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体内热气渐消,脑中清明,念亦安才缓缓醒转。

    好安稳的一觉。

    她仿佛堕入彻底的虚无之中,再也听不见任何喧嚣。

    深吸一口气,趁着模糊时扒开的衣裳还未再次遮掩上皮肤,念亦安贪恋了片刻凉风吹上来的快感。

    打个哈欠,念亦安感到嘴里有股不属于她的苦涩。

    想来是趁自己睡着之后,丫鬟端来了最初本要喂她的药,才让她有所好转。

    想到今日不用与那些男子虚与委蛇,念亦安心中无比畅快。

    “看来这厉州的郎中还是不错,喂了药,这么快便醒了。”

    念亦安听见一个熟悉的男声,本还残留的睡意瞬时消散,油然而生的恐惧推着她瞬间坐起身来。

    床边不远处的椅子上,真的坐着个男子。

    那个她再熟悉不过却并不愿见到的男子。

    可他竟会喂她退病的药?

    念亦安还以为是脑子又迷糊了,竟一时半会信不过他的话。

    沈瑾逸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朝她走来:“怎么,不认得我了?”

    他怎么……

    念亦安心下一惊,将脚边的被子拉起来掩住全身,再往墙边缩过去。

    身后坚实的墙在告诉着她,她又陷入了无处可逃的窘境之中。

    眼前那个本不该再相见的男子一步一步朝她走近,三年的经营与谋划都在他的脚步中灰飞烟灭,留下一声嘲她不自量力的讥笑。

    念亦安浑身战栗,想要反抗,却发觉自己只能说一句话:“谁让你进来的?!”

    沈瑾逸缓缓走到床边,眼中寒意极盛:“我不需要谁来‘让’我进来。”

    念亦安抓紧被子,再往角落缩了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既进了诗云阁,就要守诗云阁的规矩!”

    “那你守了沈府的规矩吗?”沈瑾逸在床边坐下,直视着她,“还以为你去了什么快活地方,却不曾想,只是在此处卖笑为生。”

    念亦安鼓起勇气,驳道:“那也比在你府上好。”

    她可不会再顺着他的意唯唯诺诺了。

    见她这种态度,沈瑾逸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极快地压下去。

    他低头扫视一番凌乱的床榻,伸手勾住没有被念亦安及时收起来的被角。

    念亦安下意识想去抢,但发觉他虽只用了三根手指,却能将被角紧紧固定在他手中。

    这几年,哪怕她练得比以往多了力气,依然没有能赢过沈瑾逸的可能。

    “再动,就别想再盖被子了。”

    沈瑾逸垂着眼,泰然自若的语气里满是威胁,一丝温柔的假意都没有。

    念亦安便不敢再动,只紧紧抓住还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被子,再往角落挤上许多。

    “你要做什么?”

    “看看你。”沈瑾逸轻笑出声,抬眼看向念亦安,双眸依然是暗如寒夜,“来看看这个厉州头牌,究竟是何模样。”

    “诗云阁可没有让客官上床看头牌的规矩。”念亦安时刻关注着沈瑾逸手中的那个被角。

    见念亦安全神贯注地看着被自己捏住的被角,沈瑾逸的嘴角不禁微微上翘。

    “你来诗云阁不过一月,想必也还未亲眼在这等金迷纸醉的场所见识过,钱与权其中一样,只要足够,便能打破所有看似固若金汤的规矩。”

    她怎不知道。

    在同县做生意的三年,若非楚玺权势滔天,她怎会沦落至此,又被沈瑾逸抓个正着?

    在她失神的一瞬,沈瑾逸一转身,单腿跪上床来,离念亦安又近一步。

    “你……无礼!”

    以往一旦遇上突发的事,念亦安总能愈发头脑清晰地思考对策,此时她却只说得出这般气急败坏的话来。

    这话仿佛逗笑了沈瑾逸。

    他低下头轻笑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来回摩擦几回手中的被角。

    随着沈瑾逸靠得更近,他手上的被角也离得近了些,最初被两端扯直的部分被子软下来。

    念亦安趁机偷偷将这部分被子也收到自己这边,直到被子再次被扯直。

    这么近的距离,念亦安很难不去注意眼前这个俊朗的男子。

    三年过去,他的眉眼愈发凌厉,可笑起来时依然能让人下意识地放松警惕。

    哪怕她明明在专心致志对付被角,也忍不住想为他的笑心软。

    于是她选择闭上双眼,抓紧自己已控制住的大部分被子。

    指不定这样还能想出什么脱身的法子出来。

    沈瑾逸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他看着眼前之人,分明就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可那愈发倔强的神情和不再似曾经柔弱的身躯,又在告诉他,她真真切切地离开了三年。

    虽说昨夜知晓她只在此处待了不到一月,可一想到她同那些风尘女子一般与其他男子调笑,甚至还有今日这般穿着……沈瑾逸嘴角的笑意又隐去了。

    “你这三年——”

    他开口说到一半,却又停下来,将原本要讲的话硬生生吞下去,只道,“过得倒是潇洒。”

    念亦安听见他话间的一顿,不由得微微叹气。

    哪怕三年足以改变许多,他依然不是个会把心里话讲出来的人。

    “没有你,没有侯府,我自然潇洒。”她顺着他的话接道,“如今无数人拜倒于我脚下,对我毕恭毕敬只为了看我一眼、得我一笑。不像当年,成日低眉顺眼,做任人打骂的奴婢。”

    沈瑾逸眸色一沉,本已放松的手又将被角捏紧。

    “是指发了温病都还要被老鸨吃干抹净吗?”

    念亦安一顿,很快回道:“若非你坏了规则,我现在本可歇息。”

    “若非是我,你穿这么少,指不定今晚就暴毙于此。”

    “那也与你无干!”

    念亦安绝不承认自己就是为了他才特意着凉,咬牙道,“我死在这里,都比死在你府上好。”

    听得此言,沈瑾逸手上的青筋一突,他翻身而上,将念亦安彻底围困在墙角。

    念亦安见这样讲话果然能激怒他,不禁感到一丝爽快。

    知道自己如今已无处可逃,她倒愈发肆意起来:“我哪怕在这里向着那些或丑陋或无才的男子卖笑,也比成日看着你的脸色过活要好。”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哪怕知道念亦安是在故意激怒他,沈瑾逸依然抑制不住刹那间升起的怒气。

    “那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念亦安仰着头,勾起一侧嘴角,伸出一只手,指尖在沈瑾逸的下巴与脖颈间游走一圈。

    “若是要外人看见,大名鼎鼎、温润如玉的沈小侯爷竟会发怒得不能自已,定会觉得很意外吧?”

    手果不其然地被他抓住。

    沈瑾逸的力气很大,念亦安不由得疼得呼出声来。

    她可不是当年疼都默默咽下去的侍女了。

    沈瑾逸减轻了力道,却依然紧紧抓住她的手。

    他看向念亦安的眼神里充满了攻击性,怒火之下,如同要将她千刀万剐。

    若是彻底激怒他,让他意识到她已不是个听话的棋子,说不定会让他放弃带她回去的想法。

    念亦安便对他几近妩媚地一笑。

    “看来,小侯爷这几年可真变了不少。当然,我也是。”

    沈瑾逸被她的笑容迷住片刻。

    沈府里他那清水芙蓉般的贴身侍女,竟能露出如此勾人魂魄的笑容。

    他一瞬间竟下意识同意了几个时辰前的一个看客的话。

    念亦安的美,多变而不似凡人。

    可笑,她一个侍女,只因胭脂金银,才变得如此迷人罢了。

    “你还在怨我。”他闭上眼,缓一口气道。

    “小侯爷这话什么意思?”念亦安看着他,趁着他压住怒火时将手抽出来,再一次勾上他的下巴,“我怎么会不怨你呢?”

    沈瑾逸皱着眉睁开眼。

    “被你多番利用,难道我还要感恩戴德吗?”念亦安嘴角的笑带上苦涩,双眼在回忆起过往的一瞬失了神,又立刻掩下任何脆弱的神情。

    “小侯爷,不要得陇望蜀。”

    “不要这样叫我。”沈瑾逸再次将她的手抓住。

    念亦安直起身,二人鼻尖几乎相碰。

    “求我。”

    又是一个让沈瑾逸极为意外的回答。

    “求你?”他只觉得有些好笑,“在这秦楼楚馆,调情的花样倒学了不少。”

    “小侯爷可是误会了?”念亦安头一歪,再抬高下巴,嘴唇若有若无地又一次掠过他的鼻尖,“我与你何时有情?不过是头牌对她的客人下的命令罢了。”

    沈瑾逸脸上的笑意在这一刻又一次消失。

    他放开念亦安的手,转而控制住她的下巴。

    “怎么?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哪怕被沈瑾逸控制住下巴,念亦安依然能毫不狼狈、甚至还带着别样的妩媚问道,“我可记得小侯爷当年千方百计求娶楚大人的千金。想必三年下来,定是鸾凤和鸣吧?不知令正可否有出?最大的孩子开蒙了吗?”

    沈瑾逸眼中不由得露出几分厌恶:“亦安,不要提她。”

    “为何不能?难不成是小侯爷独自来到厉州,思念成疾,听见他人提起令正便会肝肠寸断?”念亦安笑着将双臂缓缓环抱上沈瑾逸的脖子,“若小侯爷思妻心切,为何又要来这诗云阁,花那么多钱来找玉娘?”

    “我亏欠你的,我日后定会补回来。”沈瑾逸放下手,柔声道,“但我与楚妍毫无情意,也从未行过那事。”

    “小侯爷还想着日后?”念亦安拨弄着沈瑾逸的幞头,摇摇头,“我可没问小侯爷和令正的那事,与我说这有何用?”

    “我已向诗云阁老鸨送去十两金条。”沈瑾逸沉声道,“为何不能有日后?”

    “小侯爷果真是青楼新手。区区十两,对一个头牌来说,一场良宵,难道值不上这个数?你不妨猜上一猜,我名震厉州却无权贵敢提将我买下,是因为我不够撩人,还是这些厉州名流出不起相应的价钱?”

    念亦安说着,便将身上盖着的被子甩开,身上便只剩那若隐若现的纱衣,“小侯爷与我说未与令正行房,莫非是想今夜玩个痛快吧?看在是老熟人的份上,玉娘可以满足小侯爷的要求。”

    “亦安,你……”

    沈瑾逸不知道她怎会变成这样。

    看着她毫无廉耻地掀开被子,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沈瑾逸不敢相信这是曾经在自己身边服侍了七年的温顺小侍女。

    可她又实在美丽。

    沈瑾逸不明白,为何曾经自己从未觉得眼前的女子魅力竟如此之大。哪怕理智一次次警告他要赶紧站到床下去,他也只觉在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下,身体逐渐控制不住。

    念亦安将手指轻点上他的胸口,接着毫无规律地缓缓滑动,撩人的目光也顺着手指遛过一圈,经过他的嘴唇、鼻尖,最后回到眼睛。

    她的腿也有了动作。稍稍抬起,膝盖一下又一下地挑逗着那令沈瑾逸精神紧绷之处。

    羞耻心不断地放大,但念亦安依然尽力按捺所有情绪,做着这一切。

    看着沈瑾逸的眼神逐渐迷离,念亦安只希望不要前功尽弃。

    要装,便装到成功为止。

    “亦安,够了!”

    沈瑾逸终于按住她的腿,往后退去,眼中混沌退为清明。

    “你怎会不明白,我不是为了这才来找的你。”

    被沈瑾逸仓促打断,羞耻心立即占领了念亦安的内心。

    她连忙抽回双腿,曲起环抱住,正色道:“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不想见到你。”

    沈瑾逸闭眼沉下气:“我是为……念知州之事来的。”

    他在说什么?

    念亦安紧紧盯着他,确认他说的话真的是自己听到的那句。

    “你不是说过,我只是个罪臣之女吗?”她轻笑道。

    “是我口不择言。”他低下头,继续说道,“最初我只是为了找到制衡楚玺的方法,只是这途中,意外发觉了当年事情的漏洞。”

    念亦安见他态度诚恳,便没有继续讽刺下去,而是等他接着说。

    “一听闻他暗中前往厉州,我将他此次行为与过往联系起来,便决定向上请通判之位,特意来此处调查。”

    沈瑾逸看向她,“不曾想,竟在此遇见了你。”

    见念亦安不再开口讽刺,沈瑾逸继续道:“亦安,我与云知州已交谈过许多。你以前在同县做买卖,是不是?”

    他是想让她将自己知道的信息都说出来。

    事关自己父亲平反一事,念亦安当然愿意参与进来。

    可对面是沈瑾逸。

    “办完事之后呢?你会去何处?”念亦安只问道。

    “回京。”沈瑾逸再度俯身,想要抓住念亦安的手,“你和我一起,好吗?”

    念亦安在他触碰到自己之前躲开。

    “我不信你。”念亦安背着手,撇过头去,“我所知道的,只有他曾受到同县王知县的热情款待。”

    沈瑾逸的手僵在半空。

    夕阳的光从他指间透过来,洒在念亦安的纱衣上。

    纱衣碎光闪烁,其下皮肤如同凝脂一般。

    念亦安说得其实没错。

    那时父亲并未向堪堪十岁的她透露出任何信息,她唯一能说的,只是父亲平日清正廉洁,不可能行贪污之事。

    而在同县那三年,念亦安收集到的所有信息,都已整理给了云周久保管。

    若云周久能信沈瑾逸,便让他将所有能为她父亲平反的证据拿去与沈瑾逸共享即可。

    至于楚玺杀人一事。念亦安暂且不能全然相信眼前这位楚玺的东床快婿。

    相信他有能力自己去挖掘其中的细节。

    “小侯爷如果不做正事,我可就要继续睡觉了。”念亦安装模作样地撩撩领口,对沈瑾逸道,“我又不是什么官员,何必在此等好时光,聊这些衙门之事?”

    “正事?”沈瑾逸叹口气,“亦安,对于你来说,什么才叫正事?”

    “小侯爷可别忘了,玉娘如今是诗云阁的头牌。”念亦安硬着头皮道,“而小侯爷,是花了钱才进来的客人。”

    “亦安,你怎会……”沈瑾逸皱起眉,眼里除了意外与不可置信,便是些许痛惜。

    “没什么,只是我在这里面,至少比去侯府做个丫鬟好。”念亦安的语气里满是不在乎,“我平日里只需要弹弹琴、吟几首诗,便有无数人为了博我一笑而拼尽全力。而不像侯府,我拼尽全力,却只是为了有个安稳的明日。”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侯爷是很了解我吗?”念亦安笑问,“就算以前不是这样,难道我现在就不能有所改变吗?小侯爷,你所看重的,在我眼里也许什么都不是。”

    在沈瑾逸心下又要升起无名怒火时,他终于察觉到念亦安的真实意图,便随即心定下来,转头看向她。

    “多说无用。亦安,无论如何,我都会要带你回去。”

    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我曾以为我配不上你。我不过是个背负了父亲莫须有罪名的奴婢,而你,一个如此完美的贵公子。我不敢想,我要多努力才能爬到你的身边。”知道此计不通的一瞬,念亦安脸上已全然不是最初的轻浮模样。

    “可这三年,我做过商人,也当了几日风尘女,在你们这些高门看不起的地方摸爬滚打,见过那些你们根本见不到的人和景。世间万物皆是如此精彩,我凭什么要跟你回到那牢笼一般的高墙之内?”

    她如今不在天子脚下,更没有沈瑾逸在一旁,加之还有云周久,自己也能偷摸着赚些钱财,日后逃出去的几率再如何说也比跟着他回去高得多。何况,她敢确信如今的厉州城内没有哪家哪户敢给出一个老鸨满意的价钱,将她买走。

    若回了京,倒不是她想不出别的法子逃走。可那毕竟是波云诡谲的京城,也许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波澜不惊的日子里了。

    “我不会再将你限制在府里。”沈瑾逸道,“你若想要,我便抬你为妾。”

    “‘抬’我为妾?”念亦安的笑声里带着些嘲讽,“我还是需要感恩戴德,是吗?”

    “你的卖身契,我会在你回去时销毁。”

    “可哪怕在这里,我也只是‘欠了妈妈钱’的平民。我不回去,便永不是奴。”念亦安坚持道,“除非你去告发我,让我因私造路引获罪。但这样做,对小侯爷没有一点好处吧?”

    念亦安缓缓跪立于床上,向前俯身,双手搭在沈瑾逸的肩上,凑到他的耳侧,呼出的气令沈瑾逸感到无可抑制的痒。

    “这三年里,我见过的一切都在告诉我,我配得上世间万物。不配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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