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赏曲,念亦安除了时刻注意着周身之人所谈之话与自己是否有关,便陷入沉思之中。

    而后到了尾声,她总归是松了口气。

    梁淮琰与巴勒冬并未有过多交谈,而他们似乎也极为有默契地,并未打扰念亦安的沉思。

    只是临别之时,梁淮琰叫住了她。

    “方才北屹王说,在第一片雪落下来之前,他必须回到北屹。北屹的雪,来得很早。”

    “殿下是要我在半个月内做出决定?”念亦安没有顺着他打哑谜,自嘲道,“原来这件事,我竟还有做决定的份。”

    “你坐拥我朝侯位,又本是此事参与之人,孤怎会不听你的决定?”

    听着梁淮琰疏而不漏的场面话,念亦安心中并未泛起波澜,只是微微一笑,抬眸问道:“那请问殿下,我做的哪些决定,你觉得是有价值的呢?”

    梁淮琰看向她,亦报之一笑,而后若无其事的挪开眼,只有微动的手指透露出一丝尴尬。

    “既要我来担这份责,殿下,我不愿为此再失去太多。”念亦安道,“我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用命换来的。”

    “你若去了,会得到更多的王权富贵。”

    “殿下不妨明说,是否是要我将眼下我拥有的都付之东流?”

    梁淮琰默上片刻,才开口道:“依礼制,你如今的良田宅院,在你离开之后,不会就这样空置着。”

    “殿下的意思就是说如今的一切都会与我无关,不是吗?”

    念亦安很快地接话,反问道,“可殿下,我这几年来,又有多少是循着礼制走的呢?无论是圣上最初封爵,还是如今殿下你将我安排至这座位上听曲,亦安觉得,这正是当今不囿于古法与时俱进之现。”

    “但亦安姑娘,你应该知道,当初父皇封你为侯,前朝并非没有反对之声。”

    念亦安轻抿双唇:“所以亦安有个法子,不知殿下是否有兴趣听我说上一二。”

    *

    这几日的京城里时常有传言,说北屹王来是为了谈大生意,各家名流轮番宴请。

    也有传言说他是要来选妻,可送来的公主名册里没有他看得上眼的人。如今上头可是着急得很。

    这也是为何许多五六品的官员想要宴请北屹王,指不定能让他看上自家女儿,让自己跟着飞黄腾达。

    流言在人们得知季侯之子要再次宴请北屹王时发生了转变。

    季侯的女儿都年纪尚小,这小侯爷并不可能是为了嫁自己的庶妹多次争取与北屹王相见。

    有人便想着,难不成之前传闻的北屹王选妻乃是子虚乌有?

    ——而在此时,有脑子活络的人将以往的传言联系在了一起。

    于是他们断言,这一定和从季侯府中出来的安靖侯有关。

    “你听说了吗?当年沈小侯爷和那安靖侯闹得很不愉快呢!”

    “那不肯定吗!不然为何安靖侯脱了奴籍,不直接嫁给他呀?!”

    “你一定不知道,据最近传言啊,那小侯爷看着仪表堂堂,说什么办事利索,其实私下里呀……啧啧啧!”

    “私下怎么?快说与我听听!”

    酒楼里的议论声传到一张不起眼的小桌边,一个男子心急火燎地朝另一个看不清脸的人道:“世子,他们这般诋毁你,我去治治他们!”

    “别慌,多听听。”沈瑾逸转着酒杯,杯中的液体荡漾着光。

    “让我慢慢听听我以往做过什么坏事,好来学上一学。”

    小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这就是世子要亲自来买酒的原因啊!”

    “这小侯爷自小仗着自己是侯府独子,花天酒地,安靖侯当年就是因为生得漂亮,家里又落了难,才被他买回去的!”

    “那时候他才多小,竟有这些心思了?”

    “他可是漫天富贵里生出来的人!我们这等人哪想得到他们成日里想的是什么东西!”

    “那岂不是后来要安靖侯做他通房,也是他逼迫的?”

    “还用说?我听闻安靖侯宁死不从,他一个世子,竟连自己的贴身侍女都不放过,霸王硬上弓呢!”

    沈瑾逸听到此处轻笑了一声。

    “世子,是真的吗?”那小厮听得入迷,竟回头问道。

    沈瑾逸收起笑,睨他一眼。

    小厮随即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当,正要道歉,便听沈瑾逸说道:“我倒可以学学。”

    “啊?”小厮没反应过来。

    沈瑾逸竖一根手指放在唇前,要继续听下去。

    “安靖侯一家不是被诬陷的吗?你说沈小侯爷看上她,是不是早有预谋啊?”

    “不会吧?他那时候那么小,怎能一下陷害那么多人?”

    “那自然不是他呀!说不定是他父亲……”

    那些人声音小下去,但能让沈瑾逸听见的话已经足以让他脸色沉下来。

    “世子,他们妄议侯爷,我——”

    “继续听。”沈瑾逸沉声说着,手边的酒却未再动上一口。

    不过多时,他们的声音果真又回到能让沈瑾逸听清的大小。

    “我说这些富贵人家就是不懂珍惜,安靖侯人又美、心又善,那小侯爷竟毫不留情地把她扔给北屹王!”

    “还有这事?!”

    “你不知道?几年前北屹王在他府上小住,他就把安靖侯送他玩了一整晚!之后他居然还嫌安靖侯脏,三年都没碰过她呢!”

    “可真是恬不知耻!怪不得安靖侯如今对他是那般态度!”

    “哈!可不是嘛!他看着安靖侯竟如此受欢迎,北屹王千里迢迢都要来再见她一面,他不就慌了?”

    “啧,这时候意识到人家的好了。”

    “我看啊,他就别想了。之前不是他霸王硬上弓吗?把安靖侯身子伤得不行。听闻那北屹王就不一样,在那事上,对安靖侯温柔地要紧!人家一个塞北胡人都知道要对天仙般的女子温柔,他倒好,把人家身子和心都伤透了!”

    沈瑾逸的脸黑得可怕。

    他手上的酒杯刹那间破碎,桌上的杯具被他的衣袖扫至地面。

    “胡说八道!”

    他的低声怒斥淹没在杯盏破碎声与起伏的人声里。

    “把这桌的钱付了。”沈瑾逸吩咐完小厮,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酒楼。

    上车后猛然将车门关上,他的脑子骤然清醒许多。

    他究竟在为什么发怒?

    他怎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方才明明没必要动怒,为何不想想其他法子?

    怒气藏匿以后,懊恼随之而来。

    他如今又能做什么呢?

    梁淮琰与他不和,明眼人都暗自从他的门下离开;母亲竟与数年前的冤案相关联,更荒谬的是竟是她间接要了念亦安母亲的命;而父亲每旬传回的书信里,依然冷漠而高傲,对他表现的任何分毫软弱都嗤之以鼻。

    而现下,就连曾经对他敬畏至极的百姓都开始嗤笑起他来。

    哪怕他又一次宴请巴勒冬,强装颜面,他也能感到大厦之将倾。

    如同临死之前的秋蝉,用最凄厉的鸣叫掩盖自己将至的死亡。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拥有的一切都开始凋零或者离去?

    也许秋蝉也不知道是哪一日开始,树叶由绿转黄的吧。

    可他堂堂季侯独子,一只秋蝉又如何与他相比?

    沈瑾逸闭上眼,掩盖了眼底最后一丝无助。

    “回府。”

    待小厮提着酒回到车边,沈瑾逸命道。

    沈瑾逸闭着眼,思绪乱作一团——或者说,他的脑子里竟在此时空荡荡的。

    他明白,在坐车回府的空档,他分明可以思索规划许多事。可眼下无论想什么,都只会让他急躁。

    就连想想该如何抓住每一次机会减少念亦安嫁给巴勒冬的可能,他都没有力气和勇气去将相关之事理顺。

    甚至他会开始想,那要不算了吧。

    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另一个强烈的念头便会如蛇般不由分说地抓住它,像是要将它绞杀于萌芽之始。

    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念亦安都不能嫁给巴勒冬。

    “确保他们都会来吗?”

    “一定会的!”小厮立马回道,“按世子说的法子去请的!”

    他的法子。

    光是一想他就觉得好笑。

    他要将念亦安请来,竟然要用巴勒冬和梁淮琰都会到场,她能再度多加交谈为由。

    明明是要将她与那二人的距离拉开,可他只有这个看上去使念亦安与那二人更近的法子,才能迈出计划的第一步。

    就这般脑子空空地回了府。沈瑾逸掀开车窗,见一切的装潢都按时完成,心下多了几分安稳。

    他只邀请了巴勒冬与念亦安。

    明面上的理由是要为那日的不愉快赔礼——这理由拿来糊弄外人也便够了。

    沈府不远处,一辆车停在树荫之下。

    “家主,看上去他真的只邀了北屹王和你。”紫怜悄声道,“他甚至亲自去东市最负盛名的酒楼买了酒回来,估计真的要好生开宴呢。”

    “排场越大,他心里恐怕越没底。”念亦安把玩着车上的流苏穗,轻叹一口气。

    而后她的声音小下来,自言自语般喃道,“这回不会再让你如愿了。”

    将会发生何事,不会掌握在他手中。

    就连他的府宅,他也不再能主宰其中发生的万事。

    看这座拘禁了她大半辈子的府邸,一想到行将发生的事会如脱缰之马自沈瑾逸手中奔脱,念亦安的心里不禁提前畅快了起来。

    “到时辰了,我们走吧。”

    念亦安一声吩咐,车便停至沈府门前。

    “安靖侯!您来这么早!”门口的小厮一见念亦安下车,便喜笑颜开地上前拱手。

    “准时到而已。”念亦安朝他微微一笑,便朝府门缓步走去。

    跨过府门的一刻,她不可觉察地顿了顿。

    再往前,便又无回头路了。

    在刹那间凝滞的脚步很快稳当地踩上大门之内的地面。

    被动地等待,永远不是最好的选择。

    向一旁望去,那是当时她接旨离开沈府的地方。

    而这其中所有的景色,都是那样的熟悉而又令她厌恶。

    “亦安,来这么早?”

    沈瑾逸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这不正合你意吗?”念亦安悠悠转身,语气冷漠至极。

    沈瑾逸垂下眼,躲开念亦安的目光,却并未回答。

    念亦安扬了扬下巴,微笑道:“看上去并非小侯爷本意,又是我多心了。既然如此,偌大的侯府应该要更热闹些才是。”

    “我没有这个意思。”沈瑾逸立即道。

    “当真没有?”念亦安假意吃惊,“那可怎么办?我已经叫人去请了陈大人等人,来为小侯爷的府宅添添人气了。”

    话音刚落,便听有小厮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世子!不知为何,好几个大人的车马都到了府前了!”

    沈瑾逸脸色一沉:“将他们——”

    “小侯爷可要想清楚,这些人是我乐意邀请来的。”念亦安笑道,“我以我还有你的名义,一并邀请来给府上添人气的。”

    念亦安特地将“一并”咬得极为清晰,赌一个沈瑾逸会为了这一点刀尖的甜,吞下整把匕首。

    而她赌对了。

    沈瑾逸果然在听见她这句话后眼前一亮,对小厮吩咐:“将他们都请进来便是。”

    对于他来讲,今日念亦安早早到达,还愿与他交谈,就是在告诉他,今日他的胜算并非微弱至虚无。

    “既然客都来了,小侯爷还是去迎客吧。我就不方便打扰了。”念亦安抛下这句话,便轻车熟路地绕进后面的院子。

    看似轻松地离开,实际上她还在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每迈一步,她就会数上一个数。

    数到的数越小,这场戏的胜算便越大。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亦安!”

    沈瑾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的一瞬,念亦安冰冷的眸中透露出一股笑意。

    “小侯爷不去迎客?”她缓缓转身。

    “他马上就要来了。”沈瑾逸眼中的慌张掩饰不住,脚步也有些匆忙。

    他深吸口气,低下下巴,分明比念亦安高上许多,却像是在仰视她,“在他来之前,我想知道,你对他,究竟有何想法?”

    “我的想法重要吗?”念亦安嘲道,“我不过是棋局中的一颗棋子罢了,你说是吗,小侯爷?”

    她转过身,不再与沈瑾逸对视,“你问我、劝我,还不如去说服巴勒冬。为了防止他反悔,我还叫了许多人来亲眼看着。如何?是不是该感谢我?”

    “亦安……”

    “快感谢我。”

    “但——”

    “先说谢谢。”

    “……谢谢。”沈瑾逸闭眼道。

    “这还差不多。”念亦安满意地点点头。

    沈瑾逸没有耽误,立即道:“亦安,此时不同往日,你的想法并非一无是处。”

    “在你们眼里,一个毫无实权的女性侯,与一个侯府里的通房,不都是随意便可踩死的蝼蚁吗?”

    “当然是有区别的。令尊之罪已然昭雪,念大人也受了追封;至于你,不再是戴罪之奴,而是立功的侯。在外人看来,你——”

    “嗯,‘在外人看来’。”念亦安打断,“你们看的,也只是史书会对你们所做之事做出如何的评价罢了。可你们长袖善舞,再遭人唾骂的,也能稍加修饰,改得光明正大。”

    “所以你对他……”

    “不重要。”念亦安推开他,朝府门方向走去,“到了这么多贵客,你竟把他们晾在原地?”

    沈瑾逸先是一愣,想起她用了她自己的名头邀客,便悟道她是要与自己一道去迎客,不由得心又热起来,立即跟了上去。

    念亦安落落大方,表现得如同是府上的主人,将所有邀请来的客都迎了进去。

    ——包括巴勒冬。

    他来时,念亦安感到身边之人周身明显地冷了下来。但在发觉念亦安与他并无过多交谈后,又很快用寻常的微笑掩盖住了内里的敌意。

    念亦安只是嘴角带笑。一言不发。

    她当然不会在此时继续她的计划。

    到了酒席,沈瑾逸与巴勒冬和梁淮琰不断交谈着。

    念亦安并不关心他们说了什么,只是在一边不断提出要求。

    “世子,安靖侯嫌酒不够香,要新的。”小厮传话道。

    “再去买一壶。”

    “她说……只有世子您能挑选最好的酒。”

    “那我去买。”

    “可是这边的宴席……”

    “我骑快马,不需要太久。”

    沈瑾逸回来后。

    “世子,安靖侯说想吃兼贤坊的人参了,也只有您选得出最好吃的。”

    “我再去便是。问问她还有没有要买的?”

    “她说还有胭脂,您最熟悉她用的胭脂了。”

    ……

    一趟趟跑下来,沈瑾逸的发冠都有些松动了。

    念亦安一声感谢也未道,而是与旁人分享起沈瑾逸带回来的酒菜。

    “世子,我看安靖侯一口未动您带来的东西,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小厮嘟囔道。

    “无妨,她说什么都应下来便是。”沈瑾逸正了正发冠,看起来竟没有一丝恼怒。

    “可您才是今日——”

    “她就算要堂内最大的玉雕,我也会给。”沈瑾逸扔下此话,便继续与巴勒冬交谈去。

    念亦安盯着小厮,直到察觉到她的目光。

    小厮先是一惊,却见念亦安对他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心下随即安定许多。

    念亦安当然知道他在同沈瑾逸抱怨。她以前做奴仆的时候也会说这种人的小话。

    如今被说小话的人成了自己。但这对她来说,什么都不算。

    热火朝天的宴席总有落幕的时候。

    就在有宾客想要离开之时,念亦安端起酒杯,朝巴勒冬走去。

    正在与沈瑾逸交谈的巴勒冬将目光移至念亦安身上,微笑致意。

    沈瑾逸转过身,在看见走来之人是念亦安时,身上仿佛一道雷电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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