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众人并不知这位贵公子是何人,只觉他气质非凡,便不由自主让出一条道,供他走至念亦安的剑前。

    “杀我?”

    沈瑾逸的声音一出,念亦安立马将剑抬起,对准了他的喉咙。

    此时才有几个人认出这便是季侯之子,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卫尉寺卿。想着有好戏看了,围观的人便越来越多。

    剑尖离沈瑾逸的喉结不过半厘。

    他扬着头,垂眼看着念亦安发红的眼眶,又轻声问道:“亦安,你要杀我?”

    念亦安浑身火气上涌:“你若执意要做这把剑下的第一个,我也不是不愿。”

    “家主!”身后的紫怜颤巍巍地来抓住她,“家主,三思啊……”

    一旁的人便立即劝道:“就是,什么事好生说解决不了,非要闹成这样。”

    “是啊,我佛慈悲,这女子——”

    “够了!”沈瑾逸抬高音量,一时间周身便安静下来,“围观者,不想死的,滚远点。”

    周围的人噤了声,以为他要亲手擒下这疯女子,便一溜烟地跑到附近最高酒楼里,想要继续看这场戏。

    “亦安,你要做什么?”

    好似喉下无剑,他微微俯身,轻声问道。

    剑滑过他脖颈上的皮肤,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滚开。”念亦安的眼白布满血丝,气息颤抖,“我要进去。”

    沈瑾逸微微一笑,右手伸出,一旁的侍从即刻递了把上了箭的弩来。

    “怎么,要杀我,这么近的距离还要用弩?”念亦安嘲道。

    “当然不是。”他嘴角的笑意不减,与念亦安对视着,手一抬,酒楼最上层的飞檐上刹那间一声巨响,一支箭擦着看戏人的头顶射入檐中。

    “面朝寺门者,斩。”

    酒楼里的人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前,就在一瞬间从所有能看戏的地方消失了。

    “原来你也知道,不光彩的事情,不能让太多人看见。”念亦安的剑又往前伸了分毫,再次抵上沈瑾逸刚结痂的伤口处。

    “让路。我要进去。”

    “你要杀谁?”沈瑾逸纹丝不动,低声问道。

    “我叫你让开!”

    寺门的小尼鼓起胆子对沈瑾逸道:“沈大人,这可不能让这位女施主进呀。您瞧瞧,有没有什么法子……”

    沈瑾逸与念亦安对视着。

    她那分明哭过却因愤怒才变得通红的眼里燃烧着恨意。

    “我数三个数,你再不让开,我便当你同罪,先杀为快。”念亦安毫不留情地将剑尖抵上他的喉咙,那个伤口便又一次冒出血来。

    “三。”

    一滴血流入沈瑾逸的领口。

    “二。”

    念亦安手上被剑刃割出的伤口因她过度的挤压再次渗出血,顺着她的手腕隐没于袖中。

    “一。”

    “家主!”紫怜大喊着从侧面扑过来,将剑的方向推至一旁的地上。

    那本顺着念亦安手腕流的血立即倒转方向,在剑上蜿蜒,没入地面石砖缝隙中。

    “你做什么?”

    念亦安抬起头,猩红的双眼里是令紫怜不禁发抖的杀意。

    “家主……三思……”她吓得跪下去,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我这辈子,已经三思够了。”念亦安的气息颤抖着。

    她一把推开面前的沈瑾逸,直直朝李常碧居所疾行而去。

    “沈大人……”紫怜不知所措地看向脖颈流血的沈瑾逸,可那冰冷至极的神色让她不敢再说一句话。

    他抹了把脖子上的血,看了一眼,鲜红的血在白玉般的指尖极为显眼。

    “此地禁闯。”

    他只冷声吩咐。

    不待确认是否有人回答,他便跟着念亦安往寺内走去。

    只要他下了令,没有人敢壮着胆子去违反。

    除了念亦安。

    念亦安快步赶到金桔边时,一堆纸灰里余烬未消。

    李常碧跪坐在一边,闭眼默祷。

    她神色如常,如同已然隔绝外世。

    看见她的一瞬间,念亦安的胸腔仿佛灌了水,再也无法呼吸一口气。

    眼前这个人,她在这个人面前低头顺眼那么多年,为了哄这个人开心她废了多少力气。

    可就是眼前这个人,一封信,便将母亲送上绝路。

    凭什么她能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凭什么她可以享受荣华富贵至今?那双沾血的手,怎么敢在寺庙的土地里种下母亲喜爱的金桔?

    今日恰逢母亲生辰,在母亲最爱的金桔面前杀了她,是个好主意。

    念亦安浑身都在颤抖。

    她举起手中的剑,一步步朝李常碧走去。

    她的步伐极快,飞起的衣角扇起的风吹飞了带着火星的烟灰。

    “念亦安!”

    手中高举的剑被一个强大的力量阻拦。

    沈瑾逸徒手抓住剑刃,鲜血如注,落在李常碧素净的衣服上。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他质问。

    念亦安试图将剑从他手中抽出,可沈瑾逸的力气极大,哪怕剑刃一次次割着他的手,也依然没有松懈半分。

    “就该先把你杀了。”

    念亦安眼中的恨意如同熊熊大火。

    她狠狠地盯着沈瑾逸,却感到手里的剑被他牵引着变换了方向——

    “来,杀我。”

    将剑尖抵在自己心口,沈瑾逸道。

    念亦安并未拒绝。

    她将剑往他心口送了半寸。绸衣轻易地破开口,鲜血红花般在破口处绽放。

    “你以为我不敢杀吗?”念亦安努力控制着手的颤抖,却再也止不住泪腺,大滴大滴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你不过是她的帮凶罢了。你被我杀死,也是你母亲应得的!”

    沈瑾逸的手依然在剑上,血自他手掌溢出,与一旁的金灯花倒有些相似。

    “你没有将剑直接送入我心,证明你还知道你在做什么。”沈瑾逸看着她几近崩溃的面容,沉声道,“你知道若动了刀,会有什么后果。”

    “我不需要你摆出一副置之事外的模样教训我。”念亦安一字一顿地将话吐出来,“真是令人恶心。”

    “瑾逸。”李常碧此时才悠悠开口,“她母亲,是我杀的。她要来杀我,杀便是。”

    沈瑾逸大惊。他眼中终于闪过极为明显的惊诧,不需要任何人特别在意也能发觉。

    念亦安见他这副模样,却只是笑道:“这么聪明的季侯之子,何必装出这副惊讶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听见了吗?她让我去杀了她。”

    沈瑾逸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李常碧要求来昭宛寺带发修行时,他便觉察到一丝不对劲。特意在念亦安母亲生辰这日来,也正是为了验证自己那看上去极为荒谬、证据并不足的推论错误。

    可他母亲竟亲口承认了。

    虽然平日里李常碧对沈瑾逸要求严格,对待下人也没什么好脸色,但她那样锦衣玉食的生活,无论如何也不必去刻意杀一个罪臣之妻,去夺取她的女儿。

    念亦安趁着这个机会将剑收了回来。

    李常碧睁开眼,笑道:“看吧,我让你吃下不易受孕的药,还是为了你好。不然,真不知你会如何面对这个有你杀母仇人血脉的孩子呢。”

    她抬起头,朝天上望去,“阿吉,我真的做到了护着你的孩儿,不是吗?嗯?”

    “闭嘴!”念亦安喊道,“你不配称呼我母亲的名讳!”

    “她可不会这么觉得。”李常碧笑着回过头,“读了我的信,她一定是带着期盼去死的。”

    念亦安只觉耳朵被这令人厌恶的声音污染。

    “我当然感激你,否则我便会被可能出世的孩子困在令人作呕的沈府,一辈子都出不来。”

    念亦安再度举起剑,身体极为明显地颤抖着,“那不如,你也带着被我母亲感谢的期盼去死吧?”

    李常碧没有躲开的意思,却是闭眼扬起了头颅,似乎在等念亦安的剑落下。

    可沈瑾逸竟又将她手控制住!

    这回他直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与手腕。

    “亦安,你若斩下次剑,便等不到明年今日。”他沉声劝道,“无论我母亲做了什么,你的母亲,也都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所以呢?所以我母亲就该死吗?”念亦安疯狂地抓挠沈瑾逸的手,却怎么也不能让他松一下手,直至筋疲力尽。

    念亦安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更加肆无忌惮地落下来,她不住地摇头,“凭什么?凭什么每次都要我去考虑全局,要我退一步?凭什么你们就能做你们想要做的事?凭什么你们杀人就不需要偿命?凭什么我母亲的命就比她、比你低贱?你说啊!凭什么?!”

    沈瑾逸从未见过念亦安这番模样。

    他的手不忍心继续这样控制着她,可见她在崩溃的边缘,一旦松手,事情很有可能很难得到掌控。

    “凭什么啊?”念亦安的双腿终于不再能支撑她整个身体的重量。她通红的双眼已经哭肿,一次又一次止不住的抽噎不断打断着她的话,“我父母从未做过一件恶事……凭什么是他们背负恶名死去,凭什么是我为奴为婢,凭什么你们坐高堂,凭什么你们受人景仰?”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脑中已再无清明,“我不过是杀个该杀的人而已,凭什么不行?难道她不该死吗?凭什么害人者反而有机会活在世间,惺惺作态以为忏悔一番烧烧香磕磕头就能赎清罪孽?难道杀人之后不该羞愧、不该还命吗?你何来的资格用我的母亲来威胁我?”

    念亦安重重地跪坐下去。

    沈瑾逸依然抓着她,便也俯身而下,默默听着她的哭泣。

    她手上的剑一松,落在地上,发出好大、好清脆的声响。

    掀起的风带起漫天烟灰。

    那带着橘黄余烬的灰白色在空中飞舞,好似火中之雪,随着念亦安绝望的哭诉盘旋纷飞。

    “母亲,您为何……”沈瑾逸转过头,同样极度不解地看向李常碧。

    李常碧看着漫天的烟灰,极为沉静地开口:“有的事,在你还小的时候便被埋葬了。它是沈家参天大树的肥料,早已融入这棵树的每根枝干,如今又怎么翻得出来呢?”

    “什么意思?”沈瑾逸额间青筋突突直跳,他轻声问出的话里已带着些许颤音。

    李常碧含笑垂眼,摇摇头:“没什么意思。种下了树,树长成何种模样,如今我早可以什么都接受了。”

    趁着沈瑾逸出神的一刻,念亦安奋力挣脱他的手,扑过去要抢自己落在地上的剑。

    沈瑾逸连忙回神,在念亦安接触到剑柄前的一瞬将剑往远处踢开。

    念亦安立刻转换方向,几乎是手脚并用,朝剑追去。

    “亦安!你清醒一点!”沈瑾逸扑过去,跪在她身后,从后将她抱住,“杀了她,你现在争取来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念亦安极力挣扎着,可沈瑾逸的手臂力量明显比他一只手大得多,她被他紧紧禁锢在他的双臂之间。她想要去咬,都够不到他的手臂或其他任何地方。

    “你也是喝了我母亲的血长大的人,你凭什么拦我?凭什么跟我讲道理?”

    念亦安用指甲深深嵌入沈瑾逸的手臂,作为反抗无效后最后的报复。

    “把我母亲的血吐出来,你再跟我讲话。”

    “那这算吗?”由于从后抱着念亦安,沈瑾逸的声音是从念亦安耳边传来的。

    沈瑾逸张开被剑刃割了不知多少次的手,手上看不见一处没被血浸染。

    “还有这里。”他拉着念亦安的一只手,摸上脖子上新结的痂。

    “放开!”念亦安并不领情,“这点血,算得了什么?”

    “那你要我怎么做?”无论念亦安挣扎得多厉害,沈瑾逸都能将她牢牢控制在双臂之内。

    “我要你放开我!”念亦安的嗓子已经有些撑不住,但她依然恶狠狠地说,“想到我与你的曾经,我只觉得羞耻!”

    “亦安,亦安,冷静下来,亦安。”沈瑾逸只是在她耳边继续轻声唤着,好似是在安慰她,“不要这样想。”

    “什么不要这样想?你以为你无时无刻都能控制我吗?”念亦安又毫无希望地挣扎几回。可只有她知道,沈瑾逸的声音持续地温柔着,的确让她冷静了许多。

    但她不愿冷静。

    她冷静了太久了。

    “你不该感到羞耻。”沈瑾逸还是那样温柔的语调,“这不是你的错。”

    念亦安真想让他把嘴闭上!

    他明明是杀母仇人的儿子。

    他应该去护着他母亲、他应该来责骂她、拿起剑甚至不惜杀掉她来维护他的母亲!

    沈瑾逸啊沈瑾逸,你不愧是能在官场平步青云的天才。这个时候了,还会用这样温柔的花言巧语,想要骗得她听话!

    “对,不是我的错。”念亦安放弃挣扎,甚至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了沈瑾逸的两条臂膀,声音也小下来,嗓子总算不疼了,“是她的错。但你,我看上一眼,也会想到我母亲的血!”

    “那我放开你,好吗?”沈瑾逸哄小孩般商量道,“但你不要去碰你的剑,好不好?”

    “凭什么?你走是应该的。我拿回我的剑也是应该的。”

    “等你冷静下来,你再拿回你的剑,好吗?”

    “不杀了她,我冷静不下来。”念亦安恨恨地抬头,直直看向李常碧。

    却见李常碧缓缓抬首,回头看向正好被沈瑾逸踢到她身边的剑。

    她弯下身,将剑捡了起来,掂了掂。

    “母亲,您也不要冲动。”沈瑾逸低声道。

    李常碧没有看他。

    她散下头发,举起剑,将灰白的发丝斩断。

    “此后我削发为尼,日夜为阿吉念经超度,罪孽赎不完,但总能赎一点是一点。”李常碧说罢,转向念亦安,“你觉得,这样如何?”

    念亦安冷冷地看着她手里的头发,嗤笑道:“兔死狐悲罢了。”

    “我母亲若出家,便与侯府再无瓜葛。”沈瑾逸道,“我保证不会再为她送来分文。她此后便与青灯古佛相伴,只为赎上哪怕只够分毫的罪孽。”

    “你们侯府难道就干净了?”念亦安反问。

    “那你还要我做什么?”李常碧问道,“我放下尘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拿出来的了。”

    念亦安当然想让她以命偿命。

    可是可恨的是,她真的冷静下来了。

    她这辈子长时间处于冷静之中以求活命,心凉如冰下死水,就连知晓了自己的杀母仇人,都没能力让怒气持续地爆发下去。

    在沈府的这些年,她究竟失去了多少。

    “以季侯一家的名义,为我父母立祠,每年祭拜。”念亦安的声音依然在颤抖,甚至无法平稳地将话说出口来,“除了祭拜之时,你们二人,不得相见。”

    李常碧垂下眼,似是换了口气:“我既出家,自要隔断尘世一切联结。就当我没有这个儿子,也没过丈夫。”

    念亦安感到禁锢着自己的两双手微微松了一下。

    “如何?”李常碧再次看向念亦安。

    念亦安直起身,这次终于把沈瑾逸推开了。

    “一言为定。”

    她站起身,将凌乱的发丝和衣衫整理好,从李常碧手中拿过剑,便朝外走去。

    脚下的路绵软无比,整个世界在她眼前不断旋转。

    “别出去。”沈瑾逸拉住她。

    念亦安手一收,将他手里的衣袖扯出来:“有事说事。”

    “这里是皇家寺庙。你持剑闯入,门口定已集结大批禁军。”

    沈瑾逸沉吟片刻,“我带你出去。”

    寺门前的情况如同沈瑾逸所说,集结了许多禁军模样的人。但在他的一番说辞下,都解释成了误会。

    待禁军散去,沈瑾逸向她点了点头,便自觉离去。

    之后,他真的再也没有出现在念亦安的世界里。念亦安也禁止府上的人谈论他,于是便毫不知此事是如何结尾。

    念亦安回去大病了三日,浑浑噩噩,不知昼夜。偌大的侯府里竟无一人可以解忧。

    此后虽然头脑清醒了,也不会总被母亲真正死因而困扰,但她的身子还是未能痊愈。

    有时候看着快好了,风一吹,额头便又烫起来。

    她也没了力气去乡下看自己的农田如何了。

    每日断断续续地睡着,会睡上六七个时辰。醒来第一件事总是喝药,念亦安对药的苦味麻木得似乎失去了味觉。

    这一日,念亦安照常准备着起床后喝药,紫怜却跑进来,好似有什么着急的事。

    “家主,门口有个胡人,说是要见你。”

    紫怜说着,递来一个破损的香囊,“他说,这个可以让你认出他。”

    念亦安睁眼一看,当即坐起本还半躺着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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