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衣裳也得换了。”沈瑾逸答。

    “我又未曾落水。”念亦安虽说着,却下意识低下头瞧了一眼。

    沈瑾逸……真是阴险狡诈。

    在他将念亦安死死揽住时,他身上的湖水便在不经意间浸润过来。

    那湖水里掺杂的些许泥泞与水草也一并蹭了部分上来。

    “还是多亏蒋公公做事周密,早就瞧见你衣裳脏了,备好了新衣。”

    沈瑾逸这般说,好似要把自己从这中间摘出去一样。

    念亦安都不必多想。她拿起身边宫女送上来的衣裳,一瞧果然便是套与沈瑾逸身上的衣服极搭的月白色衣衫。

    “罢了,我今日受凉,深感不适,还请蒋公公替我向殿下传话道歉。”念亦安放下宫女呈上来的衣裳,对蒋公公道。

    “呃……”蒋公公犹疑道,“侯爷说笑了。殿下可是亲口说了,要等二位前去听曲呢。”

    若是不去,便是她一个空头侯爷胆大包天,敢拂了当今太子的面。

    那时候,指不定光是众人的唾沫都能淹死她。

    “行,我换便是。”念亦安漠然地拿起衣裳,白沈瑾逸一眼。

    沈瑾逸知趣地和其他人一并退至屏风外,嘴角的笑意隐隐约约。

    “公公,我有些渴了,可否上杯茶来?”

    念亦安叫了茶,待她一换好衣裳,那些宫女们便会将茶递上来。

    她转过屏风,见沈瑾逸就坐在不远处候着。

    距离她不远。

    念亦安接过茶水,在屋内踱着步。

    这些个太监宫女看着她边走边喝茶,实在没有体面,却也不敢作声。

    “马上便要去听曲了,何必现在喝呢?”

    沈瑾逸感到有些不对劲,便想要先行打破沉默。

    “正是知道要过去了,这不,才急得边饮边走吗?”

    念亦安说着,便把茶递过去,“你瞧瞧这茶叶,果真是——哎!”

    手精确地一抖,茶水自杯中翻出,大半都泼到了沈瑾逸的衣服上。

    “瞧我这笨手笨脚的!怎又将小侯爷新换的衣裳打湿了!”念亦安嘴上说着,脸上却毫无一丝懊恼。

    “时辰快到了,小侯爷还是快换一件吧!”

    “就这点茶水,过去的路上就干得差不多了。”沈瑾逸拒绝道。

    “那怎么可以?”念亦安装模作样地急道,“若要殿下见了,怪罪了蒋公公,那才不好呢!”

    一听念亦安这样说,蒋公公立马帮腔道:“是啊世子,这天转凉,风吹着可不好受!”

    “我说是我自己不愿换,表兄自会谅解你们。”沈瑾逸站起身,便要出门。

    “那可不行!”念亦安抓住他,直接去扯他的腰带,“赶紧换了才是!”

    方才给沈瑾逸胡乱系上的腰带在此刻变得十分难解。

    沈瑾逸见状,并未拒绝,只垂眼看她要如何将这腰带解开。

    不解开也随他愿,解开倒也能让他透透气。

    那些太监宫女们见此场景,深吸一口气,连忙背过身去。

    “你们背过去做什么?”念亦安并没有将注意力全然放在这腰带之上。

    她转过身,扫视一圈,对一个宫女招手道,“那位妹妹,你来一下。”

    那宫女还未反应过来是为何事,便觉一阵风自头顶吹过。

    “借用一下。”

    念亦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宫女头上最锋利的饰物取下来,转手斩断沈瑾逸的腰带。

    “好了,衣裳解开了,小侯爷去换吧。”

    念亦安笑着去给那宫女簪好花簪,“你这花簪太利,平日里不要常戴,容易伤着。”

    腰带一断,沈瑾逸便没有法子再不换衣裳。

    沈瑾逸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脑子竟是一片空白。

    按常理来讲,他本能以极快地速度去预料会发生的所有事。

    可在念亦安面前,好似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常理。

    “蒋公公,再不给小侯爷更衣,就真来不及了。”念亦安扭头提醒在一旁呆住的蒋公公。

    “是是是!”蒋公公又被念亦安提醒一次,有些不好意思,便愈发殷勤地请沈瑾逸再度去屏风后,挑一件其他看着顺眼的衣裳。

    “还挑什么?就这件绿的不挺好?”

    念亦安眼疾手快,见还有件墨青若黑的衣裳,勉强能与自己身上的月白色搭起来,便立即让沈瑾逸断了这个心思,替他挑了件色彩上绝不引人遐想的衣裳。

    “这件小了,我穿不得。”沈瑾逸也同样发觉了那件深色的衣裳,“那边那件,烦请公公——”

    “公公,您已拿起那件绿衣,便不要再换了。”念亦安道,“我的眼睛准,这衣裳尺寸没问题。再换下去,恐真的要殿下一行人等我们了。”

    听念亦安又抬出太子,蒋公公本身也急着回去交差,便左劝右劝沈瑾逸将就这件穿了算了。

    “不过是几步路,还是麻烦公公送来。”沈瑾逸坚持道。

    “小侯爷若还不愿穿,那公公不妨先送我一人过去。”念亦安倒不再拦,却道,“既然他说不耽误,那让他穿好了再过去便是。我动作慢,得先走着。”

    “侯爷说得也是。那便——”

    “时间的确来不及了。”沈瑾逸却打断道,“我穿这件,是要快些。”

    蒋公公见他变如此之快,暗暗将惊诧的眼神投向念亦安。

    再如何,蒋公公也是跟在太子身边数年的人,也算是看着沈瑾逸长大。

    能让这个拿定主意便不会更改的人又因一句话而立刻倒戈,他也是第一次见。

    身处东宫,他也是听过很多关于这个女子的传言的。

    今日一见,先是为她的容貌所惊叹,而后便是她的谈吐气质便可见一斑,而后见到沈瑾逸对她的态度……

    这样的奇女子,怪不得太子妃一直劝太子纳了她。更别说那千里迢迢特意为她而来的北屹王了。

    这般感叹着,蒋公公心下估摸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可服侍沈瑾逸穿衣的小太监竟还未出来。

    “手怎这么笨?”他催道。

    “回公公,沈世子的衣结太过凌乱,实在是需要时间才能解开。”里头的小太监细声回道。

    蒋公公转头一瞧,一旁等待的念亦安露出的微笑尽收他眼底。

    “解不开,剪断便是。”念亦安慢条斯理地说着,朝门口走去,“我有些坐不住了,还是先过去好了。”

    念亦安的确没有再停留。

    在踏出小殿后,她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布料撕裂声。

    她不会等他的。

    *

    打赏了一路小跑着抬辇的太监们,念亦安总归是提前到达了听曲之处。

    “那是安靖侯?”念亦安听见身边有人议论。

    “是啊,方才沈大人落水前,据说就是他们二人在一处呢!”

    “我听闻,沈大人还要求她去给他更衣?”

    “哎呦,他俩的故事……你若要听,恐怕要讲一整天呢!”

    “我告诉你啊,我刚才见到她时,她还不是这身衣服。估计呀……”

    “姑姑,那几位大人怎生如此眼生?”念亦安问蒋公公叫来陪她一路到此的姑姑道。

    “都是些沾了光,第一回来东宫的小官罢了。”姑姑眼尖,明白念亦安的意思,“他们聒噪,恐扰了您与其他贵客的雅致,奴这就去禀告太子殿下。”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念亦安说着,便由姑姑带路,来到太子面前。

    待场面话说罢,念亦安旋即进入正题。

    “殿下此番宴席,最重要的便是宴请北屹王,亦安可有说错?”

    “不曾。只是……”他叹口气,无奈道,“孤怎知今日沈卿竟如此不知轻重,拂了北屹王的颜面。孤看啊,一会儿他来赔礼道歉都不够。”

    “殿下所言极是。今日的误会若传出去,便不只是什么私人恩怨了。”念亦安抬眸瞧向太子,“幸而殿下英明,及时解开误会,将难题逆转了过来。”

    听念亦安将功劳归于他一人身上,梁淮琰会心一笑:“那么,亦安姑娘想说的是……?”

    “为了确保事态不会再次逆转,亦安愚笨,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暂且不让二人相见。”

    梁淮琰微微一笑,听她继续说下去。

    “这场宴席既然是为了北屹王,那殿下便为他设宴即可。”念亦安嘴上虽说得不紧不慢,心下却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发焦急。

    “至于沈小侯爷,他最初就不是这宴席的重点。他与北屹王误会颇多,不妨这回……”

    “你是想说,让孤收回表弟的请帖?”梁淮琰的眸中闪烁着赞许,嘴上却道,“孤毕竟是太子,可做不出这样的事。”

    “殿下怎会做这般无信之事?”念亦安笑道,“沈小侯爷落水后感染风寒,需回府歇息。”

    她扭过头,看向最初说她小话的那几位官员,“而那几位大人,与沈小侯爷私交过甚,主动送他回府。”

    “也好。”梁淮琰叫来身边的太监,吩咐道,“快吩咐下去,免得表弟到了,又白跑一趟。”

    念亦安看着传话太监急匆匆地赶过去,恰巧碰上了更衣而来的沈瑾逸,将他阻拦在了门外。

    念亦安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她能遥遥见到沈瑾逸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而后在他目光与念亦安相接后立刻变成的了然。

    知道是她出的主意,沈瑾逸便明白自己今日无论如何都进来不了了。

    念亦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一口积攒已久的闷气隐隐得到了纾解。

    “殿下,沈大人说,感谢您的好意。”传话的太监向梁淮琰说罢,又转向念亦安。

    “侯爷,沈大人也为您带了句话。说……呃……”

    他瞥了梁淮琰一眼,有些难为情。

    “罢了,他的话我不听也罢。”念亦安见状,起身便要离开。

    “那怎么行?有什么话不能说?”一个身影出现,是巴勒冬的声音。

    梁淮琰朝巴勒冬点头致意,邀他入座。

    “亦安,要开场了,你还要去何处?”巴勒冬道,“不妨坐下,听听沈小侯爷说了什么,接着便直接观舞听曲了。”

    “我并非贵客,自然是不能坐在二位殿下旁边的。”念亦安指向一个较偏的座位,“我还得走到那边去。再不离开便要来不及了。”

    “怎会这般偏远?”巴勒冬看向梁淮琰,“梁兄这可不厚道了。说好的叙旧,怎能把叙旧之人安排得那般远?”

    梁淮琰不恼,倒是立即应道:“是他们考虑不周了。正好,如今表弟感染了风寒,亦安姑娘坐到这边来便是。”

    念亦安还未来得及反应:“呃其实不必——”

    “好了亦安,你若不肯坐,就是嫌弃我们两个了!”巴勒冬抢过话头。

    她念亦安可背不起这个骂名。嫌弃一国太子和邻国之王,多大的胆子?

    于是只好道谢落座,念亦安颇为不安地理了理衣袖。

    暗观巴勒冬的神情,似乎一切不快都未曾发生过。

    念亦安见他这幅模样,一时间也不知是忧是喜。

    正想要说些话试探,顺带着将方才沈瑾逸相关的话题带过去,念亦安便听巴勒冬抢先开口。

    “好了,亦安既坐了下来,不妨就来听听看沈小侯爷说了什么吧。”巴勒冬直入主题。

    念亦安不明白为何他这么想听沈瑾逸说了什么。

    分明所有人都知道,沈瑾逸的话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甚至说……沈瑾逸有可能就是为了激怒他才让太监多带了句话来。

    “瑾逸的话大约是只给亦安姑娘的,眼下不说也无妨。”梁淮琰赶紧道,“待这边结束了,亦安姑娘再听也不迟。”

    “那怎行?”巴勒冬立刻否道,“若是什么要紧的事,耽误了可不好。”

    “他没什么要紧的事需要我着手的。”念亦安随即道,“就算他命要没了,也不该我来负责。”

    听她如此大胆的发言,念亦安周围的太监宫女都倒吸一口冷气。

    再如何,沈瑾逸也是太子最为亲密的表弟与近臣,哪怕近日生了嫌隙,也还未到割席之日。

    不料梁淮琰面上并无异色,巴勒冬更是唇角带笑。

    在其他太监宫女都松了口气时,只有那传话太监将头低得更下去。

    “既然如此,那你先退下吧。”梁淮琰趁机吩咐传话太监,“一会儿安靖侯唤了你,你再与她细说。”

    “何必要公公跑来跑去?不妨就在此处讲了。”巴勒冬坚持,“亦安,若他对你无关紧要,他说的话自然也不必费神在意那么久。早些听了,早些让它随风飘走。”

    巴勒冬这样一说,若是念亦安不同意,便是说明她在意沈瑾逸了。

    “殿下说得极是。”念亦安脑子飞速运转着,“我不在乎他,那他的话我也不必听。这位公公,他的话不必麻烦传达了。”

    “唉。”巴勒冬忽然叹气,“我倒不是觉得亦安少听一句话可惜。只是啊,这沈小侯爷办事的手段人尽皆知。若他知晓了这位公公未将话传达到位,恐怕……”

    “他再如何也动不了东宫的人。”念亦安虽这么说着,却心下打鼓。

    巴勒冬说得有理。

    何况,念亦安做过奴仆,知晓其中的艰辛。

    她不愿让他有一分一毫因她而受罚的可能。

    于是她气势软下去,没有再想话反驳。

    “那请公公快些说了吧,要开场了。”

    本以为可以离开的传话太监一激灵,左瞧瞧太子,右看看北屹王,只得咬牙说了出来。

    “沈大人说……安靖侯的……嗯……更衣的手法很好。”

    天神啊……念亦安简直要晕过去。

    这般引人胡想的话,念亦安不知他究竟是不是被什么逼疯了,才会选择说出来气巴勒冬。

    她倒是知道他只是在暗讽她打结的方式,可外人听上去——尤其是眼前这群知晓她与沈瑾逸曾经关系的人——便是另一番模样。

    她感到身侧的风都静止了片刻。

    “他的原话?”巴勒冬的声音果不其然地沉下去。

    “啊……原话是……”那太监眼眸左右滑几个来回,努力把声音放到能被人听见的大小,“‘亦安更衣的独门绝技果真巧妙,令人回味无穷。’”

    巴勒冬的脸色黑得过分。

    念亦安深吸一口气,佯作轻松道:“是啊,几年不曾为奴,怎知沈小侯爷竟还以为我记得如何为他人穿衣?哪怕一根最外头的腰带,我也不会系了。”

    她只能让众人以为自己只是去系了最外侧的腰带。

    若他们知道她竟是为沈瑾逸从里到外都更了回衣,绝不可能不去多想。

    “你为何要去给他系腰带?”不出念亦安所料,巴勒冬脸色缓和了一些,却依然紧锁眉头问道。

    “自然是为了报复。”念亦安直白道,“要他寸步难行。”

    得到这个答案,巴勒冬的眉间又舒展许多。

    但他依然没想通为何念亦安能有这个契机,去给沈瑾逸系腰带。

    梁淮琰没有坐等事情下一步发展,而是叫歌女开唱。

    念亦安心下松半口气。起码这样一来,巴勒冬便不会再问下去。

    剩下的半口气则是,她觉得,沈瑾逸说这番话时早已预料到了她会去解释。可无论如何解释,巴勒冬都会不断地思索着念亦安怎会有机会见到衣衫不整的沈瑾逸。

    并且,不管他是否得到答案,都是件烦心之事。

    好不容易把他挡在门外,却还是坏了巴勒冬和她自己的心情。

    这沈瑾逸怎跟不散的阴魂一般?

    她简直不敢想如今他们周围是否有他的眼线。待他知晓了此处发生的事又与他预料一致,是否会露出满意的笑容。

    同时,念亦安还是不明白巴勒冬为何非要去听沈瑾逸说了什么。

    以及既然知道会是些令他不快的话,为何听了之后丝毫不隐瞒情绪,直直落入沈瑾逸挖的陷阱之中。

    台上舞曲再如何悦心娱目,传到念亦安耳朵里都变作杂音。

    身边的破事乱如麻,她想要离开也会因各种原因无法成行。

    这般的空头“侯爷”,实在是如履薄冰。

    念亦安有些累。

    原先以为的康庄大道,在这个虚空的名头之下显得如此飘渺无依、摇摇欲坠。

    哪怕沈瑾逸还未得到侯位,因其手握实权,他所受到的尊重与畏惧远远大于念亦安这个毫无实权的安靖侯。做起事来也少了许多瞻前顾后。

    更不必说此刻身边的梁淮琰与巴勒冬。他们做的,都是捕获更多的猎物。担忧的、考虑的,也只是会失去或者获得猎物而已。

    可她念亦安,依然只是他们的猎物。

    偌大的天地,竟无处可独自攀登。

    哪怕看起来她已能勉强与他们并肩,可她从未正式且体面地进入这个棋局。

    这个棋局的规则笼罩在她的头顶,伸出奇形怪状的枝丫缠绕在她的身躯旁,迫使她或是被刺穿肢体血本无归,或是低头顺从,接受这个无法打破的规则,再真正地入局,拿上属于自己的弓箭。

    而她,暂时还不愿死。

    答案呼之欲出,却一次次被她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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