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孙权召集诸臣来会,令鲜于丹引出李术阴鸷之意图,虽有迟来之戏作三分,而足有七分真情,待鲜于丹述毕,怒起身挥剑道:“庐江太守李术,枉负讨逆之心,公然反叛,其罪当诛!”

    张昭立即应声而拱手:“一贼不除,则群贼四起。望嗣主,西征平之!臣等自当为君,还柩归吴,镇守江东!”

    李术举庐江郡反叛,或引五郡山越动乱,孙权如今年少威名不足、身边嫡系贤才缺少、君权并未牢牢掌握,此战,再他别无选择。

    “伐!”孙权举剑西向,眸光坚毅,少年稚气已尽脱。

    孙权挥令发号,留孙策嫡系军五千人随张昭归吴,及徐琨七千兵力、孙河二千兵力,及孙策部下五千,共征庐江。

    定以徐琨、孙河、孙翊为将,以从事中郎秦松作为随军的幕僚,携徐详为参军,并擢潘璋为别部司马,率他麾下千人兵力。

    临行前夕,孙权又遣鲜于丹快马加鞭入庐江,劝李术归降:吾兄讨逆,初定江东,山越震服,不幸早亡。诸郡骚动,初有亡叛,多逃庐江。闻君安恤招纳,今可缓缓归矣。

    庐江太守李术,亦为孙权姐夫,他多么不愿被其背叛,这也是最后与他的一次机会。他知道李术召集了所有反叛贼子,若是李术愿意交出来,他大可既往不咎。

    翌日清晨,孙权集结大军,并定于秣陵湖中集结操练,以待李术回信,若其依旧执意反叛,则一举拿下皖城。

    临别曲阿,孙权执张昭双手迟迟不愿松,含泪诀别:“若仲谋未能安然归来,望张公集五郡之心,固守兄长基业!”

    张昭久久感慨不已,他似乎看到了那位故人的影子,他坚信故人会庇佑仲弟,安然归来,他将烈酒一抛而尽,祭天亦祭故人。

    “昭定为嗣主固守江东,待君凯旋归来!”

    孙权拱手作别,登上楼船,挥师西向。百千战舰雄武浩荡,临江而望,似山峦起伏层叠,苍峻凛凛。

    从征者、留吴者,孙策麾下嫡系将士们无不怀有期待,希望他真的能守住讨逆奋六年打下的基业。

    孙权披甲秉钺,登上楼船之巅,手握兄长的佩剑百里,眺望水路两军,军容齐整、步调如一。

    徐琨与孙河、孙翊与他并站,故望江东,决心毅然。

    夏五六月的烈风竟猎猎呼啸,一望无际的湖面泛起水雾氤氲。辗转间,是已至秣陵湖畔。

    孙权令督军中郎将徐琨亲自指挥水师阅兵,孙河、孙翊督步营之兵,陈武、潘璋徐详训亲卫队中游骑之术。

    刹那间,秣陵湖畔轻车突骑、坚舰游弩,战鼓雷鸣、旌旗招展。

    号声响彻天际,将士们精神抖擞,千军列阵,呐喊震天。百舸争流、剑戈相接,湖水连天一色,孙字军旗扬立碧空。

    夕色黄昏,湖畔归于平静,孙权泛舟游弋,身旁只有吕蒙、陈武、徐详三人在侧。

    艨艟摇橹,竟到了一个似陌生似熟悉之处。

    “阿姐!瞧我绣的这个葫芦,小桥姐姐、哦不!胤儿会喜欢罢!”步绯铃将一个婴孩肚兜递给倚坐在树下的姑娘。

    “好看。加上这个,放入匣中一并送去罢。”姑娘也拿出一个肚兜。

    步绯铃连忙摆手,明拒绝道:“真是太丑了!若姐姐说过,你送何物都行,就是不能送绣品!”

    “循儿穿在身上又看不着,这匹布料轻软薄柔,丢了可惜。”

    “知道可惜你还动针?”

    “……”

    袁楚携来簸箕而晒茶叶,不禁打趣道:“练师一片心意,还是得给顾夫人送去,她收不收,可是她的事。”

    步练师不免扶额苦笑:“罢了罢了,我此后再也不动这物什,没这天份。”

    “练师,你的天份,不该在这田园一隅。”袁楚轻拨青褐的茶叶,又缀入几朵茉莉花,拌着翻晒。

    练师浅笑而唏嘘:“也许,我早已失去当年之心。”

    “混沌混度,练师,是你自己不愿醒。”袁楚浅拨茶叶,清香一缕一缕萦绕在这三位姑娘身旁,恬然、淡雅。

    恍惚间,桨声棹动湖中涟漪,步练师循声抬眸,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昂扬的“孙”字牙旗。

    牙旗之下,是艨艟大船,艨艟船头有几位熟悉之人。

    见那来人,练师只觉胸口似咯噔一下有什么物什在疾坠,她愣然起身,本欲转身逃避,可她却迈不开腿。隐隐之下,竟觉情况似乎不妙。

    陈武、吕蒙俱随孙权身旁,甚至,还有徐详……

    只见他下船,独自一人行于前,疾步向她走来,待将靠近时,却又止步踌躇,似有千嶂山在他跟前。

    袁楚见状,欲带走绯铃回屋中照顾路李希。但步绯铃却只是躲到一旁的厢房去,似乎在翻找些什么物什。

    “你……可还好?”孙权开口而问,眼神的绢纱早已不再,可眸中却隐隐闪烁着不安与愧疚。

    步练师察觉应有大事发生,忙踏前一步而急切询问:“发生何事?”

    孙权再靠前一步,双眸已噙满晶莹的泪珠,似玉般一颗一颗地坠落:“阿兄被害亡故,我想请你帮我……”

    “帮。”没有丝毫犹豫,似是神魂默然间所控,练师也未曾意识到自己竟脱口而答,待转念,她突然意识到,是自己安于避世,竟忘了兄长的卦言!

    兄长留给她和家人的三封信,不无祈愿她们能避世安然,无忧一生。字字情切,句句动心,让她们沉迷安囿在他和孙权设下的世外桃源,忘记伤痛,抛却仇恨。

    她怎么能忘,兄长浑身遍体鳞伤,性情几近大变,这一切的一切,是荆州黄祖所为!她竟天真地信了兄长的遗言,黄祖亦为孙氏世仇,迟早被其诛杀,无虑也。

    如何无虑!

    “随我来。”练师发觉自己将难控制情绪,只得捉起孙权的手,将他拽入院宇后的竹林,直至溪水蜿蜒而上,临瀑布旁。

    水声溅贱,或已听不到孙权的哽咽啜泣,雾水朦胧,他想起从小兄长对他偏爱偏心,想起兄长征战时常带他,想起兄长耐心地与他讲解兵法共论天下大事,想起兄长临终所托,则心,愈加坚定。

    水声淅淅,却带来难得的心宁,练师一遍一遍地忆起兄长临终前,忆起兄长从荆州回来时,忆起兄长与她携手退阳羡城叛,忆起兄长与她的点点滴滴,只恨自己,避世良久,蹉跎光阴。不可,再如此。

    步练师凝眉而望孙权,昔日那个少年,而今已长成,身量近八尺,眉眼轮廓如峰,再无稚气。只是,亦再无昔日明朗之气,只余眸光阴郁,满目沧桑。

    失去兄长,她最能感同身受。那般绝望与悲痛,曾将她坠入深渊,浑浑噩噩数月,时至今日,才似大梦初醒。

    如果她能想起来兄长的卜卦,是不是还能想办法一救孙策?她蹉跎数月,竟不知桃源外已血色惨变。

    “阿权,我在。”练师轻挪步伐而近孙权,她知孙权此时该是茫然而孤楚,似当初的她。

    可孙权却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了她。

    “我……”他欲言又止,不敢抬眸直视练师,明明,这双已褪去墨绿的眸子,是她拼命换来的,“庐江太守李术反叛,我率军征之,途经秣陵。我终是没忍住,来叨扰了你……”

    练师察觉此言似诀别,便再度上前一步,握住孙权腰间佩剑之柄,倒取百里剑出鞘,横刃对自己,刀锋对孙权,“此战绝不可败,练师愿随将军,沉浮庐江,死生不弃。”

    将军?孙权双眸猝地震颤而恍惚,他何能担得此名。可不过寥寥数语,练师便知他的伤痛与为难,真是……知己更甚自己。

    可惜,世事蹉跎,他早已不是昔年那个少年郎罢。

    孙权也不知自己为何糊涂地来见她,见她时又情难自抑地道出心里话,而后这一瞬,他怕自己的失败会害了练师,他只得含笑轻触住练师执剑的手,以柔夺回百里剑后,便一步一步后退,噙泪诀别:“知你一语,我已足矣。练师,抱歉。”

    “孙仲谋你站住!阿权!”步练师抬脚跟上,声声追唤,孙权的步伐不快,她的速度也不快,也许,她只是想等一个回头:“二郎!”

    闻此二字,孙权猛然惊愕而回眸,那可是十年前,她对自己唤称。十年,竟已过去了十年,那时候,孙策也不过十来岁,意气风发,英姿傲然。

    见孙权回眸,步练师昂首而近之,利索道:“你迟疑良久,虽已踏上征途然信心仍不足,是因你不知可托全心与谁,但你清楚,可信与我。”

    “你知这是征途,前路难料。是我的错,不该来此叨扰你……我只是,太……”孙权仰天沐风,阖目之际,声已颤抖,难连一句整话。

    步练师坚定地上前,攘臂拥之,紧紧抱住他,她能听到孙权急促的心跳,她能感受到孙权需要她,而她,也需要孙权。她不想再与孙权错过。

    “江东纵有诸臣如虎,可他们曾跟随的是讨逆,并非是你。你知未来的路,将孤独而艰难。我知这一段路,想陪你同行。”话音方落,不过一刹,练师便松开了手。

    从幼时的相遇到少女时期的动心,她爱得深沉,也清醒得可怕。步翾的逝去更让她意识到,爱有再深,也敌不过所爱之人好好活着。

    原来,先透彻大悟的,是步骘。他早已启程辞去云游,研学交友,再没有回过会稽山阴那破败的小屋,孤居陋室种豆果腹混沌一世。

    她实际上怕得要命,她怕自己就此空然埋葬这钟山,她怕这一别真将是与孙权的永诀。若是蒙昧余生倒也好,可偏偏她已清醒,那么,必将坚持己心。

    “好……”孙权心疼地凝视步练师,满怀愧疚道:“待江东安定,我……”

    “先安定后,再论后话。”练师轻轻整理孙权衣襟,将佩剑百里送回鞘中,她眸中,重回了已黯淡数月的光芒,是希望,也许,还有炽热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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