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

    浑身湿透的秦麓湖抹了满头满脸的污水,牛仔外套上全是被她挣扎时泼溅上的某种绿色藻类,半干状态下如同活体生物在布料褶皱间灵活运动。

    颈上的伤被她用绷带简易缠了几圈,拉得很紧,纪兰因生怕她把自己活生生勒死,中途还被她挤出几声哀怨的求饶。

    好在血总算是止住了。

    回到现世后,原本连动脉都割破的口子只剩浅浅一条,长度却不容小觑,纱布最内圈沁出柔和的粉色。

    “……其他人都不在吗?”纪兰因艰难地说道,搭着秦麓湖的肩膀,半瘫在她身上,失血让她的音色显得尤为细弱。

    她真的希望能换周辄之这种专业人士为自己急救,而不是半桶水乱晃的秦麓湖拿她来试手。

    “当然不止我一个,”秦麓湖彻底认命了,打开身上多带的手电,努努嘴示意她往水箱里看,“刚才你不是还和那位仁兄在一起玩的很开心吗?”

    纪兰因只望了一眼,就不负众望开始干呕。

    水箱大约有四五米高,大约六七具高度腐化成巨人观状的尸体层层叠叠垒在一起,最上面那个倒霉蛋被她坐了一下,连肠子都从嘴巴里吐了出来。先前环境太黑她看不清,如今却是能清晰看见水中密密麻麻沉浮的蚊虫尸体,如同佐料飘在恶臭无比的尸水中。

    “不报警真的没关系吗?”

    纪兰因被她拖着穿过楼顶天台众多水箱,尸臭熏得她恨不得把半条命吐出来,只觉自己命不久矣。

    忙着撬锁的秦麓湖闻言有些难以置信刀:“然后等警察来和我们一起去玩过家家酒游戏?纪老师,你能不能先想想我们到底该怎么解释那些尸体,我不想被当成犯罪嫌疑人枪毙当场哦。”

    “比如,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们也是受害者……”

    “我觉得你去和警察说,我们只是在City Walk的时候迷路误入的徒步游爱好者更符合国情,因为爱作死的年轻人就像韭菜一样是割不完的。”

    纪兰因详细分析利害:“……你的意思是,我们无意选了距离市区有十几公里的郊外散步,然后无意选择了这所监狱,然后无意走进了废墟……无意选择了走上天台,最后误打误撞发现了尸体?”

    “是的,纪女士。”

    秦麓湖严肃地点点头,还伸手戳了下她的脸,被纪兰因即刻拍下。

    她其实也只比纪兰因早回来两三分钟,正在百无聊赖和天花板干瞪眼,就被游戏匆匆忙忙丢了出来。

    还没站稳,就听见不远处水箱不停传来声响,秦麓湖刚要拔刀捅下去,没想到看见了纪兰因发青的脸。

    和那些尸体还真没什么两样。

    另一边,纪兰因其实在怀疑,她刚才急救的时候还按断了自己两根的肋骨。

    不然无法为何她吸气时有那么大的阻力。

    不过两人还是很默契地什么都没说。

    顺着漆黑一片的楼道向下走去,纪兰因没下几级台阶就全身酸痛,不得不请秦麓湖连背带抱带下去。

    随着空气中湿度的递增,走到下一层时,纪兰因听到了清晰无比的谈话声。

    “我的身体以后不会只能这样了吧!?”

    那尖利直刺耳膜的惊叫不用想也知道是出自谁之口。

    秦麓湖兴致勃勃往嘴里塞了块泡泡糖,还不忘给她一颗,看得纪兰因都不好意思提醒她,其实刚刚她的口袋也在尸水里泡过。

    “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但如果你不能放平常心好好调理,要恢复到先前的状态也很难。”对上纪兰因的目光,周辄之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副本后遗症最长也只会持续七周。”

    三个人看上去都像刚刚从垃圾场发掘出来的大货,脸上搽了青红交错的油彩,颧骨高高肿起。以颜尹言最为严重,就算他极力掩饰,那不太协调的半边身子还是暴露了行动不便的事实。

    吴越用力捏了下他的右肩,以他的力气正常人都会第一时间吃痛回头,可少年只是轻轻挣了挣,拧得皮肉发紫发青,他还是毫无反应。

    他右肩以下的部位,恐怕已经失去知觉了。这对一个玩家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他露出温柔而虚伪到如同幻惑一般的笑,“只要后续复健得当,后遗症很快就会消失,乔先生以前也有过和你一样的时候。”

    颜尹言对他却没多少信任,毫不犹豫道:“你用这话哄过多少人了,真以为我有那么容易上当吗?”

    那边吵得乱糟糟不可开交,完全忘了现在还在危房里,纪兰因早撺掇着秦麓湖继续下楼,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她只想快点去换下这身堪比鲱鱼罐头的罐头衣。

    趁他们还没追上,纪兰因面贴面和秦麓湖说着悄悄话,“后遗症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出副本的时候带出的debuff,看人的体质分很多种。也只有极少数人会吃到,大多数人还是活蹦乱跳恢复出厂设置了。”说完她吹了个泡泡,足足有半张脸大。

    “比如说你那只不能动的手吗?”

    颜尹言一瘸一拐跟在她们身后,眼光依然毒辣,一语道破秦麓湖掩在袖中那只手的真面目。

    她能感觉到,秦麓湖牵着她的手忽然抓紧了。

    但从她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异常,反而显得是颜尹言自讨没趣,秦麓湖回击道:“先把你掉了的头接回去,再来说我也来得及,被砍头的滋味还不错吧?”

    “你……”

    “好——先去拿评分报告,拿完你们想吵多久都无所谓。”吴越打着圆场,及时拉回了两人越掐越勇的苗头,“需要我提醒你们吗?现在已经很晚了。”

    周辄之快步走到秦麓湖身边,用不容她拒绝的力度将纪兰因转移到自己肩上,见秦麓湖不满地蹙起眉,也只是很轻地说了一句,“现在换我来会更好,你和纪小姐一样需要去休息。”

    “……有换人的必要吗?”秦麓湖下意识想要反驳,不依不挠地紧紧箍住她的手,直到被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才像是突然醒过来,放开揪在手心的一片衣角。

    像个极度缺乏安全感,惶惶不安的孩子。

    纪兰因说不出她突如其来的恐惧出自何处,只知道周辄之搀扶她的姿势确实比秦麓湖要科学上不少,至少不会无意间造成二次打击。

    好在没过多久,秦麓湖就回到平日的神情,就好像她与周辄之短暂的争执只是幻觉。

    和她的丈夫一样,是不存在的。

    荒诞到她有些想笑。

    走下二楼,纪兰因唯一的感受是亮——快要把她的视网膜也烧出火洞的白炽灯在头顶矜矜业业输送光和热,凌晨的夜晚被照得光亮如白昼。

    身后的楼梯在队尾的吴越迈下最后一步时,如十二点就宣告结束的魔法一般,在鞋跟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中化作千万光点飞向夜空。

    一片废墟闯入纪兰因眼中。久经风雨日晒洗礼,再坚硬的钢铁森林,也在自然的作用下不复存在。

    ——格格不入的蓝色显示屏矗立在废墟中央,表面时而有流光代码闪过。

    颜尹言和周辄之同时从衣袋里翻找出邀请函,向显示器走去。

    “好像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四周连可以坐的地方都没有,纪兰因看秦麓湖把没有信号的手机按得“哒哒”响,有些失望地说道。

    “纪小姐觉得应该是什么样的?”

    纪兰因没想到竟然会被其他人搭话,惊讶之余还是很快回答:“难道不是去领一张结算报告……之类的吗?”

    “哪有那么麻烦,我们玩的是游戏诶,纪老师。就好比你从人家那里租了盘卡带,在约定时间内打完了,要还回去的肯定是盒子连卡带,方便下一次它还愿意借给你,所以玩家一般手头是不会留下使用过的门票的。也就他们叫得那么官方,我一般会说成退卡。”

    “现在的发廊或着美容院不会答应这种要求吧?”

    “纪老师,我真诚反思了一下,确实是我不好。”秦麓湖望她的眼波里有似水柔情,含情脉脉道:“下次我绝对不会忘了我们之间整整二十年的代沟的。”

    等等,她们之间好像只差了七岁而已吧?

    这时,周辄之忽然转过头来,回身走到她面前,将握在掌心的海报放在她掌心。

    “不该由你去吗?”

    海报边角翘起,两条深深的折痕横贯中央女主角的脸,将她蓝色的眼均匀分割,让纪兰因又想起了莉莉。

    周辄之低头笑了笑,“有些事看别人做一万次,都比不上自己尝试一次有效。所以,这次我想请你去试试看,不知道怎么做的话,学他也好,问我们都可以。”

    “难得他都这么说了,为什么不去试试看。快去快去,下次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谢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后背被秦麓湖轻轻戳了个洞,纪兰因捏紧海报一角,跟着笑了起来。

    走到显示器前,身旁的颜尹言已等了他们这一出肉麻的大戏很久,纪兰因眼睛还没眨,就被他推到屏幕前“唰”得一下通过人脸识别,留下张足以载入史册的大透视证件照。

    纪兰因只能用还好秦麓湖看不到来安慰自己,反正再不堪入目也只是一张照片。

    接下来,屏幕左右两侧各跳出一张玩家体验调查表,纪兰因一行行看下去,实在做不到学颜尹言拉一长串不满意,等他填完后才握着鼠标全部选上“极其不满意”。

    看得出系统也对越俎代庖的她“极其不满意”,凭什么在她认真回答完所有问题后,给了她一条「请玩家认真作答」的评价,就擅自把她的选择修改成“非常满意”。

    屏幕闪了闪,出现了他们熟悉的选项。

    ——看来你们都顺利通关了,亲爱的玩家。明明我倾注了三年的心血,却知道今日都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我打好评,你们还喜欢我的作品吗?

    A、非常喜欢,游戏太好玩了。

    B、无比喜欢,游戏太好玩了。

    C、特别喜欢,游戏太好玩了。

    纪兰因沉默了一下,等确认一旁的打印机已经把入场券收下,她点了点头。

    “你要做什么?”颜尹言的手离开鼠标,有些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纪兰因闭上左眼,用右眼仔细盯着屏幕道:“我只是想实验一件事而已,很快就会结束的。”说完,她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

    “等等!别学那个蠢货乱来!”

    颜尹言脸色大变,慌忙转身,还是没赶上纪兰因看见了“那个东西”。

    她用右手拔下了……电源插头。

    四周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粘稠黑暗,就连光屏也被她强行关闭了。

    秦麓湖打开手电,从下巴上照过去道:“老周,待会儿逃跑的时候,你记得别忘了她,我只数一次哦。”

    “三、二、一——”

    *

    等他们穿过监狱铁丝网,总算是逃离了这个充斥着不详气息的大型鸟笼,已经是凌晨三点整了。

    荒郊野岭只有一辆陌生车牌的轿车,纪兰因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车门旁靠着一个女人,哪怕驾驶座的人降下车窗再三与她搭话,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毫无反应。

    女人身材高挑,穿了双脏兮兮的胶鞋,黄色橡胶手套皱巴巴缩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墨镜下是双隐隐发青的眼。那头金色长发颜色很浅,纠结缠绕在一起,在月光下仿佛铺了银缎的绸带流向腰间,哪怕穿的是臃肿的军绿色厚大衣,也依然像个在外流浪的贵族。

    那张脸无法与任何廉价的东西扯上关系。

    “你竟然还有空探班……刚刚扫完大街才来的吗?”秦麓湖被这身可怕的衣服吓得直接挡住了眼睛,说话的口吻刻薄得让纪兰因疑心对方会直接给她一记肘击。

    她却一点也不生气,脸上笑容向上提了提,略略歪了下头,一副非常好脾气的样子。摘下墨镜往驾驶座随手递去,女人的中文说得不太标准,但吐字很清晰:

    “晚上好,纪老师。”

    那目光与过去相比,竟然没有任何改变。看似清澈而纯真,实际上眼底空空如也,任何事、任何物都无法在她眼中映出清晰的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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