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地铁站，颅内的钝痛不断拉扯着余音的神经。
更惹人心烦的是，就连落日也在不停催促着树上的暮蝉，发出声嘶力竭的长鸣。
余音强忍着头痛带来的昏沉走到公交站台，站台屏幕上却显示“Y16预计将在十分钟后到站”。
字体绿光没来由地让她涌起一阵呕意，她却在喉头滚动间硬生生将其吞咽回了心底。
时间不等人。
更何况是黄土埋半截的老人。
焦虑四起，她掏出手机正要打车——
肩膀突地被大力撞击，手机骤然从手心滑落，屏幕一角在触地的一瞬便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余音下意识扭头向那人看去，还来不及升起任何情绪，那人便头也不回地甩来一句毫无诚意的“抱歉”，快步隐匿在了人群中。
说不出此刻纷繁翻涌的心绪，但欲将宣泄的出口却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在瞬间覆盖得不留一丝缝隙。沉沉呼出淤堵在心口的郁气，她收回了凝固在那人背影上的视线，随后静静盯着被再次攥紧在手里却自顾自黑了屏的手机，沉默良久。
直到无意识碾过嘴唇的牙齿撕裂死皮，传来刺痛。
僵直的身体被痛觉唤醒，“嘶”声之下眼皮跳动，牵引着她再次向来往的车流望去。
但坏事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许是晚高峰，天还没黑尽，月亮已经冒了头。无人的出租车就像全数驶入了灰暗的天际，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出现在她眼前。
站台屏幕上的绿字将将由“十”跳转成“七”，余音却感觉已经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时间在等待中尽数化作了不安，忐忑侵占心室，就连手腕在指甲反复抓挠中渗出血珠，也再牵动不了她半分注意。
她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汽车驶来的方向。她在等，等两个鲜红的大字出现。
但“无人”却始终未向她驶来。
不愿坐以待毙，她最后扫了一眼依旧未有空车的宽阔大道，转身朝地铁口的小吃摊大步而去。
她要去借手机打车。
急切的恳求并未换来他人的信任。
想是被当成了骗子，呵斥声迅速驱散了余音脸上将将挤出的笑意。
接着便是接二连三，复刻般的拒绝。
小吃摊车飘来的香气萦绕在她周围。
周围落在她身上，或探究或审视的视线也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帮她一把。
承受力终于在这一刻到了极限，余音的眼眶忽地红了。
今天过得实在太混乱了。
情绪起伏间，大脑各处铁锤敲打似的疼痛向她猝然袭来，急促的呼吸也在同时将酸胀推向四肢百骸，眼泪却在倾斜而出的前一秒又被强压了回去。
不行，她不能这么快放弃。
外婆还在等她。
水雾淡去，视线逐渐清晰。余光瞥见街对面贴着“欢迎光临”的商铺，余音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
“滴————”
尖锐的长鸣划破天际，一辆汽车挡住了她的去路。
烦躁喷上眉心，余音忍着火气瞪向这个没素质的车主，却被车内突然亮起的顶光闪得晃了眼。
车顶白光刻画出了车主未被隐没在夜色中的一半眉眼。
在时光的刻蚀下，暮惊春的下颌线比过去凌厉了几分，眉眼依旧不减张扬。不笑的时候，虽然显贵，但也显冷。
尤其是此刻，眼眸在夜幕的晕染下愈发晦暗不明，疏离感更甚。
他怎么会在这儿？
余音来不及细想，几乎跑着冲到了副驾驶座，拉开车门的第一句话便是：“手机借我一下，快！”
说话间，人也跨进了车内。
随着车门“砰”的一声被拉上——
一秒、两秒、三秒。
聚焦在余音掌心的目光终于上移，视线相交。
似是被她刚刚那声焦急的催促镇住了，将手机解锁搁在她手上后，他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问：“要手机做什么？”
入耳的声音一如旧时般没多少起伏，淡淡的，让余音一时没注意：“嗯？”
短暂的安静后：“没什么。”
“好了。”
余音一边将手机搁到支架上，一边开始“补票”：“暮惊春，求你件事儿。你要是现在不忙的话，能送我去县医院一趟吗？”
她指向屏幕：“就跟着导航走，十多分钟就到了。很快。”
不知是不是余音满心满眼的希冀牵动了车主的恻隐之心。
总之，暮惊春没拒绝。
刹车片收起的摩擦声和发动机的轰鸣声安抚了余音紧绷的神经，她心下一空，人也跟着陷进了座椅里。
默然将脸转向暗处。
苍白又潮红的脸色倒映在车窗上，昭示着副驾驶座上那人身体的异常。
车内的冷气忽然停了。
余音全然未觉，依旧默不作声地注视着窗外匆匆而过的街景。
灯火阑珊，夜幕低垂，却将她的脸在车窗上映照得更清晰了。
余音的五官本就是造物主浓墨重彩的笔触，在褪去血色后，侵略性不减反增。
看着就难以接近。
就连她自己在偶然瞥见车窗上的人脸时，也不免被吓了一跳。
靠，看着也太衰了。
……怎么就偏偏这时候遇上了。
思绪纠纠缠缠地不知飘向了何处，余音的脑袋越发晕眩。
“你……最近还好么。”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
“就……还行？”迟疑片刻，余音随便甩了个答案。
驾驶座的人侧目，直勾勾的眼神一点一点描摹过她的眉眼，接着是嘴唇。慕惊春眼底的愠色也越积越深。
“又是这种敷衍。”
像是放弃寻求答案般，他别开眼，不再看向余音。视线也很快凝固在了信号灯上。
“不是——”
他们之间没必要说这些吧？
算了。
她人还没到医院呢。
她忍。
不想再看见那人，余音侧身倚向车窗，蹙眉望向了窗外。
幢幢高楼在眼前飞速掠过，困意逐渐笼罩周身，她的眼皮一搭一搭的，几乎下一秒便要昏睡——
导航提示音出乎意料地响起：“您已偏航，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请在合适的位置掉头。”
“你——”
“走这条路能快几分钟。”
刚出口的质问被堵了回去。
“你……”之前走过这条路？
余音下意识想追问，但又想着两人现在实在算不上熟，再加上云台县近几年大力发展旅游业，暮惊春想是来城郊赏花的也说不定。
最近荷花该开了。
想到这里，余音住了口。
穿过这条车辆几乎无法错身的林荫窄路，“云台县人民医院”的红色灯牌便跃然出现在余音眼前。
车甫一停稳，还不等熄火，余音便着急忙慌地推开车门，朝方才瞥见的急诊大门方向跑去。
但手腕突兀而来的拉扯感却遏制了她要再向前的脚步。
余音试图甩开那只手，但那只手却跟铁臂似的未曾松动半分。她不得不回头，皱眉朝那人看去。
“走这边。”
手腕被握得更紧了。
“……”
对视的片刻，余音的脚尖不自觉换了朝向。
手腕上的力道也在下一秒松懈了许多。
但，他怎么知道她想去哪儿？
垂眸注视着虚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余音总觉得此刻眼前仿佛被迷雾缠绕，有什么东西被她漏掉了，却又看不分明。
直到——
“小暮，袅袅！你们终于过来了！”
张姨迎上来时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为她补全了那块拼图。
是了。
县医院这两年刚刚搬到新址，就连她都不清楚这家医院的格局，暮惊春又是怎么做到熟门熟路地带她到她外婆这儿的？
还有这声“小暮”。
于是这一刻，即使是最始料未及的答案，也在余音心中立时变得合理起来。
“是你送我外婆来的？”她伸手紧扣住暮惊春堪堪松开的手，问。
手腕与手再次交叠，暮惊春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他转过头来。
视线交接间，他却神色莫名。
接下来说出口的话也全在余音意料之外：“不是。”
心中将将浮起的感激被骤然打散，让她下意识松了手。
下一秒。
“那你——”
余音张口正要再问，张姨却已跑到了她身侧，抱着她的手臂便往手术室门口拖，尖利的声音一下盖过了她的呓语：“袅袅，你不知道啊，你外婆当时不停地发呕呀，吓人得很。要不是小暮他说先让我们把你外婆的脑袋往旁边偏，再把嘴巴鼻子里的东西都抠出来，我跟你水姨就要直接带着人朝医院赶了。”
作为医学生，余音总能听到学长学姐们提起，每年昏迷时因呕吐物窒息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所以真的是他救了她外婆？
那他怎么——
余音不由向身后瞥去，暮惊春却已没了踪影。
失落稍纵即逝，她甚至来不及捕捉，水姨的声音便紧随张姨的话尾出现了：“医生说你外婆是颅内出血，要开颅。”
心立时被揪紧。
目光也在下一刻完全被“手术中”这三个大字占据。
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亮得扎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熄灭。
她既希望灯赶快熄灭，又害怕它下一秒就猝然熄灭。
余音缓缓收回目光，费尽口舌将依旧守在她身旁的两人劝回了家。
手术室外的长廊上，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疲惫也在此刻尽数弥漫全身。双腿像突然失了力气，不受控制地向下弯折，凸起的椎骨磕上瓷砖，余音蜷缩着蹲在了白墙边。
几秒后。
头顶的声控灯忽地灭了，成团的身影完全被黑暗包裹。只有几点红光投射至地面，附着在她垂落的手臂下。
如影随形。
直到——
她被更深重的暗色笼罩。
暗色带起一阵清风，遮盖了反射进她眼里的红光。
余音下意识抬起头，向上方看去。
头顶的声控灯蓦然亮起，照亮了来人的脸。
是暮惊春。
受强光刺激，余音条件反射地眯起眼。下一秒，她只恍见黑底衬衫肩膀处的银白竹枝闪过眼前，接着是一声“哔”——
暮惊春半蹲下来，握着体温枪给她脑门来了一下。
仿佛一下不过瘾。
他眉心跳了跳，将枪头前移几厘米，接连给她脑门来了第二下、第三下。
下一刻，就连嘴唇也抿紧了。
眼看着那玩意儿要抵上她额头来第四下时，余音一把握住了枪头。
枪口侧移偏转至眼尾，她的声音暗含挑衅：“我说，这额温枪它是坏了么？”
“哔哔哔”的，吵得她心烦。
一声叹息轻起。
“你发烧了，你知道吗？”
暮惊春的眼底流露出几分无奈。
发烧？不可能。
她现在清醒得可怕。
“你这额温枪哪儿买的？”怀疑的逻辑链推导至源头。
结果却让余音当场噎住：“护士站借的。”
“……”
她怀疑这枪坏了。
握住枪柄，两人的手腕连带着额温枪打了个转。审视显示屏的同时，她问：“前面几次的温差都是多少？”
说完，她抬眸定定地等待暮惊春的回答。
两人之间本就不过两掌距离。
许是余音正色时的眼神太过灼热，也或许是虎口触及处的温度太烫人。
总之，喉结滚动下，暮惊春似是难耐地别开眼。衬衫立领处的扣子也在同时被解开，他答：“都在38度上下，温差不超过0.1。”
说话间，垂落的目光没再上移过半分。
“……”
好吧，看来是她真坏了。
余音松了手。
“我去买点儿水和退烧贴。嗯……”
还不等她起身，头顶便传来一道低声温言：“我去买。”
脚步声渐远。
目送着暮惊春的背影消失在长廊转角处后，又过了好一会儿，余音才缓缓收回视线。
垂眸怔忪地看着刚刚被塞进怀里的那袋吃的，余音沉默片刻，撕开了包装。
紫皮糖的甜腻在口中化开，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周身的疲惫，她仰头靠向方砖，慢慢坐了下来。
这是她今天进嘴的第一顿。
红灯熄灭了。
在听见“手术很成功”几个字后，余音长久悬吊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病床滚轮在走廊上留下了一连串的“硿隆”声，滚轮转动着消失在了标有“EICU”的门后。
缴费大厅窗口处。
窗口内的键盘敲击声紧随在余音报出的身份证号之后。
但电脑上显示的结果却让办事人员当即对着屏幕翻了个白眼，语气也颇为不耐：“你搞清楚了吗，她账户上不是刚存了一万块钱吗。”
“可是医生让我——”
一道略显冷淡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解释：“是医生没注意。”
但几乎是立刻，那人的音色又轻柔了许多：“我刚刚碰到主刀医生了，她跟我说你在这儿。”
但是——
余音诧异地望着正朝她大步走来的暮惊春，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还在这儿？”
几步之遥外的人脚步一停。
暮惊春低头扫过手里的那袋药，回应眼前人的，是长久的沉默。
沉默在空旷的大厅内震耳欲聋。
脑子昏昏沉沉的余音此时也终于被震了个清醒。
尴尬在心中蔓延，余音当即表示：“你有事儿先忙，我先回家了。”
“Y16已经收车了。我正好顺路，可以送你。”
稍快的语速让余音的脚步一顿。
更惹人心烦的是，就连落日也在不停催促着树上的暮蝉，发出声嘶力竭的长鸣。
余音强忍着头痛带来的昏沉走到公交站台，站台屏幕上却显示“Y16预计将在十分钟后到站”。
字体绿光没来由地让她涌起一阵呕意，她却在喉头滚动间硬生生将其吞咽回了心底。
时间不等人。
更何况是黄土埋半截的老人。
焦虑四起，她掏出手机正要打车——
肩膀突地被大力撞击，手机骤然从手心滑落，屏幕一角在触地的一瞬便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余音下意识扭头向那人看去，还来不及升起任何情绪，那人便头也不回地甩来一句毫无诚意的“抱歉”，快步隐匿在了人群中。
说不出此刻纷繁翻涌的心绪，但欲将宣泄的出口却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在瞬间覆盖得不留一丝缝隙。沉沉呼出淤堵在心口的郁气，她收回了凝固在那人背影上的视线，随后静静盯着被再次攥紧在手里却自顾自黑了屏的手机，沉默良久。
直到无意识碾过嘴唇的牙齿撕裂死皮，传来刺痛。
僵直的身体被痛觉唤醒，“嘶”声之下眼皮跳动，牵引着她再次向来往的车流望去。
但坏事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许是晚高峰，天还没黑尽，月亮已经冒了头。无人的出租车就像全数驶入了灰暗的天际，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出现在她眼前。
站台屏幕上的绿字将将由“十”跳转成“七”，余音却感觉已经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时间在等待中尽数化作了不安，忐忑侵占心室，就连手腕在指甲反复抓挠中渗出血珠，也再牵动不了她半分注意。
她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汽车驶来的方向。她在等，等两个鲜红的大字出现。
但“无人”却始终未向她驶来。
不愿坐以待毙，她最后扫了一眼依旧未有空车的宽阔大道，转身朝地铁口的小吃摊大步而去。
她要去借手机打车。
急切的恳求并未换来他人的信任。
想是被当成了骗子，呵斥声迅速驱散了余音脸上将将挤出的笑意。
接着便是接二连三，复刻般的拒绝。
小吃摊车飘来的香气萦绕在她周围。
周围落在她身上，或探究或审视的视线也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帮她一把。
承受力终于在这一刻到了极限，余音的眼眶忽地红了。
今天过得实在太混乱了。
情绪起伏间，大脑各处铁锤敲打似的疼痛向她猝然袭来，急促的呼吸也在同时将酸胀推向四肢百骸，眼泪却在倾斜而出的前一秒又被强压了回去。
不行，她不能这么快放弃。
外婆还在等她。
水雾淡去，视线逐渐清晰。余光瞥见街对面贴着“欢迎光临”的商铺，余音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
“滴————”
尖锐的长鸣划破天际，一辆汽车挡住了她的去路。
烦躁喷上眉心，余音忍着火气瞪向这个没素质的车主，却被车内突然亮起的顶光闪得晃了眼。
车顶白光刻画出了车主未被隐没在夜色中的一半眉眼。
在时光的刻蚀下，暮惊春的下颌线比过去凌厉了几分，眉眼依旧不减张扬。不笑的时候，虽然显贵，但也显冷。
尤其是此刻，眼眸在夜幕的晕染下愈发晦暗不明，疏离感更甚。
他怎么会在这儿？
余音来不及细想，几乎跑着冲到了副驾驶座，拉开车门的第一句话便是：“手机借我一下，快！”
说话间，人也跨进了车内。
随着车门“砰”的一声被拉上——
一秒、两秒、三秒。
聚焦在余音掌心的目光终于上移，视线相交。
似是被她刚刚那声焦急的催促镇住了，将手机解锁搁在她手上后，他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问：“要手机做什么？”
入耳的声音一如旧时般没多少起伏，淡淡的，让余音一时没注意：“嗯？”
短暂的安静后：“没什么。”
“好了。”
余音一边将手机搁到支架上，一边开始“补票”：“暮惊春，求你件事儿。你要是现在不忙的话，能送我去县医院一趟吗？”
她指向屏幕：“就跟着导航走，十多分钟就到了。很快。”
不知是不是余音满心满眼的希冀牵动了车主的恻隐之心。
总之，暮惊春没拒绝。
刹车片收起的摩擦声和发动机的轰鸣声安抚了余音紧绷的神经，她心下一空，人也跟着陷进了座椅里。
默然将脸转向暗处。
苍白又潮红的脸色倒映在车窗上，昭示着副驾驶座上那人身体的异常。
车内的冷气忽然停了。
余音全然未觉，依旧默不作声地注视着窗外匆匆而过的街景。
灯火阑珊，夜幕低垂，却将她的脸在车窗上映照得更清晰了。
余音的五官本就是造物主浓墨重彩的笔触，在褪去血色后，侵略性不减反增。
看着就难以接近。
就连她自己在偶然瞥见车窗上的人脸时，也不免被吓了一跳。
靠，看着也太衰了。
……怎么就偏偏这时候遇上了。
思绪纠纠缠缠地不知飘向了何处，余音的脑袋越发晕眩。
“你……最近还好么。”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
“就……还行？”迟疑片刻，余音随便甩了个答案。
驾驶座的人侧目，直勾勾的眼神一点一点描摹过她的眉眼，接着是嘴唇。慕惊春眼底的愠色也越积越深。
“又是这种敷衍。”
像是放弃寻求答案般，他别开眼，不再看向余音。视线也很快凝固在了信号灯上。
“不是——”
他们之间没必要说这些吧？
算了。
她人还没到医院呢。
她忍。
不想再看见那人，余音侧身倚向车窗，蹙眉望向了窗外。
幢幢高楼在眼前飞速掠过，困意逐渐笼罩周身，她的眼皮一搭一搭的，几乎下一秒便要昏睡——
导航提示音出乎意料地响起：“您已偏航，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请在合适的位置掉头。”
“你——”
“走这条路能快几分钟。”
刚出口的质问被堵了回去。
“你……”之前走过这条路？
余音下意识想追问，但又想着两人现在实在算不上熟，再加上云台县近几年大力发展旅游业，暮惊春想是来城郊赏花的也说不定。
最近荷花该开了。
想到这里，余音住了口。
穿过这条车辆几乎无法错身的林荫窄路，“云台县人民医院”的红色灯牌便跃然出现在余音眼前。
车甫一停稳，还不等熄火，余音便着急忙慌地推开车门，朝方才瞥见的急诊大门方向跑去。
但手腕突兀而来的拉扯感却遏制了她要再向前的脚步。
余音试图甩开那只手，但那只手却跟铁臂似的未曾松动半分。她不得不回头，皱眉朝那人看去。
“走这边。”
手腕被握得更紧了。
“……”
对视的片刻，余音的脚尖不自觉换了朝向。
手腕上的力道也在下一秒松懈了许多。
但，他怎么知道她想去哪儿？
垂眸注视着虚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余音总觉得此刻眼前仿佛被迷雾缠绕，有什么东西被她漏掉了，却又看不分明。
直到——
“小暮，袅袅！你们终于过来了！”
张姨迎上来时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为她补全了那块拼图。
是了。
县医院这两年刚刚搬到新址，就连她都不清楚这家医院的格局，暮惊春又是怎么做到熟门熟路地带她到她外婆这儿的？
还有这声“小暮”。
于是这一刻，即使是最始料未及的答案，也在余音心中立时变得合理起来。
“是你送我外婆来的？”她伸手紧扣住暮惊春堪堪松开的手，问。
手腕与手再次交叠，暮惊春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他转过头来。
视线交接间，他却神色莫名。
接下来说出口的话也全在余音意料之外：“不是。”
心中将将浮起的感激被骤然打散，让她下意识松了手。
下一秒。
“那你——”
余音张口正要再问，张姨却已跑到了她身侧，抱着她的手臂便往手术室门口拖，尖利的声音一下盖过了她的呓语：“袅袅，你不知道啊，你外婆当时不停地发呕呀，吓人得很。要不是小暮他说先让我们把你外婆的脑袋往旁边偏，再把嘴巴鼻子里的东西都抠出来，我跟你水姨就要直接带着人朝医院赶了。”
作为医学生，余音总能听到学长学姐们提起，每年昏迷时因呕吐物窒息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所以真的是他救了她外婆？
那他怎么——
余音不由向身后瞥去，暮惊春却已没了踪影。
失落稍纵即逝，她甚至来不及捕捉，水姨的声音便紧随张姨的话尾出现了：“医生说你外婆是颅内出血，要开颅。”
心立时被揪紧。
目光也在下一刻完全被“手术中”这三个大字占据。
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亮得扎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熄灭。
她既希望灯赶快熄灭，又害怕它下一秒就猝然熄灭。
余音缓缓收回目光，费尽口舌将依旧守在她身旁的两人劝回了家。
手术室外的长廊上，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疲惫也在此刻尽数弥漫全身。双腿像突然失了力气，不受控制地向下弯折，凸起的椎骨磕上瓷砖，余音蜷缩着蹲在了白墙边。
几秒后。
头顶的声控灯忽地灭了，成团的身影完全被黑暗包裹。只有几点红光投射至地面，附着在她垂落的手臂下。
如影随形。
直到——
她被更深重的暗色笼罩。
暗色带起一阵清风，遮盖了反射进她眼里的红光。
余音下意识抬起头，向上方看去。
头顶的声控灯蓦然亮起，照亮了来人的脸。
是暮惊春。
受强光刺激，余音条件反射地眯起眼。下一秒，她只恍见黑底衬衫肩膀处的银白竹枝闪过眼前，接着是一声“哔”——
暮惊春半蹲下来，握着体温枪给她脑门来了一下。
仿佛一下不过瘾。
他眉心跳了跳，将枪头前移几厘米，接连给她脑门来了第二下、第三下。
下一刻，就连嘴唇也抿紧了。
眼看着那玩意儿要抵上她额头来第四下时，余音一把握住了枪头。
枪口侧移偏转至眼尾，她的声音暗含挑衅：“我说，这额温枪它是坏了么？”
“哔哔哔”的，吵得她心烦。
一声叹息轻起。
“你发烧了，你知道吗？”
暮惊春的眼底流露出几分无奈。
发烧？不可能。
她现在清醒得可怕。
“你这额温枪哪儿买的？”怀疑的逻辑链推导至源头。
结果却让余音当场噎住：“护士站借的。”
“……”
她怀疑这枪坏了。
握住枪柄，两人的手腕连带着额温枪打了个转。审视显示屏的同时，她问：“前面几次的温差都是多少？”
说完，她抬眸定定地等待暮惊春的回答。
两人之间本就不过两掌距离。
许是余音正色时的眼神太过灼热，也或许是虎口触及处的温度太烫人。
总之，喉结滚动下，暮惊春似是难耐地别开眼。衬衫立领处的扣子也在同时被解开，他答：“都在38度上下，温差不超过0.1。”
说话间，垂落的目光没再上移过半分。
“……”
好吧，看来是她真坏了。
余音松了手。
“我去买点儿水和退烧贴。嗯……”
还不等她起身，头顶便传来一道低声温言：“我去买。”
脚步声渐远。
目送着暮惊春的背影消失在长廊转角处后，又过了好一会儿，余音才缓缓收回视线。
垂眸怔忪地看着刚刚被塞进怀里的那袋吃的，余音沉默片刻，撕开了包装。
紫皮糖的甜腻在口中化开，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周身的疲惫，她仰头靠向方砖，慢慢坐了下来。
这是她今天进嘴的第一顿。
红灯熄灭了。
在听见“手术很成功”几个字后，余音长久悬吊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病床滚轮在走廊上留下了一连串的“硿隆”声，滚轮转动着消失在了标有“EICU”的门后。
缴费大厅窗口处。
窗口内的键盘敲击声紧随在余音报出的身份证号之后。
但电脑上显示的结果却让办事人员当即对着屏幕翻了个白眼，语气也颇为不耐：“你搞清楚了吗，她账户上不是刚存了一万块钱吗。”
“可是医生让我——”
一道略显冷淡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解释：“是医生没注意。”
但几乎是立刻，那人的音色又轻柔了许多：“我刚刚碰到主刀医生了，她跟我说你在这儿。”
但是——
余音诧异地望着正朝她大步走来的暮惊春，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还在这儿？”
几步之遥外的人脚步一停。
暮惊春低头扫过手里的那袋药，回应眼前人的，是长久的沉默。
沉默在空旷的大厅内震耳欲聋。
脑子昏昏沉沉的余音此时也终于被震了个清醒。
尴尬在心中蔓延，余音当即表示：“你有事儿先忙，我先回家了。”
“Y16已经收车了。我正好顺路，可以送你。”
稍快的语速让余音的脚步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