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练师带孙权回到江畔,恰见妹妹跑到水边呼唤:“大块头!”

    吕蒙惊诧地指了指自己:“叫我?”

    “是。”绯铃已抱着一个大箩筐踏至湖水边,笑与吕蒙展颜。箩筐里似乎是蒲草手环。

    吕蒙下船来,将绯铃带离水边,那沾湿了的裙裳,恍若那日烟雨再现,吕蒙顿时后脊背发凉,“干嘛?我有名字,别乱叫啊!”

    “那我,唤你大蒙蒙?你长我九岁,我唤你阿蒙也不合适。”绯铃仔细算来年龄,阿姐可以唤他阿蒙,自己唤,好像哪里怪怪的?至于子明为何不唤,方才吕蒙身旁还有一个子明呢,徐子明。

    吕蒙无语地唇角一抽搐:“随意吧……”

    “好!大蒙蒙,来看看,这是我做的行军绛衣,作为赠礼,感谢你昔日对我们的照顾,请一定要收下。”步绯铃深知自己那日情绪失控,辜负了吕蒙的一片好心,愧疚不安,在练师的指点下,她做了好些物什,除了绛衣,还有竹縢,想着来日一赠吕蒙。

    见那布料极好的衣物,吕蒙霎时有些不好意思,挠头迟疑,却见徐详亦下船来近,笑而打趣:“小妹,我的呢?”

    步绯铃转头展齿一笑:“让辛夷给你做去!”

    徐详仰天长叹:“她啊,和你姐一样,手笨得很。我可从来没收到过她做的物什。”

    恰是时,步练师迎声踏来:“你那腰间革带,可是辛夷亲手打死一头棕熊而制呢。”

    徐详:“……”

    徐详只得摇首叹笑,随绯铃一同将目光投向吕蒙,顺而劝道:“步家小妹一片好意,阿蒙且收下罢。”

    “啊……我皮糙肉厚,如此好的衣物实是……”吕蒙摆手欲再婉拒,实是不太好意思。

    “小妹知恩图报,阿蒙成人之美。妙哉、妙哉。”孙权抬手而引徐详随他上船,于船上伫立而候。

    吕蒙惊提点才发觉,若是不收,貌似也不太好,步家小妹诚心感谢,他收了,小妹才会放心罢。心下弯弯绕绕地思考,犹豫不决真似婆婆妈妈地,一咬牙,还是收了罢!

    “那便,多谢小妹!”吕蒙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大箩筐,作礼谢过步绯铃,再护着慢慢回到船中。

    步练师轻捋小妹鬓边的碎发,柔声嘱咐:“我去数日,小妹,有劳你替我照顾阿娘。”

    步绯铃忽地睁大了眼睛,立刻应声:“诺!”

    不知觉中,绯铃亦随练师的唇角勾勒而展齿甜笑,她已许久,未见姐姐眸中如此清澈而有生机,根本不需要问去何处,要她做什么都愿意。

    “你要乖乖的,不许和耀儿打架。”练师轻捏妹妹的小鼻头,她知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素日最爱欺负比她小一岁的袁耀。恰又袁楚也宠着绯铃,倒是苦了耀儿。

    步绯铃当即气鼓鼓地叉腰:“我哪打得过他?”

    袁耀赶忙追来拉住练师的衣袖:“练师姐姐别走!你一走,她指不定上房掀瓦!”

    “阿耀?”绯铃当即回眸而哼,奶凶奶凶地,笑得袁楚也走来,拽走袁耀。

    “不是阿姐?你、你帮帮我啊!”袁耀欲哭无泪,步绯铃是真敢上房掀瓦啊!这小妮子玲珑得很,苦她久矣!

    袁楚只得叹道:“不过是不小心把你的被褥烧着了,也没伤着哪里,耀儿怎地还记着呢?”

    袁耀:“……”

    孙权、步练师:“……”

    吕蒙:“噗……”

    徐详亦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是这妮子能干得出来的,只是不知,袁耀是哪里惹到了绯铃,绯铃一般的情况下,还是很乖地……吧?

    步绯铃闻有笑声,凶凶地侧眸而望,吕蒙和徐详这两个“子明”皆慌忙闭嘴,倒成了“子不语”。

    练师只得拉着妹妹到一旁细细教训,而后方作罢,以礼拜别母亲,便踏上艨艟大船,乘舟远去。

    归军中后,徐详将练师带到自己身边,谓之以亲妹,绝众人悠悠之口。

    当夜,星辰漫天,鲜于丹负重伤而携信归来,竟是李术欲取之性命!

    孙权忙传军医来为鲜于丹医治,并阅李术回信:有德者众心所归,无德者众叛亲离,不应复还。君且自料。

    真是连脸皮都不要了。

    孙权气得怒发冲冠,直将布帛揉撕以泄气。

    剑声簌簌,百里剑影斑驳。

    孙权细抚百里剑纹,冷声决意道:“叛者,罪不容诛。”

    休论李术随孙策征战有多少功勋、又与他孙权有何姻亲关系,孙权已彻底无法再容忍,定要除掉这个忘恩负义、谋逆不轨的叛徒。

    练师不免迟虑道:“若是讨逆之亡有曹氏为祸,将军此番征讨李术,恐被其渔翁得利?”

    孙权笑而凝视练师,抬手摊向徐详,徐详则默契地将一旨奏书呈与孙权,并与练师视之。

    信中之字峰冷而力深,一看便知是徐详亲写,只见其中写道:

    ‘严刺史昔为公所用,又为州举将,而李术凶恶,轻犯汉制,残害州司,肆其无道,宜速诛灭,以惩丑类。今欲讨之,进为国朝扫除鲸鲵,退为举将报塞怨仇,此天下达义,夙夜所甘心。术必惧诛,复诡说求救。明公所居,阿衡之任,海内所瞻,愿敕执事,勿复听受。’

    此间“明公”,正是曹操。

    此信将往中原,谴责李术杀害扬州刺史严象,请朝廷之命征讨,主要的目的,还是防止曹操出兵相救。

    原来,孙权和徐详,早已将两种路线定好。

    征讨一事既定,孙权亲见陈武,请他奉奏疏入许都朝廷,传达书信。

    陈武此前便去过一次许都,经验远过众人,但此番奉奏与当初不同,乃是孙权此战是否能顺利成功的关键。他知孙权之意,是极信任于他。他也知李术忤逆孙策,其罪当诛。

    “武!定不辱使命!”陈武当即领命,翌日天未明便纵马北上,孤身一人,迎辰星破晓,带江东希望而启程。

    夏五月中旬,孙权率水师大军抵达牛渚,定三路绕攻庐江之计。

    前部大军由徐琨率骑步重兵征之,西直而入,击庐江东部诸防备要塞,占临湖、居巢,以待南下逼近皖城。

    孙河、孙翊率兵二千顺江流而西,绕寻阳逆流而上而围庐江,并令建昌都尉太史慈,阻断刘表东近、李术西逃之路。

    最后由孙权率兄长嫡系故兵四千,水师西向,循中路攻破长江、皖水沿岸粮备之地,顺皖水而进庐江郡治,正面攻之。

    而皖城之西有群山高拔,若以此南、东、北三面夹击,孤城必危然。

    既定下,徐琨、孙河与孙翊当即领命执行,不再有攻广陵时的战略迟疑,倒是异常地齐心协力,或是隔肚皮下心思各异,但却皆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固守江东。

    六月初三,孙权率水师大军南抵皖水,恰是时,徐琨已军入舒县,舒县县长周理举城归附,皖城东北三县尽归。

    孙权自皖水逆流而上,孙河、孙翊由寻阳而北进,李术不敢轻举妄动,下令闭门锁城,并派人往中原送信与曹操,乞求曹操出手相救。

    只是,这几日来,徐详的眼睛愈发浑浊,难清晰视物。

    孙权为他诊断数次,仍未得结果,只得托付练师道:“还有劳练师于后军照顾子明。”

    步练师含笑颔首,送孙权离去处理事务,再回步来,从袖中取出一条早已备好的缁色绢纱。

    徐详细细抚摸这绢纱纹路,恍然大悟,又似笑非笑,不停地摇头叹息。步练师熟练地将绢纱系在徐详眼前,道:“如此,倒也不错。”

    “是你所为,还是他授意?”徐详取下绢纱,微有愠色,但面色依旧清冷淡漠,看不出情绪有多少变化。

    步练师入座徐详对席,笑道:“是我所为。不过,也赖子明提点。”

    “提点?”徐详诧问。

    步练师颔首道:“若要成王霸业,岂惜残命?任何人、任何事物,都能利用。只要——获益足够。”

    “他竟何事都与你说。”徐详不得不轻叹一声,但这叹罢,倒是开怀大笑起来,叹孙权与练师交心至底,喜练师敏慧无双,如此相成,江东无恙也。

    徐详便将绢纱再戴上眼前,“那我便,也赌一局。”

    练师此意便是让徐详代孙权身份,李术并不知道孙权已取下绢纱,其麾下大多也未见过孙权真容,若有什么事,定会冲着绢纱蒙眼之人来,“若是子明不慎身死,我定为你血偿。”

    “解药拿来。”徐详忽地仰面大笑,一手伸与练师讨药,一手落于案几上轻敲:“好一招筹谋,我倒也不惊奇。只是,你不该学我,如此算计人心。”

    步练师交出眼疾解药,面对眼前这个青梅竹马的徐家兄长,深知早已二心各异。她逼徐详自愿戴上绢纱护孙权左右,多少掺杂了几分私怨。

    同为女儿身,最知女儿苦。她不希望见到孙权辜负谢清缨,可如此事已至此,她能做的,只有拖延、和教训。

    “承让。”练师轻起身辞去,可眸中却氤氲着万千心疼与无奈。昔近十年的友情,今日竟崩如此,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辛夷。

    也许,徐详也同愁。

    翌日,孙权率军挥师顺江流而入,及至皖城外,与徐琨、孙河之兵连相会,围之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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