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瑾逸下车时发觉,引起骚乱的只是一群数量不多但声势巨大的乌合之众。与数年前在厉州城内遇见的,差距极大。

    他甚至一手提着剑却不出,光是另一只手赤手空拳,和随从们一并将这群人很快解决。

    正值尾声,京城方向便传来几声马鸣。

    最前面的马上正是楚玺。

    那几个本在负隅顽抗的人一见又有马队前来,立即弃了自制的武器,落荒而逃。

    沈瑾逸微微眯了眯眼,便提着剑来到楚玺面前,行礼问安。

    “小婿见过岳父。”

    楚玺看着他手上的剑,没有回礼,却道:“我这女婿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无礼了?”

    “是我冒犯了。”沈瑾逸笑着道歉,便随意将剑扔在地上。

    楚玺赞赏般点点头,往远处看去:“怎又是那群厉州贼子?这么多年了,竟还死心不改,拥护那民蠹。多亏我一早得知,赶过来助你一场。”

    “是。”沈瑾逸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顺着他的话说道,“幸有岳父相救。”

    “那个,是你的车吗?”楚玺扬了扬下巴,“我来之时看见一个黑影钻了进去,恐怕是想要埋伏在车中加害于你。”

    沈瑾逸看过去时眸色一沉,回头时又恢复和煦的笑意:“岳父多虑了。您一来,他们便退走了。”

    楚玺摆摆手:“不可大意!想当年你刚至厉州,忠心于那民蠹的人便对你如此无礼。若非你那侍女替你挡了一箭,后果难以想象。”

    “岳父放心,此次骚乱不过数人,没什么可以担忧的。”

    沈瑾逸很快明白他在坚持什么。根本不是为了他的安危,而是要去趁机查找沈瑾逸是否在厉州找到了他楚玺特意埋藏的过往。

    此外便是,若是看见念亦安,立杀之。

    “不行,不行。”楚玺连连摇头,“虽说上回你那侍女给你挡了箭,但你得想想她的来历。外界不知,但你岳父我知,你那侍女随着北屹王出逃,指不定就念着她父亲,时刻寻机报复呢。”

    “您说笑了。”沈瑾逸笑道,“小婿的通房一直都在府上,何时出逃了?”

    楚玺皱眉:“都这等涉及你安危的时候了,都是一家人,你就别瞒我了。”

    “我说的自然都是真话。”沈瑾逸坚持道,“妍儿不知她在府中,只是我担心她看不惯亦安,才一直不允许亦安出现在妍儿面前。”

    楚玺的脸色并不好看。

    “不论你怎么说,我还是得叫人去你车里先探探有什么。你先别过去,否则不安全。”

    说罢,他的几个随从便带着剑和弩朝车走去。

    他们一步步地靠近着,却在即将靠近车的时候,听得后面沈瑾逸骤然喝道:

    “车内有圣上御药,何人敢动?!”

    听得此话,几个随从当即僵在原地。

    “瑾逸,你应该知道胡编圣上之物是何罪吧?”楚玺的声音沉下去。

    “多谢岳父提醒。但我此回去厉州,本就是因圣上需服用当地一味奇药,只是顺道去做通判而已。”沈瑾逸道,“以往都是专人护送,这一次趁着太子设宴,我便自己带着为圣上送去。”

    见楚玺将信将疑,沈瑾逸继续讲道:“圣上的龙体欠安,您也是知道的。此药珍贵,若少了一点,也不知会不会对圣上造成什么影响。”

    楚玺仍不太相信。可听了沈瑾逸的话,他也不敢贸然行动。

    眼前这个后辈,表面对他尊敬无比,可言语之中的威胁之意,令他不由得忌惮起来。

    车内,念亦安听不大清沈瑾逸的话,却能根据离车不远的那几个随从的小声议论中知道个大概。

    念亦安先是有些发懵。

    沈瑾逸根本没有提到过这个东西。若此话被圣上知晓,定是个大不敬的罪过。

    可她替沈瑾逸担心什么?是他信口胡言,与她又无关。

    何况他那般的人,说出这些话,也总能做好一切的善后。

    她没必要担心他!

    她念亦安不是已经想好了吗,要抓住机会像沈瑾逸一样,站在规则的最上端。

    除此外,她还贪心地想着,要抓住一切可能,为父亲平反,甚至复仇。

    以前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可现在看来,近在迟尺。

    外面又没了动静。

    念亦安决定孤注一掷。

    她奋力拖起地上的黑衣人,往外走去。

    沈瑾逸本在楚玺陷入左右摇摆的困境时放下心来,却未曾料到念亦安竟自行走了出来。

    念亦安将从沈瑾逸腰间偷出的刀架在黑衣人脖子上:“此人欲劫御药,该当何罪?”

    念亦安看向楚玺,见他周身瞬时升起一片几乎肉眼可见的杀意。

    “楚大人,您说这样的人该如何处理?”念亦安直视着他,问道,“以我看,需要押回去好生审审,看看究竟谁是始作俑者,敢对陛下起异心。”

    “这般逆贼没有审的必要,不如直接杀了痛快。”

    说罢,楚玺即刻拿起弓弩,可那准心分明对向的是念亦安。

    在沈瑾逸做出任何动作,可能打扰她计划之前,念亦安迅速喊道:“楚大人三思!如今御药在我手上,回京后将由世子与我一并将此献于陛下。楚大人一旦射偏,恐误伤御药!”

    “你去见圣上?”楚玺轻蔑一笑,“瑾逸要去献药,相陪的应该是我女儿。”

    虽如此说,在听闻念亦安要去见皇帝时,楚玺的杀意更加浓烈。

    沈瑾逸看了眼楚玺身后,嘴角微微一勾,接着立即回过头,等着念亦安与楚玺继续周旋。

    楚玺的注意力全然都在念亦安身上,并不知身旁的沈瑾逸在做什么。

    “看起来,楚大人是同意了。”念亦安道,“我这就让世子的部下将他押走。”

    说罢,她朝沈瑾逸的随从挥挥手,让他们来带走他。

    在念亦安与他分开的一瞬,楚玺随即举弩。

    “何必再留,除之而后快!”

    弩发之际,念亦安朝黑衣人扑去。

    念亦安什么都预料到了一般,就连这回他真的将准心对准的黑衣人也未曾预料错。

    箭簇直入念亦安前心。

    她应声倒地,趴在地上不再动弹。

    沈瑾逸反应迅速地捡起剑,直指楚玺:“大人好大的胆子!竟有意伤御药!”

    楚玺此时才知自己中了圈套,脸上闪过一瞬意外,又很快平静下来。

    “瑾逸,你是不是看错了?”楚玺说着,已迅速把手上的弓弩扔下,“手上持弩的,只有前面几个人。我也没有发号任何指令,所以你该去问罪的,是他们几个。”

    前面的几个随从被楚玺的话震惊得面面相觑,却又很快低下头,不敢出声。

    见无人站出来定罪,楚玺便开口道:“说说,你们几个是何人放的箭?”

    “岳父可要想好了,是不是真的要将罪过推到他人身上。”沈瑾逸向前一步,剑尖里楚玺的脖子只剩分毫之距。

    他抬起眼,又朝楚玺身后示意一番。

    是时候了。

    “楚大人,孤可全看见了。”于是此时,楚玺身后骤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可真让孤失望啊。”

    “臣……参见太子殿下!”楚玺跌跌撞撞地下马,又立刻恢复正常的神色,朝正向他走来的太子行礼道,“不是殿下说的是看见了什么?”

    太子站定,并未去回答楚玺,却是看向沈瑾逸:“你也不必多礼了。孤受你之邀来接父皇的药,也没料到会遇见这等事。你还是先去看看你的小通房如何了吧。”

    沈瑾逸谢过太子后,便很快将楚玺留给太子解决,而自己则极快地走到念亦安身边。

    “亦安?”他试探性地叫着,过去轻轻触碰她的肩。

    在触碰上的一瞬,眉间的忧色却在刹那间消散。

    甚至将她抱上车时,动作虽说装得温柔,却并未真正放轻动作。

    念亦安一直死死闭着眼,直到沈瑾逸将车门关好,立刻睁开眼,生龙活虎。

    “你动作倒是挺快。”沈瑾逸笑道,“这么短的时间,竟还能抢过那黑衣人的贴身软甲,穿到自己衣服里。”

    “什么软甲?我怎么不知道?”念亦安一脸疑惑,拉着沈瑾逸的手,让他再次摸上自己的腰身,“难道你在我身上摸到了什么软甲了吗?”

    沈瑾逸随着她的手摸上去,却发觉她身上又没了方才分明摸到的软甲。

    就如同她迅速将软甲穿上一样,她竟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铁甲脱了下来。

    “我本就没有什么软甲。”念亦安坚持道,“以为谁都能和你一样,凭空造出给圣上的药?”

    沈瑾逸很快意识到念亦安的暗示,便不再耽搁,又下了车,朝太子与楚玺处走去。

    此时楚玺已然跪在地上,而太子的神情也极为严肃。

    沈瑾逸会心一笑,又在任何人察觉之前隐去。

    “瑾逸弟弟,你的小通房眼下如何?”太子抬头见他出来,问道。

    察觉到楚玺低着的头微微抬了一下,回道:“亦安护住了御药,已然万幸。”

    “这自然是好事。”太子点点头,又转向楚玺,“但这也不能免了他的罪。父皇如今本就病入膏肓,在多次警告下依然做出如此忤逆之事,恐早已心存反意!”

    “殿下三思!楚御史毕竟也是瑾逸岳丈,与圣上也算沾亲带故,不至于会有如此心思。”沈瑾逸佯装担忧道。

    “我听得懂你的意思,但你也没必要为他拐弯抹角求情。”太子目不斜视地看着楚玺,“你是好人,但他,不一定是。”

    有了这句能保自己不被牵连的话,沈瑾逸微微点头:“殿下说得是。但还请殿下看在他是御史大夫的份上,这么多年,从厉州入京,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

    接着沈瑾逸的话,太子冷笑道:“那就得仔细看看,他这么多年是不是真的有苦劳了。”

    沈瑾逸接着假模假样求了几句情,太子也顺着他的招式唱红脸,最后,还是命人将楚玺押走。

    在此闹剧结束之后,沈瑾逸一行很顺利地回了京。

    念亦安被沈瑾逸暂时安置在府外的一个宅院中,防止楚妍作困兽之斗,在她父亲入狱时对念亦安不利。

    “好了,眼下我连通房也不是了,只是你的外室。”念亦安笑着调侃,“还不赶紧去照我说的那般,找些美妾绵延子嗣,或者先提前物色物色继室。”

    “我说了,不要提此事。”

    沈瑾逸说着,手又扶上念亦安的腰来。

    念亦安轻巧一转,避开他的手:“如今我身上可是带着‘箭伤’的,怎做得了那事!”

    沈瑾逸再次追上来:“你在我面前还需要演什么?”

    “外面那些人见你一直不出去,还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沈瑾逸不回,就是要来扯她的衣带。

    念亦安一面朝一旁躲去,一面朝窗外大声道:“世子,这伤口真的很疼,一会儿我自己上药便可,你日理万机,还是不麻烦你了。”

    说罢,她便叫沈瑾逸的小厮准备车驾。

    外面候着的侍女很快传了消息出去,不过片刻,门外的小厮便应下来,说车已备好了。

    沈瑾逸有些意外。

    “你招呼我的仆从可真是顺手。几年不见,脸皮厚了不少。”

    念亦安便笑:“那自然是跟世子学来的。要达成目的,怎能执着于表面的东西不放?”

    沈瑾逸挑挑眉,手指勾上念亦安的下巴:“不愧是跟我数年的人。”

    “也不知你这句话是不是在夸我。”

    不待沈瑾逸再说下去,念亦安推着他出门,“车都备好了,还是赶紧走吧。”

    看着沈瑾逸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念亦安的笑容慢慢消失。

    “要达成目的,不可执着于表面的东西。”

    她默念。

    接着,不久之后便听闻整个楚家都被彻底清算,那一场贪腐大案也被再次提起,正名的正名,入狱的入狱,又是好大一场风波。

    只是如今皇帝年迈,不喜大兴杀伐之事,几乎没有什么人因此丢了性命。

    楚妍因其父亲之罪被沈瑾逸休弃,进了京城之外的寺里禅修。

    而念亦安,在这一系列变局之下,被沈瑾逸安排搬回府中。

    因父亲得到正名,甚至因其生前功绩被追封太子太傅,她的奴籍终于被消除。

    按理来讲,她如今甚至不再只是寻常的平头百姓,而是能与众高官子女平起平坐之人。

    可在此之前已成为沈瑾逸的通房,几乎理所当然地会继续留在他的后院。

    她这样父亲只剩个空名头的人,不大可能被沈瑾逸扶为正室。若她不自己去做些什么,恐怕便只是被升作良妾,再待沈瑾逸续弦,头上依然有人。

    何况,她何必要继续待在沈瑾逸身边?

    最初的恩情早已还毕,她不该作茧自缚。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不惯念亦安,沈母在此事之后便称心情不好,进了另一座寺庙,也禅修去了。

    回去好几日,念亦安都没有见着以往常常见到的沈瑾逸乳母赵妈妈。

    问了才知道,是因为曾经楚妍路过时,听见赵妈妈夸念亦安,便认定是她说了闲话,才让沈瑾逸这么不待见她。

    接着便狠狠体罚了赵妈妈,赵妈妈本就年迈,这番体罚之后不久便归西了。

    “世子以往还会对她以礼相待,可就在此事之后,世子便只剩些表面的敷衍了。”给念亦安讲述此事的仆从道。

    “楚妍常在府里体罚下人吗?”念亦安问。

    “不仅她体罚,她陪嫁的下人进来之后,也是作威作福。”仆从道,“就比如她乳母的丈夫。不过幸好他过于嚣张,世子直接将他送回楚家了。其他的不大嚣张的人也暗地里欺负原本府上的人,她总叫嚣说世子若是要处理他们,便是看不起楚家。最后世子碍于楚家颜面,总是得暗中行事。”

    “那这般看来,她被休弃,被迫禅修,也不是什么太差的结局。”念亦安道,“世子这次与狼共舞,也不知是尝到了甜头,还是有了教训。”

    虽说与楚家联姻后,沈瑾逸确实平步青云,可到最后撕破了脸,哪怕为此他又进一步成了卫尉寺卿,也花费了不少心思。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讲,能联合太子,甚至说服太子听从他的意见与方式去搅动整个官场,也许真的是一个巨大的甜头吧。

    最初沈瑾逸本计划在满月酒宴之后再处理楚家,但因念亦安的行为不得不提前,以至于赴宴前的事务陡增。念亦安这些日子都没怎么见过他。

    念亦安知道,在满月酒宴席之后,沈瑾逸便能闲下来处理后院之事。

    那时候她便不再有什么机会能阻止沈瑾逸将自己正式纳为良妾了。

    这日一大早,念亦安便写了封信,准备自己出门送到东宫去。

    正要出门时,却见一个衣着华丽的侍女朝她走来。

    “念姑娘,太子妃娘娘邀您前去东宫一叙。”

    此番巧事竟能遇上。

    念亦安恰巧也穿了能见太子与太子妃的衣服,便毫不耽误地上车前往东宫。

    到了东宫,念亦安正被引入座,却看见了几个沈府的仆从在外等候。

    沈瑾逸也在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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