让我来看看是何种迷香!”

    “你还小,可别乱碰。”袁楚温声拒绝,半哄半促,不让步绯铃碰那小炉。

    步绯铃还偏要碰,追出去嚷嚷:“医者,当遍历百药,香亦是药,让我看看!让我学学!”

    “不给。”袁楚抬脚疾跑,绯铃则愈抬动她那双小短腿,一蹦一哒地追去,“好嫂嫂!嫂嫂!”

    远望袁楚和绯铃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练师回眸道:“你早知道那香有问题。”

    步翾浅颔首,面色依旧冷清,可声音却温柔几许:“我知周郎之意,也怕再不慎伤你,便顺其而然。”

    “是我不听阿兄的话,该训。”练师扶他坐回榻上,又去将创伤药拿来,欲为一敷,却不料步翾抬手拒绝,眸光乍沉。

    “阿妹,我要你去江东。”步翾敛眸道:“昨日我星夜起卦,见你我卦象已变,再无苍龙之劫。孙氏卦象亦变,帝王所指为权。所以,孙策,必有一劫,死卦难解。”

    “我去江东,便能阻止么?”练师凝神细思,她并不希望孙策出事,既然苍龙之劫卦可变,那孙策的劫,未尝不可。

    “也许是机缘。但卦象难断,我技艺不精。昔我卜己为死卦,如今看来,人定亦可胜天。”步翾摇首长叹,心中亦感慨万千,若是他执意信卦,如今定仍万念俱灰,又何知未来机遇。

    步练师垂首思忖良久,摊开手掌,肃声道:“把龟甲与我。”

    步翾迟疑反问:“欲作何事?”

    “先给我。”练师再次讨要,步翾只好从被褥中取出龟壳交给她,练师接过手中,凝神细看,而后往空中假一抛,实则收于怀中,嗔道:“从此以后,不许你再占卜。”

    步翾:“……”

    “阿妹,随意与我三枚五铢币,我便能卜六爻,你收龟壳,意义不大。”步翾似笑非笑,但见妹妹认真又急切的模样,百般感叹。

    “那你答应我,再也不卜卦,不问天神,唯问己心。”练师将龟壳双手奉还给步翾,声恳意重,满目期待与心疼地目光投以步翾。

    “好。我答应你。”步翾收过龟壳,细心敛入行囊,而后一并交给练师。

    练师扭头道:“我方才已答应公瑾兄留于皖城为他作监视,暂时不打算去江东。”

    “阿妹,恳请你替我照顾好娘与小妹,还有……楚楚。”步翾将行囊轻放下,沉声叹道:“阿妹,你但提要求,我愿尽量去实现。”

    “好!”练师应声点头,一比食指,道:“第一,你伤未痊愈之前,不可入战场。第二,待你从攻荆州复仇事了,随我隐居东海。第三……”

    “复仇……”步翾喃喃打断道,“你……如何知晓。”

    “黄祖几近将你换了层皮,常人如何不恨。而且,你应比我更想知晓,究竟是何人走漏风声,推你入地狱。若不寻出,江东难安。”步练师细细分析,虽只是袁楚的三言两语,她亦可知其背后之因,步翾不得不颔首默认,更有七分对妹妹的欣慰与赞赏。

    “那第三,我在扶南遇到了许多有趣的人与事,来日,我想带你们去那儿游历,遍看这山川锦绣,该是不负此生。”练师满目憧憬,扶南之景浮现眼前,是向往,是感慨,亦是无憾,

    “好,我都答应你。”步翾浅笑作叹,深知练师希望他远离仕途,谁人为帝,已不重要,她只希望亲人安康,她浮海渡安息一遭,归来活的比谁都通透。

    “那我也答应你,我会尽量尝试改将军之卦。但无论成功与否,你可都得随我归隐。”练师亦笑答,哭了好几天,可算展眉畅心,痛快。

    步翾却欲言又止,他很明白其实这一切都是设想,可他不愿弗了妹妹的意,便与她应声颔首,被她传染那欣喜之情,缓而,眸带笑意。

    翌日,练师歉寻周瑜,道往江东之事,周瑜则是大吁一口气,但练师不由地担心而问:“我若归去,这李术可怎办。”

    “咳。无妨,昨日是我骗你,欲止你行军。不必担忧他。”周瑜轻咳两声,抿唇忍笑,“还是归去江东为好,若儿诞下孩子,你作为小姑姑,该去一探才是。”

    “什么?!”步练师张大双眼,惊喜之情流溢于容,心下当即开始盘算赠什么礼物,一定要是亲手而作最好!但……刺绣?不堪入眼。作画?抽象至极……

    周瑜闲饮茶而酌,虽是归心似箭,但也明白此番征伐意义之大,只得暂且忍一忍。

    步练师忽地收敛笑意,沉吟喃喃:“公瑾兄……”

    “何事?你我之间,不必拘言。”周瑜执笔落墨,再写家书,念念顾若情意难停。

    “没、没有。”练师缓起身而辞,心中之语终难说出口。

    周瑜知她素来直爽疏朗,应是不会如此这般欲言又止,写罢家书便随她的脚步踪影寻去,及至府后花园中,见她与桥婉左右搀扶路母,桥婵与步绯铃追逐嬉闹于水榭,别是一番温馨之景。

    桥婵,是她表姐。

    周瑜霎然明白练师之意,那一刹那,他察觉练师眼角的余光向他暗中投来,原是她故意引自己来此。无论如何,桥婵已是他的女人,冷落于她,实是不该。

    入夜,桥婵铺好被子便将照常入睡,却见周瑜缓步行近,坐于榻旁。

    桥婵一个激灵忙将被子抱抓于胸前,满脸通红地垂眸,却又忍不住偷偷暗窥周瑜。

    人道是江东才俊美周郎,眼前这人实在是太美太俊,自那夜周瑜去席间卧睡,君子如风,恂恂儒雅,她便不知觉地怦然心动,这几日间常偷偷窥他,情窦初开羞涩难掩。

    “周郎……我的脸上……可是有何异物?”小桥磕磕绊绊小心翼翼地询问,竟紧张地身子发颤。

    周瑜脱袜而横放双脚,微躬一腿,侧身打趣:“当然。”

    小桥见他靠近,愈觉心跳极速加快,砰砰砰地满脑袋都能听见,“哪、哪里……”

    周瑜凝神打量小桥,从她羞涩的眼眸中看到了爱慕之意、欣喜之情,但又掺杂着半分紧张、不安。

    “小桥,你有何心愿。”周瑜温声而问。

    桥婵恍一诧神,但唇角却不禁漾起层层涟漪,喜道:“是能和姐姐日日相伴,是能安然渡此余生。如今,皆已实现!”

    见她那美而娇俏的模样,周瑜不禁也开怀一笑,揽手将她拥入怀中,道:“你是个好女孩,未问而取,我向你道歉。”

    “周郎……”小桥顿时心中一酸,除了姨母和表妹,无人关心她和姐姐是否愿意,周瑜,是第一个关心她的外人。

    自桥蕤亡故,将近两年的风雨飘摇,她和姐姐遍历人情冷暖,若非父亲故友张勋相护,迁徙逃难也不曾放弃她们姐妹两,否则,该不知该被掳到哪里去。

    飞雪临江,融为冰水而消痕无迹。

    浮萍无声,漂泊流离,何处为家。

    周瑜听到浅浅的啜泣哽咽声,便以怀中软巾与她擦泪,“今夜哭过,余生可不许再流眼泪。”

    小桥顺着周瑜的手与腰肢,将他紧紧抱住,喜极而泣,喜泣交融,抹泪娇嗔而唤:“夫君……能得为夫君左右,桥婵此生已无憾。”

    周瑜沉声长叹良久,轻褪去衣衫。

    数日后,及至练师临行前,周瑜加了三封家书托付她帮忙传达,很是厚厚的一叠,不知道尽多少话。

    袁楚轻轻抱别步翾,与他双膝落地同扣拜路礼希,似是作礼婚,也是为离别之拜。路礼希扶起他二人,慈祥的眸光久久难舍。

    良久之后,步翾将袁楚托付与母亲和妹妹们,方安心归入孙策身后。

    吕蒙引来一架大马车,引桥婉、桥婵两姐妹与路礼希、袁楚、步练师、步绯铃这一众女眷共坐,随后半坐靠在马车前,掌缰绳马鞭大声而道:“夫人、姑娘们安心!我这马车,稳得很!”

    便是这第一鞭执,马车顿时颠得大震,车中人儿皆左仰右倒,顷之,步练师探出帘帷,暗将鹤骨短笛执于吕蒙脖颈旁:“不稳可仔细了。”

    “三年未见,练师妹子脾气见差啊?我瞧见权公子在后面,虽是看不见吧,但这形象终是不太好。”吕蒙摇首叹息,

    步练师应声而答:“三年未见,阿蒙脾性尤未沉稳,不妨以曲洗耳,或可静心。”

    吕蒙:“……”

    恰是时,步绯铃从马车帘后窜出个小脑袋,双眼笑眯如月牙,声色灵动婉转,哼道:“阿姐,确是你脾气变差!这位大兄只是不小心嘛。”

    吕蒙不禁捧腹大笑,回眸看去,绯铃容貌与练师五分相似,他便已明了,得有小妹的支持,立即展齿而对练师得意道:“看到没!还是步家小妹明事理。”

    恰是一霎,步练师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收回短笛,拉着小妹一脸气鼓鼓地坐回马车内,却又百思不解,喃喃道:“我真的脾气变差?”

    袁楚笑而打趣:“现在没有,待会儿,可不一定。”

    步练师:“?”

    车外的又一扬鞭,车内再次晃动震荡,待坐稳后,步练师只得扶额叹息,眉头越蹙越深,却见小妹捂嘴偷笑,与小桥嘻嘻地嘀咕:“瞧,阿姐好可爱是不?”

    “步绯铃!”步练师抬手执笛,却被袁楚眼疾手快而夺走,她只得转换战略,扑上去而捉小妹。

    “小桥姐姐救我!”绯铃大声呼唤,小桥立刻帮忙,二对一的阵势,空间并不大的马车,练师完全占据不了优势。

    及至袁楚也加入绯铃和小桥,将练师的头脚手纷纷制住,不停地挠她咯吱窝,直至她笑到喘息难止,嘶哑地求饶。

    霎时间,马车的晃动更胜车轮跃过凹凸不平的地面造成的震荡。

    大桥护着路礼希远离这场纷争,却皆是含笑而视,许是,很久未得如此开心。

    行路缓缓,吕蒙驾执马车行于前,讨寇校尉宋谦领麾下护送这俘虏一众三万余人出发往东,吴郡都尉全柔得知消息,率兵渡太湖西向、渡溧水而至大江岸,候迎这大军浩荡,护行路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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