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银,晕开一室静谧。

    纪容棠凝息伏案,细细翻阅手中卷宗。看看停停,写下几行利落小楷,忽听下属匆匆来报,“纪寺丞,沈寺卿要您速去国子监祭酒府,赵祭酒死了。”

    从三品大员死了,确实应上报大理寺。

    纪容棠并不着忙,还想将最后几个字写完,但听到“死因也是尖细利器贯穿头颅,一击毙命”,立刻扔下笔流星而走。

    下属忙接过去收拾卷宗,顺带把那记满了怪癖罪犯的册子也妥帖收好。哀叹一声,才迅速跟上纪容棠脚步。

    大理寺的弟兄们都知道,断案如神的纪寺丞心里也有个迈不过去的坎,那就是至今未抓到害死他亲妹的变态杀手。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如今站在众人眼前的,正是他口中惨死已故的妹妹。

    半年前,她陪哥哥赴京上任,临行突生风寒。迟了些天终于赶上哥哥脚步,可待到驿站,哥哥早已寒凉如冰、没了气息。只剩嘴角溢出的浓稠黑血,凝在洁白衣领上腥污刺眼。

    那张与她几近一个模子刻印的俊丽面庞变得青紫瘆人,曾璀璨如星的眼再映不出她的笑脸,紧闭成线的唇也再唤不出她的名字。

    哥哥是被毒杀的。身侧发黑烂掉的红菇小菜里,还有几只馋嘴蚁虫也翻倒死在上面。

    可他们来自南诏,自小便知道蕈菇味美但多数有毒,从来不吃。

    有人伪造了现场。

    她发现哥哥一直贴身戴着的芙蓉玉佩不见了,衣袍下摆隐蔽的内衬还被割掉小角,就连包袱里的上任诏书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哥哥做上大理寺寺丞,到底碍了谁的道?

    纪容棠不记得是如何在月黑风高之夜瑟瑟埋下哥哥,只记得最后一捧土,也死死盖住了她炙热跳动的心。

    她没有报官,咬紧牙强作镇定一连三日找来郎中开药,只为混人眼目营造哥哥抱恙在床的假象。

    待到重新出发的那天,她换上了哥哥的衣冠、拿了哥哥的诏书,毅然决然走上了那条哥哥未走完的路。

    她暗自发誓,不仅要亲手抓到杀兄仇人,更要将哥哥的才学美名留下。

    纪容棠刚踏进祭酒府,就看见一个硕大喜庆的“寿”字悬挂在廊下。

    今日赵祭酒大摆寿宴,席间未散的酒香此刻依旧浓郁,可再度萦绕在众人鼻尖,不胜唏嘘。

    “对比前几日监察御史被杀,祭酒头部创口的走势、大小、出血量都与其极为相似,应该是同一件凶器所为。”

    屋内沈寺卿正跟仵作探讨作案手法,见到纪容棠挺身而进,紧锁的眉毛终是舒展了一些。

    “太子已回宫禀告圣上”沈寺卿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沉重,“此案恐会成为今年最棘手的案子。方才你也听到了吧,这是连还杀人案。”

    纪容棠闻言微微颔首,早在她听到下属报是尖细利器贯穿头颅时,就猜到了。

    如此狠辣精准的手法,就算是专业杀手也鲜少能做得这般利落。且凶器形状少见,跟一般刀剑利刃区别很大,只看创口截面的话,绝不比她从前常戴的发钗粗上多少。

    只是太子?

    见她面露狐疑,沈寺卿低声附道,“赵祭酒曾做过三年太子太傅,后因年长体虚才退居祭酒之位。二人师生情谊颇深,太子今日也来贺寿了。”

    纪容棠轻应一声,心下了然。

    并非连环杀人案难破,而是但凡跟天家沾边的都难办,更何况还涉及了圣上最为得意的太子。

    她不再分心,俯身又凑近了死者几分。纤长睫毛扑簌出浓密漆黑的影,却丝毫遮不住眼底的锐利清明,好似能把一切都看个通透。

    从头到脚细细端详,甚至连死者的指缝鞋底都不放过。

    正值盛夏,屋内几扇宽敞的桃木支摘窗彻日大开。每扇窗沿的积灰程度相当,她用自己的身量比量都不足以穿过,凶手是大大方方从正门进来的。

    纪容棠初初勘察完现场,命人搬来一把太师椅摆在死者旁边,定定坐了上去。只见她头后仰过椅背,薄嘴微张,一双明亮眼珠瞪着骇人。

    无论是可怖神情还是古怪姿势,皆跟同死者一模一样。

    沈寺卿对纪容棠喜欢假装尸体的办案风格早已见怪不怪,用她的话讲,模拟死亡才是破解真相的最佳途径。

    忙招呼录事过来准备记下,自己也微眯起眼静静看着。边看边感慨不愧是圣上一眼相中的人,果真就有别个学不去的本事。

    纪容棠十六乡试中举,次年京师会试再度拔得头筹。可惜殿选时虽言谈雄辩有理,但身量并非时下推崇的丰满高大,只得录一甲探花。然而圣上却十分欣赏其才思敏捷、机敏过人,硬是力排众议,钦封了大理寺寺丞一职。

    所幸她不负圣望,审理刑狱、督捕奸盗样样在行,上任仅半年就凭借极高的办案效率在几位寺丞中脱颖而出。久而久之,只要遇到棘手难破的案子,沈寺卿都会第一个想到她。

    沉寂良久,纪容棠方直起身,动动下巴,换掉了令人胆寒的死尸表情,一张清丽小脸恢复如初。夜光幽幽,那对琉璃眸子潺潺流出堪比山泉淌过的澄澈,让人移不开眼。

    她并未离开椅子,而是继续沉沉审视面前书案,时不时还做出一些奇怪动作。半晌才目光如炬,坚定开口,“凶手是来祝寿的宾客。”

    一旁录事已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才一炷香的功夫就把案子破了?忙舔舔笔尖,速速记下。

    “满满茶盏平静如常,不见任何挣扎痕迹,说明闯入之人为死者相熟。且多半是平级或后辈,祭酒大人才好借着酒劲、仗着寿星身份不必起身回礼。”

    纪容棠神色笃定,低沉清雅的嗓音里虽有一份与她年纪并不想仿的漠然,但又字字珠玑,让人不得不信服。

    其实沈寺卿也想过这种可能。桌面上没有任何一样打翻的东西,确实很像毫无预料的熟人作案。可他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脱口而问,“为何不是陌生凶手出手太快,死者来不及反应呢?”

    的确,能将凶器如此稳准狠贯穿头颅的,绝非一般小贼,手上功夫必然了得。

    纪容棠不疾不徐,葱白指尖悬点了点桌案上未作完的画。即见画幅的右下角,正有一大块儿晕开的墨痕。

    “若是凶手一出现就杀人,死者手中的笔定会因恐惧慌乱而掉落。而这个墨痕,显然是毛笔悬停滞空许久才滴落而成。”

    边说边做了一个挥毫的动作,“应是正在作画的死者看见来人很激动或是很诧异,连手中的笔都忘记放下,就开始寒暄。”

    录事一字不落记下,频频点头。满眼敬佩,甚至面露一丝不该在凶案现场出现的喜色,感叹纪容棠如此细腻的心思,简直尤有神助,做录事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比她断案还快的人了。

    可还没等他记完,就听大门处传来一个青涩却极其有力的声音。

    “不可能!”

    几人闻声望去,竟是太子公孙觉飞奔而进,两颊绯红。

    太子不是回宫了吗?

    却见他气息不匀,扶着门框空空吞咽了两下,才朗声道,“能来贺寿的都是对太傅真心以待的,怎会有那等心怀鬼胎之恶人?”

    纪容棠收回意味深长的目光,语调平平,“殿下不是祭酒大人的仇家,不代表他就没有仇家。”

    听不出忤逆,但也绝听不出温顺之意。她对真相的定义,向来都是证据说话。

    公孙觉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混账话。好看的俊眉揪拧成山,面上刚刚褪下的潮红顷刻又涌了上来,气鼓鼓的胸脯也跟着起起伏伏。伸手指向纪容棠,半天吐出个“你”字,又不知道接下去还能说什么。

    沈寺卿见这情景,冷汗直流。忙恭声上前打圆场,要请公孙觉去到偏殿休息等候。

    暗道这纪容棠哪儿都好,就是总有那股子嫉恶如仇的劲儿,也不分场合,对谁都敢使。

    公孙觉依旧执拗不动,一脸正色,“传父皇口谕:京内连发朝臣大员惨死案,人心惶惶,限大理寺十日内破获。”又定定望向纪容棠,“纪大人,父皇特准许我跟着你,协助办案。”

    “我定要亲手抓住那大胆之徒!还太傅一个公道。”

    纪容棠霎然眸光一紧,本就阴森的凶案现场,好似因她幽深如冰的神色更加冷冽了几分。

    十日之限本就苛刻,再有个不明所以、只会读圣贤书的太子跟着打转捣乱,这案子到底还要不要破?

    她不情愿,却也无法阻止。

    圣上可以一句话送她来梦寐以求的大理寺,自然也可以一句话扒了她的朝服,让她不能再探寻兄长死亡的真相。

    她只得低压眉梢,隐下眼底寒光,任由公孙觉信誓旦旦往尸体那边凑,暗自盘算起应对之策。

    可怎料他刚刚走近,就被祭酒惊悚的死状彻底吓住,脚下像注了铅,再移不动半分。

    纪容棠从后尽收眼底,紧抿成线的唇角不自觉勾起弧度,睨了一眼,冷哼说道,“殿下莫怕。”

    “无论死了的人眼睛瞪得再大,也不会眨下来跟你说话。”

    她又故意用刀柄戳了戳死者已经僵硬的肩膀,力道不算小,死者上半身立刻跟着晃了晃,还真有几分要直起身来的架势。

    自小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哪儿见过这种场面,果然知难而退,面露尴尬,待到一旁不再乱动。但眼光仍紧跟着纪容棠,不想错过丁点儿细节。

    待仵作初检完成,清理好现场,候在隔壁的杂扫婆子才被带过来问话。可她双腿吓得直打抖,颤颤扶着门框,死活不敢进才死过人的屋子。

    尸体从太师椅上搬走,纪容棠稳稳接替坐了过去。她并不催促门口的婆子,只是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刚浮出水面的冰碴。

    “本官怀疑是府里下人谋财害命。”

    “平日书房都是你在打扫,若不进来配合调查,捉你回去结案也并非不可。”

    这话自然是假,但对胆小怯懦之人却格外好用。

    而她如此问,还另有一目的。

    婆子闻言哆哆嗦嗦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是身后差役扶着才勉强迈步进来。她看两眼屋内的东西就看看纪容棠,十分不理解怎么会有如此大胆之人,坐在死过人的椅子上,仍能面不改色。

    磕磕绊绊,终于是檀木书架的一个空格里发现少了东西。

    “这儿原有颗红宝石。是我家老爷前不久从扬州带回来的,据说花了大价钱。本要送给夫人,但夫人说太贵重了,便还是摆在老爷书房了。”

    婆子边说边用手圈圈,足有鸡蛋大小。

    纪容棠闻言下意识攥了攥手,指尖紧扣时,还能清晰感受到掌心脉络里传来的跳动。

    果然和她猜的一样。

    上件案子,死者家里也是满柜的金石玉器都没动,独独丢了一颗红宝石。

    这红宝石到底有何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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