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西侧的窗将夕阳都倾倒进来,未干的黑墨上跃出金光。

    绣红与织绿说说笑笑地进来时,念亦安恰巧写完落款的最后一横。

    “亦安姐姐,你今日这花可总算画成了!画得可真好看!”绣红惊叹着弯下腰,恨不得把每分每寸都好生赏一回。

    织绿笑着拍她一下,道:“亦安姐姐哪幅画不好看?你这嘴笨得不行,成天也只会说‘好看’二字。”

    “那又怎样?我俩这样的粗人,来百个千个都比不上亦安姐姐。亦安姐姐的才华可是比那些京城千金都——”

    念亦安卷画的手一顿,绣红也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亦安姐姐,我……”

    绣红和织绿从小就在侯府长大,自然知晓念亦安的身世。

    哪怕那时她们不过是侯府里两个干活的小孩,也都听闻了外头死了好多人的那件事。

    屋里一瞬间凝固下来,画纸若无其事的摩擦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怎么不说了?”收好画,念亦安笑吟吟地交给绣红,“你们进门前在说什么事?何不讲给我听听?”

    就知道亦安姐姐不会计较她们这些人的失言。

    绣红立刻忘了方才的尴尬,眉飞色舞地回道:“今日枢密院大人们又在夸世子足智多谋呢!”

    “世子的聪颖,京城上下谁敢否认呢?”

    念亦安说着,嘴角的笑掩不住。

    “今日又抓着细作了?正好到时辰了,不妨过去看看。”

    走至半途,吹来的风里已渐渐染了些许血腥气。

    看来今日的阵仗是有些大的。

    绣红跟上来拉拉念亦安的衣角。

    “亦安姐姐,我还是不去看了。我们两个去外头备好车马等世子出来。”

    光是透过衣角,念亦安都能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

    安慰了几句,念亦安便看着她们拐了个弯,奔向远离大堂的门,宁可绕远路也不敢沾染一点大堂的肃杀之气。

    “哪来的婢女,滚出去!”刚走近大堂,念亦安便被一位长得凶神恶煞的将士拦下。

    他没有好气地命令道,“闯入枢密院,不怕被杀头吗?!”

    这将士看着面生,想必是头一天来此。

    念亦安微笑着看向他,道了个歉,却并不多言。

    她知晓自己的话做不了数,但不一会儿自然会有说话作数的人来解释。

    枢密院原则上不许任何官员的侍从自由行动,但原则之上,总有特例。

    “亦安姑娘?”

    果不其然,她道歉的话音一落,便有放班的计议官前来解围。

    念亦安朝他福过身,寒暄后,便看着他朝将士耳语几句,其间“季侯”“沈大人”等词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

    可他却不为所动,对那计议官也依然没什么好脸色:“沈大人的贴身侍女?那她更不能进去!”

    念亦安不知为何他是这般态度,却不好叫说好话的计议官尴尬,连忙向那计议官道了谢,才转过身来与那将士继续掰扯。

    “这位大人,眼下枢密院已然放班,为何不可让我进去?”

    那将士瞥了念亦安一眼:“枢密院放不放班,不归我管。”

    念亦安先是一愣,脑筋一转,试探道:“大人不是枢密院的?”

    “废话这么多做什么?!”将士躲开念亦安的目光,想是被她说中了。

    念亦安正要开口继续套话,却听大堂内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

    “小侯爷英明!这等贱人自然要快刀斩乱麻地收拾了!”

    枢密院这等地方,沈瑾逸怎会放任无关人等在大堂内嬉笑?

    念亦安看着眼前的将士,心下却有了些猜测。

    “那小侯爷可要收好妍儿送的画啊!”堂内身着华服的女子嬉笑着走出来,丝毫不避讳地上漫延的血水。

    她脸上的笑意在看见念亦安的瞬间消逝,而后移开目光,扬起下巴,似是特地讲给念亦安听的一般:“小侯爷这般的男子,果真是如意郎君呢,真不知有多少癞蛤蟆在泥巴里妄想!”

    那女子扬长而去,拦住念亦安的将士也跟在她的后头离开。

    念亦安寻思着这贵女的话,心下竟生出一丝不安。

    这些日子,沈瑾逸似乎总会有意没意地提起他同僚的趣事,捎带上的总是些同僚被妻子、或是妻子与妾室的矛盾,还总是要她来评一评。

    最初她还不解,平日里因枢密院和沈家的事务忙得不可开交沈瑾逸怎忽然对这些事感起了兴趣。

    这般想着,她便思索起沈瑾逸的话来。

    他同自己讲这些,是为了要她做什么?

    哪怕她无比期冀,却始终明白沈瑾逸绝不会娶自己为妻。堕入奴籍的罪臣之女,怎可能嫁给季侯的独子?

    若非娶她为妻,提那些妻妾的事又是作甚?

    而今日这贵女的话,恐是意有所指。

    ——她能在枢密院里肆无忌惮地与沈瑾逸调笑,是沈瑾逸默认,还是她家世显赫到无人敢上前阻止?

    看着她的背影沉思片刻,念亦安旋即回神,想要将这些念头都赶出去。

    这不是她该想的事。

    这时,大堂里才抬出来一具还淌着血的尸体。

    淌在地上的血四下流淌,念亦安往后退了一步,避开血流。

    很久没见着沈瑾逸当堂杀人了。不知道这人是如何死的。

    念亦安小心翼翼地往大堂内走去。

    大堂里空荡荡的,地上残留的血迹反射着日光,一侧见不着阳的角落昏暗无比。

    “亦安,过来。”温润的声音从堂上传来。

    念亦安猛然抬头,只见光影恰巧将堂上木桌一分为二。

    男子腰间佩玉华光流转,半张脸掩在阴影之中,与另一侧的光芒一并勾勒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俊秀。

    “等久了?”沈瑾逸看着手上的案卷问道。

    “不曾。”

    念亦安走近了,不禁贪恋地欣赏他光下映着金光的眼睫。恍神了顷刻,才低下头开始为他收拾桌上的案卷。

    沈瑾逸的双手都在阳光之下,修长的十指骨节分明,白玉般的皮肤上却有点滴暗红。

    “世子,你的手。”

    念亦安停下手上的动作,抽出自己的手帕,替沈瑾逸细细擦拭。

    说不上是自己的私心,还是本着尽职的原则,念亦安擦得又慢又细,留恋于这双手的触感与温度。

    可今日他指尖上有一股陌生的香味。

    念亦安停了一瞬,便装作没有发觉般继续擦拭着。

    沈瑾逸垂眼看着她温柔到极致的动作,轻声笑道:“不必这般认真,马上便回去了。”

    念亦安抬头瞧上他一眼,那光下翘起的嘴角教她心里暖融融的,于是她不禁也笑起来:

    “世子莫要打趣。血渍在手,自然会不适的。”

    沈瑾逸任她擦拭着,闲聊道:“今日这夷灵细作,原是中原人,被夷灵收买,许他家百斤细粮。”

    “百斤细粮便去给夷灵做细作?是已穷苦到吃不起饭了?”擦拭完沈瑾逸的手,念亦安继续收拾起案卷。

    “穷苦倒是真穷苦,只恨他好吃懒做,只计划着把粮卖了,去赌坊大赌一场。就为了此事,替夷灵潜入京城,搜集了好些消息。”

    “看上去,倒是个聪明没用在正途的人。”

    “心生得贱,墙头无人在意的杂草罢了。”

    不知是太阳愈发西沉,还是因沈瑾逸讲到此处时变冷的语气,念亦安感到一阵寒意从后背冒出头来。

    她没有见过沈瑾逸在枢密院做事的样子,却知道在他的手下,侯府的许多麻烦事都只听他低声吩咐一番,便全部迎刃而解。

    无论是如何蛮横的地痞流氓,第一眼有多轻视眼前这温润的年轻人,都会很快地跪地求饶。

    念亦安有时会被他这般忽现的冷漠震住,而后又只剩钦佩。

    沈瑾逸生得样貌好、家世显赫,平日里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也颇有名气,无论是京城贵女或是平民女子,都将他当作在世潘郎。

    “世子。”念亦安想到此处,心不禁再次沉下来。

    “方才的女子……是她抓住的这个细作吗?”

    念亦安自然知道不是,可她也不能直接按心里的疑问去贸然提问。

    “当然不是。”沈瑾逸忍俊不禁,抬眼看向念亦安的眼神里除了温柔,却还暗含的警告。

    “亦安,我们说过,大堂上的事,我不说,你便不问。”

    念亦安呼吸一紧,连忙低下头去:“是我逾矩了。”

    她见过那些不服管教、看不懂沈瑾逸眼神的奴仆下场如何。无论此前多么会办事,最终都只能一辈子做最苦最累的活。虽说沈家家大业大,从不发卖奴仆,但正因如此,看不懂沈瑾逸眼色的人有许多万劫不复之地可以选择。

    哪怕念亦安是沈瑾逸的贴身侍女,整个侯府上下都说她得到了沈瑾逸的偏爱,可她还是明白,自己终究是他买来的一个奴仆。

    按下心头的不安,斟酌片刻,念亦安又抬头道:

    “世子,前些日子出府时你夸赞合欢开得极好,说若合欢能长久该有多好。记着世子的话,我这几日便把它画了下来。”

    那日沈瑾逸将被风吹落的合欢花拾起,在众人的目睹之下亲手交予念亦安的手上。

    他说合欢花名极好,落了实在可惜。

    合欢合欢,自他口中缓缓吐出,怎又不叫人遐想。

    “哦?我竟说过此话?”沈瑾逸与她目光相接一瞬,便收回目光,继续将一张未书写完美的案卷添上最后几笔。

    “待回府,拿来让我欣赏欣赏吧。”

    念亦安眼中的光瞬间消失。

    沈瑾逸根本不记得这回事。

    他说要欣赏她的画,也不过是句敷衍罢了。念亦安只要不再提,他便不会看上一眼。

    她没有再多说话,只沉默着收拾着沈瑾逸的物件,包括看起来是那女子送来的画,跟在他身后上了车。

    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充斥整个车厢。

    念亦安的思绪杂乱无比,竟未注意到车外的骚动。

    紧接着只听马一声嘶鸣,随着车夫的咒骂和行人的惊呼,车厢朝一侧狠狠歪去。

    车后传来绣红和织绿的惊呼,还有几人摔倒在地的声音。

    “世子小心!”

    念亦安不顾自己身体已失去平衡,几近飞扑过去,想挡住沈瑾逸即将触碰的尖锐物。

    车厢却在此时及时恢复正常,车内物件与人都狠狠朝另一个方向倾斜。

    嘶——

    手臂上一阵钻骨的疼痛。

    “世子可有受伤?”念亦安深吸一口气,忍着痛问道。

    沈瑾逸还未答,便见马夫在车回正后立即跑到车窗下,心惊胆战地请罪。

    “世子恕罪,前头不长眼的小孩飞奔过街惊扰了马,奴已好生教训了!若世子受了伤,奴……奴自去领罚!”

    “继续上路。”沈瑾逸挥挥手,“无人受伤。”

    在车夫回位的间隙,念亦安从车窗探去,窗外的绣红正加紧拍去身上的尘土,手上红彤彤的。

    而自己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痛。

    那是以前伤过的地方。幸亏今日撞得不算重,除了疼,还没有再伤一回。

    沈瑾逸并未发现她的异常。

    也对,他是主,自己是奴。没有谁家的主子还要在意自家奴婢的。

    而后念亦安如常为沈瑾逸更衣净手,便要服侍他用膳。

    片刻的清净令她觉得,方才听见的闲话都不过是自己的臆想,只有手臂隐隐的疼痛还提醒着路上的意外。

    虽说贴身侍女只需待饭菜从厨房送来后,将饭菜端上主子的桌便可,但念亦安早已习惯在他饭前来厨房瞧瞧菜做得如何,还会见缝插针做上一份小食,为沈瑾逸送过去。

    “亦安,别过去了。”

    今日沈瑾逸却在她出门前叫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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