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汪汪”声不止,连根带泥地勾出了高中时这人三番五次乱咬她的疯狗事迹,让余音心里烦躁更甚。

    她正要走上前去将两件事都问个清楚明白,外公沙哑的声音却在短暂的寂静后再次出现在了黑夜中。

    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声,他问道:“你纪婆婆她……还好吗?”

    被暮惊春的背影挡着,余音看不清外公的神色,但让她愈发难以理解的是,这明明是她家的家事,外公为什么问一个外人,却不问她。

    “嗯,医生说手术很成功,您放心。”暮惊春握成拳的手不知何时卸了力,此刻垂落在身侧,整个人又恢复成了平常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

    话音刚落,他便从裤兜里摸出两个小本子,正要递给叶立德时,一个东西却从纸缝中滑出,落在了地上。

    余音隔得实在不算近,再加上只有一轮圆月照明,她只能从大小以及落地时的声响大致判断出,那是一张卡。

    银行卡?还是别的什么?

    这位少爷难道要给她家捐款?就算他想给,以她家一脉相承宁折不弯的犟种脾气,她外公也肯定不会收——

    外公收了。

    不仅收了,他还凑近暮惊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余音凝神屏息也只听见了最后那句“先别告诉袅袅”。

    ……又在瞒着她。

    余音默然盯着被暮惊春推着渐行渐远的轮椅,一时间竟有些不确定,“小瞧她”的人究竟是谁。

    唯一确定的是,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这种方式的“着想”都不是她想要的。

    质问失了时机,余音也失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心力,她不想再执着于问题的答案,转身回了房间。

    只是她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

    好不容易熬过了清醒劲儿,噩梦却没完没了地一个接着一个,让她连在无意识的时候也不得安宁。

    一开始,她只是梦见暮惊春穿着蓝白校服,冷脸朝她走过来,又在靠近时突然转了方向;下一秒,她又梦见那人脚步一顿,转头就变成了长毛大狗,开始对着她狂吠;接着又梦见狗追着她咬,梦见她把狗扑倒,梦见她扯着狗毛骑着狗满操场乱窜……

    第二天一早,余音一打开卧室门就和那只狗、不是,那个人打了个照面时,想刀人的心一时间达到了巅峰。

    “什么事。”顶着失魂眼挂着黑眼圈,余音按捺着起床气,语气不善地问。

    “我简单做了早饭,你看有喜欢的吗?”暮惊春手上的竹编筐里,是大大小小十来种早餐。

    余音垂眼扫了一圈,就没有不喜欢的。

    但一抬眼:“不用了,我赶时间,要去坐首班Y16。”

    各色食物在煎熬后产生的阵阵香气不停鼓动着余音的味蕾,让她罕见地在几秒后张了张嘴,多解释了一句:“ICU探视时间要到了。”

    “我送你。”竹编筐朝前递了递,“随便选几个先垫垫肚子吧。”

    豆浆的香甜随着热气蹿入了余音的鼻腔,她没忍住咽了咽口水,又立刻克制地挺直了稍弯的脊背。

    礼貌不合时宜地占领高地。她随手拿起一个紫薯包,说出口的话却是拒绝:“不用送了,总麻烦你也不太好。”

    绕过竹编筐,她张开深渊大口正准备将紫薯包三两口了结掉,却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刷牙。

    嘴和脚同时一个急刹,余音忍痛凝视手里的食物两秒,倏地脚尖一转。

    “要不——”

    “怎么——”

    两人前后脚地开了口,余音当即抓住暮惊春张嘴的间隙,将紫薯包怼进了他嘴里,然后慢半拍地补全了之前的话:“还是你吃吧。”

    暮惊春:“……”

    见他整个人跟定住似的,只有眸光里透出她从没见过的懵忪,余音难得又多找补了一句:“呃……我没刷牙。”

    暮惊春还是一言不发地垂目注视着她。

    余音莫名有些心虚。

    他一直盯着她干嘛?

    余音的视线躲躲闪闪地下移,直到瞥见那块儿露出大半截的紫薯包后——

    哦,这哥压根儿说不了话。

    “要不我帮你解决剩下那半?”

    竹框边的掌心本已朝框底正中抻去,又在下一秒悄无声息地缩回了原处。

    “嗯。”暮惊春眼睫微颤。

    纤长的指节触上紫薯包。

    “你先咬一口。”

    暮惊春意味不明地直勾勾盯着余音的眼睛,咬下了一半。

    喉头滚动。

    几乎没有咀嚼的动作,那一半紫薯包就被吞了下去。

    视线隐晦地垂落至另一人的唇畔,暮惊春眸色转暗。

    “张嘴。”

    暮惊春下意识张开嘴。

    直到另一半紫薯包将他的嘴堵得满满当当——

    暮惊春愣住了。

    三两口将吃的咽下肚,他望着余音快步远去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最后,终于在她转角前,暮惊春成功发出了第一个音节。

    低语轻易被电话铃声盖了过去。

    “是纪月的家属吗?”

    “对。”余音脚步一顿。

    “病人病情恶化,现在方便的话立刻来医院一趟。”

    “嘟嘟嘟——”

    电话的尾音轰然炸醒了余音出逃的心神。

    回过神后,余音飞快地擦干眼角不自觉渗出的泪,同时憋住一而再再而三涌上眼底的涩意后,转身看向暮惊春。

    “暮惊春,外婆出事了。”

    竹编筐立时被搁在了地上。

    “……好像又要麻烦你了。”

    下一秒。

    余音的手腕被再次扣住。

    凌乱又急促的脚步声在长廊间响起,两人一前一后朝藩篱旁走去,步调不知不觉渐渐同频。

    手被放开的前一刻。

    温声又起:“……不用一直说麻烦。”

    余音愣了愣。

    直到惶然四散的视线迟缓地凝聚攀升,最后聚焦至暮惊春瞳孔中的两处亮点时,她才突然醒了神,回了句:“……好。”

    云台县人民医院,EICU门口。

    “窦性心动过速,呼吸急促,血压过低,体温也在逐渐升高。”

    没有给她任何缓冲的时间,余音脑中蹦出的那串病名和医生理性到甚至有些冷漠的话语在下一秒重合:“基本能诊断是暴发性心肌炎。”

    每一个字余音都太熟悉了。

    恰好就在几个月前的病理学课上,老师刚讲过:“暴发性心肌炎起病急骤,进展迅速,早期死亡率高……”

    “老人这几天有没有类似感冒的症状,比如发热、拉肚子、食欲下降之类的?之前有没有吃过什么药?”

    医生的声音将她自记忆深处推下,坠回了现实。

    “……我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她不知道外婆身上原来有那么多基础病,不知道外婆究竟是怎么出的意外,不知道外公为什么事事都要瞒着她。

    她甚至不知道前天还在电话里同她絮叨了好久的外婆怎么今天就突然要同死亡面对面了。

    医院的冷气开得太足,明明外面艳阳高照,却让人打心底地冷。

    余音此刻仿佛被冻僵在了原地。全身上下只剩泪腺还在动作,但鼻腔和咽喉却像被紧紧扣住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一道声音蓦然穿透屏障将她从铺天盖地的恐惧和愧疚中抽离了出来。

    “前天是有点感冒和低烧,当时吃的是这种感冒药。”

    说着,暮惊春将手机递到了医生面前。

    医生扫了一眼屏幕,说:“这种药没什么问题。我们这边现在先采取药物治疗,你们那边尽快联系转院,等老人生命体征相对平稳后,立即转送。”

    余音虽然是医学生,却是在北方读的大学,现下又能去哪儿找转院的人脉。

    几乎是立刻,她便向医生恳求道:“医生,能麻烦您帮忙联系一下上级医院接收吗?真的麻烦了。”

    医生:“我这边能联系市医院,但根据患者当前的情况,我建议最好直接转青山附院,以免耽搁治疗时间。”

    青山附院作为全国四大医院之一,专业性自不必说。

    幸运的是,青山附院就在市区。

    但她认识的所有人里,最快能和青山附院搭上边的只有一个在青山大学医学院读临床的高中同学。而且高中时,两人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好。

    更何况,她和那个同学已经两年没联系过了,也不知道这个号码还能不能拨通。

    但外婆的命要比自己那点儿久不联系的尴尬和片刻的低声下气重要多了。

    彩铃响起,多少让余音松了口气。

    至少号码没变成空号,她也没被拉进黑名单。

    电话出乎意料地很快接通。

    电话那头却一直没有人声传来。

    余音正犹豫第一句话该怎么措辞,身旁却忽地传来了暮惊春特有的沉澈声色:“青山附院那边同意接收了。”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一下砸昏了她的头。

    她抬眼转向暮惊春,声音里满是不知所措的欣喜:“真的?”

    “嗯,我爸的一个朋友帮的忙。”

    “太好了!”高兴到了极点,余音眼里的泪反而越发止不住。

    来不及擦眼泪,她立刻抓住暮惊春的胳膊使劲儿摇了摇:“快帮我谢谢叔叔,之后我肯定当面感谢!”

    喜悦传染至暮惊春眼梢:“嗯。”

    却又在瞥见余音眼下的泪痕后,乍然转淡,最后尽数化作了眉间的折痕。

    他指尖上移,却在距离她脸颊不过一指远时,顷刻间被她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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