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将书信展开细读,亦不免含笑摇头。孙俨觉是奇怪,也拿来看,但却不懂两个兄长笑什么,“这不就是写信夸阿兄妥善处置刘繇家眷?兄长是笑何?”

    孙权轻咳两声,叹道:“王朗素擅春秋笔法,阴阳相间,虽褒实贬。”

    “正礼元子,致有志操,想必有以殊异。威盛刑行,施之以恩,不亦优哉!我瞧他言语诚恳,倒没有春秋罢?”孙俨念读而不解。

    孙策冷笑而呵:“他这是在逼我,不得怠慢刘繇旧部,否则,恩威俱失。”

    孙权摇首起身道:“恰在彭泽,我便去会会刘繇元子刘基,妥善待之,为兄长解忧。”

    “仲谋费心。”孙策颔首夸赞,忽又注意到孙俨,立刻更换语调,视之而厉声命令道:“你,也去。”

    “我?”孙俨满脸疑问。

    “刘基年岁与你相仿,你如何去不得?”孙策挑眉而视之,又将目光投以孙权,暗示他路上教导这个傻弟弟一番。

    “好好好。”孙俨起身,走在孙权跟前,背手踏步,大摇大摆。

    孙策默然将书信掷于铜炉之中,焚烧殆尽,只余青灰。

    “传令庐江太守李术,就近戮杀扬州刺史严象。”孙策与陈武低声而道,又以诏书印章,令陈武前去处置此事。

    陈武已不问缘由,跟着孙策已这么多年了,多少学了点。孙策据有扬州六郡,曹操不仅知晓,还让王朗写信夸他,但丝毫不提给予自己升迁之事,那不如,他亲自动手,震慑曹操。

    况且,那扬州刺史严象也不敢入江东而领刺史职,只敢在淮南、广陵徘徊,空有虚名,那,不如死了罢,早日挪出职位,以迎孙策才是。

    未几,孙策只在彭蠡泽停留三日,便再度启程北上入江东,但闻刘基的态度似乎有所改观,不得不多看这俩弟弟一眼,骄傲、自豪!

    春三月下旬,孙策引江东水师兵临丹徒渡口,只待兵发北上,但此行略急,粮草未备至,便留于丹徒,尽赏诸将士,并操练兵力,待吴郡粮草运至。

    方入丹徒,孙策便收到虞翻来信,道是会稽山越叛乱悉数平定,只是,会稽东部都尉芮良在此次平叛中壮烈牺牲。

    孙策默哀良久,昔芮良之父芮祉,曾从先父破虏将军孙坚征伐,被孙坚举荐为九江太守。后孙坚战死,芮祉闻孙贲领孙坚旧部归袁术,亦响应之,又被袁术表奏为吴郡太守和许贡争之,会病卒。其子芮良继之,得闻孙策入吴郡,旋即来赴。

    芮氏父兄皆为孙家忠良臣子,今皆故去,念芮良有幼弟芮玄,孙策便传令重礼安恤芮氏家眷,兄终弟及,将芮良的部曲交由其弟训练,并任其为别部司马暂留会稽。

    孙策思虑再三,又令虞翻迁任富春县长,为他在吴郡南部筹集粮草物资,并好好发挥他的游说本领,劝说眷恋坟茔、归乡富春的叔父孙静及其次子孙瑜出仕,为孙氏增添一份力。

    与此同时,吴郡都尉全柔自钱唐载物资来丹徒与孙策先行相汇,得此粮草,孙策便计先谋取广陵,而得全控大江。

    孙策召诸臣来丹徒城楼相会,挥令道:“今遣孙权任前部大督,督军中郎将徐琨、威寇校尉孙河领军从之,从事中郎秦松、陈端随军参赞,率前军一万兵力征伐广陵,孤待后续粮草筹备齐全,自领军作为后继。”

    徐琨、孙河兵力是早已在京口及丹徒备好,而孙策大军方从豫章奔赴吴郡,跋涉艰苦,需休养生息,亦须筹备粮草,他也只能作后军。

    但众将臣皆惊诧,孙权不过年十九,缺乏征战经验阅历,怎堪越级担任前部督一职?

    秦松难免不服,与陈端窃窃私语,孙策立刻拔剑出鞘,剑音凛冽,荡尽堂众碎语。待诸臣安静下来,孙策扫视众臣,睥睨与秦松、陈端,正声厉道:

    “昔孤年十九,承父遗志,领千人征庐江,辗转斡旋而定江东。权为孤之仲弟,才广学精、弘朗仁善,当承父兄之烈,定战扬威,亦为诸君之将军!”

    闻孙策如此护孙权,众臣非议只得暂止,心下或想,有督军中郎将徐琨、威寇校尉孙河随征,倒也无所谓了,把孙权当个空气便是,一切且听徐琨与孙河发令。

    孙策哪能不知这隔肚皮的人心所想,待会后,他宴请诸将,又单独召孙权会见于城楼偏堂,低声谈诸事巨细,“你这眼纱,是时候该取下来矣。”

    孙权含笑而打趣,“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

    “你习惯个屁!”孙策当即打断,“去打广陵,当该知如何做。”

    孙权赔笑颔首,广陵太守陈登居匡琦城,地处射阳,周围水网密布,道路复杂。以如今的江东水师去攻,倒是不难,孙策给他这个机会,正是在为他铺路。

    “阿兄,阿俨今已年十七,此次,不妨亦令他同征罢。”孙权拱手请道。

    孙策摇首思忖,孙俨这脾性他总放心不下,像极了他十七岁时,有勇,然莽撞少谋。

    孙策叹了叹,终是点头应允,“我孙家儿郎,当为万人先。令他同征,领兵一千,授别部司马。”

    “多谢将军。”孙权含笑而拱手作谢,一旁匿于屏风后窃听的孙俨止不住笑意,因动静太大而被露出马脚,只得老老实实走至明处。

    “阿兄我……”

    孙策摇头瞥他一眼,深深长叹,他早就知晓孙俨藏在屏风后,真是叹笑不得,略嗔道:“多大人了。”

    孙俨展齿而笑答:“这不是担心仲兄没法说动阿兄嘛。”

    “若是说不动,你该如何?跳出来耍几枪,令我应允?”孙策起身而背手,四方步慢至孙俨身旁,英姿威武,气势凛冽,于孙俨而言,压迫力极强。

    孙俨赶忙低下头,不敢顶半句嘴。

    孙策略过他身旁,踏步引孙权回至宴中。

    忽闻城门楼下人声嘈杂,鼓乐声浅,并有幽香暗浮于城墙,如仙云缭绕。孙匡离座伏在窗边探头朝外张望,片刻之后,径直下城楼,未作辞词。

    亦不料诸臣纷纷交头接耳,不知在嘀咕什么,倏而,诸臣纷纷请辞而去,离坐之人愈来愈多。

    孙策疑而问:“诸臣为何离宴下楼?”

    张昭捋须道:“听闻是于神仙从楼下过,诸将欲往拜之。”

    孙策起身凭栏观望,只见那于吉衣着华丽隆盛,白眉长须仙风道骨,披鹤氅、携藜杖,手中捧着一漆画雕竹的小盒子,快步走到城门下来。那轻步踏云的身姿,令人完全不觉他已八九十岁。

    “妖人!竟令百姓焚香伏道而拜!”诸将宾客三分之二下楼迎拜,掌宾者禁呵不能止,孙策注视那东缺西空的坐席,再难忍怒意,发指而起身。

    张昭亦怀有疑虑,但看孙策已怒,恐是于吉凶多吉少,便转换话锋:“于吉著神书《太平青领道》,道已得道成仙,听闻,此前他曾为将军医治周夫人。”

    孙策冷笑不语,是啊,这“老神仙”是曾医治周琬,可琬儿还是离开了他。但于吉四处云游,周琬临死之前,他已远去吴县,孙策寻他无果,早已是怒恨在心,今天怎还会放过他?

    孙策重步慢下城楼,面色微愠,而听闻动静的徐琨、秦松、陈端、凌操等人纷纷回步于孙策身后,尴尬地埋首。

    独孙匡不愿退去,站在于吉身侧,收下于吉所赠的一道金符,含笑护于心,绝胜这世间所有的珍宝。

    于吉见孙策到来,双手奉那函盒与他:“此为仙人铧,愿将军福寿安康。”

    孙策冷笑着接过于吉的礼物,打开一看,赫然瞧见里面盛放着一副被毁去半边脸颊的玉像,玉体通体透白,独那头颅似是以鲜血灌注,污红血腥、惨不忍赌。

    孙策怫然大怒,将那玉像摔得粉碎,再度拔剑冷指于吉,欲毙其命于当场,却被孙权引剑阻去。

    于吉身后的四位童子手持龙涎香炉,仙雾缭绕,再加上于吉那鹤发仙道的模样,翩翩然似神仙下凡。

    他始终不动声色,似是早已预料到结局一般,淡看这场面剑拔弩张。

    “将军息怒!”孙权知于吉的能力,也念他曾相助自己,必是竭力而护之,不惜与兄长对峙。

    孙策见是孙权作挡,心下惊诧而不解,他依旧怒将剑遥指于吉,但孙权恰挡在于吉身前,“此子妖妄,幻惑众心。不事生产、不收钱财,衣服饮食从何而得?邪教妄言、焚香迷魂,我军之威岂容神鬼左右?今若不诛,必为后患!”

    孙策从不信虚无之事,他至刚至强,行事光明磊落,一身豪气,却也早已染得浑身血债,若信神鬼之说,他孙策还能夜夜安枕?

    却见于吉立身如松柏,未有半点胆颤,孙权迎孙策剑锋而行,及以身抵在剑尖,他唇角轻动,低语喃喃,唯有孙策能听清一二:“于吉威望甚众,若今日令于吉血溅丹徒城门,恐那来日尽失江东名士之心。”

    孙权久久凝视兄长,待暗语尽述,后退半步,躬身请求:“望将军开恩!”

    “好、好。”孙策收回佩剑百里,冷笑良久,与于吉冷道:“好一位老神仙,你且解释,这匣中仙人铧,是何意。”

    于吉捋那直长花白的胡须,缓缓而道:“吉卦出将军近有血光之灾,欲为一除,然已失机缘也。”

    “你!”乍闻此言,孙策气急似如丹田上涌,再难压抑,再难忍之,当即宣令:“妖言惑众!来人,立斩之!”

    众宾哗然,可迟迟没有人应声上前捉拿于吉,又在片刻之后,城门两旁宾客将臣纷纷半跪于地:“望将军开恩……”

    孙权忙近于孙策身旁,低声抚恤他的心绪,但孙策此事暴躁愤怒地似只炸了毛的老虎,绝不可任由别人论他生死之事,此乃逆鳞,于吉,绝不可能还活。

    “大胆于吉!”孙权知孙策意决,赶在孙策下令斩杀于吉之前,大声呵斥,“你既自诩老神仙,今春末大旱无雨,水湾搁浅而大船行难,且请作法引雨,以证天道。”

    孙策冷笑半晌,未打断孙权斥责之语,而是续令道:“限你一个时辰,若无雨降,提头来见。”

    时已天热而干燥,孙策将于吉“请”上城楼,于烈日曝晒之下令他作法引雨,一应道具齐全,可于吉却迟迟未有动静。

    孙权细察气象,觉是虽热,然潮湿,当是有雨之象。只是,孙权拿不准这雨会什么时候降临。

    但于吉不作争辩,只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目光平视前方,淡然如初。

    随着时间流逝,日晷上的影子渐渐偏移,孙权愈发担心,与孙策求情道:“一个时辰之内请雨,或是天神难闻。望将军开恩,许为三日之期!”

    孙策虽闻声,却作未闻不语,他倚靠凭几,伞盖于其上,凉阴之中,饮酒而叹道:“昔会稽朱符为交趾刺史,舍前圣典训,废汉家法律,鼓琴烧香,读邪俗道书,欲请天保。其心诚也,然终为南夷所杀。诸卿,如何不能明白。”

    事已至此,张昭已经放弃保于吉,与孙策而言,他能明白孙策动怒的原因,此番新仇旧恨,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于吉,只得唏嘘:“道法无常也。”

    孙权愈发焦急,孙匡亦上前半跪而为于吉求情,“将军,小弟信道!求将军开恩,延此求雨之期!”

    孙策冷笑而侧首,“此子或在鬼箓,其命取与否,不如,且问天道。”

    孙匡既然信道,孙策便以天道降雨而回之,若是天有道,降雨既是。孙匡无话可说,上前恳求于吉:“道长!求您作法罢……”

    于吉忽朗笑清音,叹道:“时也命也,吉已风烛残年,死生何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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