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门口,两个小姑娘已经话别完,各自调头,一个朝内、一个朝外。

    离开的小姑娘手里拿着打包的麻辣烫,见秦桑等人穿过马路,还朝他们笑了下。

    秦桑的神色显得更紧张了,甚至像是有些慌张,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

    林慕南这时多少察觉到了秦桑流露出的怪异情绪,一行几人跟在秦桑身后,不无疑惑走向那扇青铜门。

    秦桑战战兢兢地,半只脚刚踏进家门,就听见母亲贺寻梅的叫嚷声:“你交的朋友那是什么家庭,跟她玩有什么出息,马上给我断了!”

    秦桑明显地一哆嗦。

    刚和朋友在门口话别的小姑娘秦菱讷讷分辩道:“袁佳姒她人很好的。”

    “你还狡辩!”贺寻梅一听秦菱敢回嘴,气不打一处来,劈头骂道,“不争气的东西,我养你就是为了让你跟我对着干的吗?我倒霉到家了才生了你这个讨债鬼!”

    秦菱眼睛迅速红了,眼泪在眼圈打转,却硬是噙住了,没让它掉下来。

    “你个吸血鬼!你就是来折磨我的。我养你还不如养条狗!”贺寻梅情绪一发不可收拾,扯过秦菱的双肩包往地上掼,双肩包落地时有塑料袋的声响,她抢上前去,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翻出一袋绿豆糕,瞬间更被激怒,“这是什么?”

    “绿……绿豆糕啊……”

    “哪来的钱?”

    “这月的伙食费没有全充进饭卡里……”

    “有余钱就随便花了?”

    “妈……妈妈……”贺寻梅咄咄紧逼,山雨欲来地,秦菱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果然,贺寻梅紧接着就爆发了出来:“我同意你买这种东西了吗?不挣钱倒是会花钱!不缺吃不少穿地偏这么能糟蹋,你是嫌这个家不够穷吗?你要不要脸!我早晚被你拖累死!”

    “可是,我的伙伴们多少都会花点儿零花钱,我也不能总和她们不同。”

    “你就是和她们不同!你还以为不是呢?”贺寻梅眉头挤出深深的川字纹,提起了右侧嘴角,声音尖细地,飘忽着,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别人有爸爸,你有吗?你只有一个寡妇妈,天天累死累活!你没有那个公主命!你认了吧!”

    秦菱扬着头,直视母亲贺寻梅,眼里噙泪,而目光硬挺,紧紧地绷着咬肌,未再出声应对;站在门口的秦桑则瑟瑟缩缩地往后退了一步。

    在喧哗短暂休止后的静寂里,有窸窣的声响,引起了贺寻梅的注意,一低头,见是手上被捏漏气的绿豆糕包装袋在颤动着。

    贺寻梅火势愈发旺盛,甩手将绿豆糕朝着秦菱摔去,无休止地谩骂,声嘶力竭:“你这个讨债鬼!吸血鬼!你怎么不去死!”

    秦菱紧紧攥着拳头。

    “怎么?你还要打我吗?”

    门口旁观的秦桑脸色逐秒变得苍白,身躯如同方才穿越大榕树路时,那些三不五时掠过的危房,摇摇欲坠,愈看愈听愈不堪折磨,转而调头往外跑。

    鞋底、衣料的摩擦声,抑或肌肤相蹭的喧哗,惹人惊动。

    秦母余光往大门这头一扫,捕捉到秦桑的影子,大喝一声:“秦桑!”

    秦桑头也没回,像是逃命一样地飞跑。

    蒋白槐第一个追着秦桑而去。

    秦母这边顾不上对秦菱再多训斥,也拔腿欲追秦桑。

    而门口,因为母女三人一照面即起冲突,林慕南这波人无法再往里走,被迫梗滞其间,阻碍了交通。

    林慕南便正好借着狭路将秦母挡了下来:“女士,请你先冷静一下。”

    “你谁呀?要干嘛?”

    “我们都是秦桑的朋友。”

    “那你们赶紧去把秦桑给我叫回来!”

    林慕南自然不可能没头没脑地任其支使,本意也想给蒋白槐争取一点时间带秦桑离场,于是错眼看了看秦菱,把两手拎着的礼品盒倒腾至一只手里,另起话头:“女士,刚刚听了你的话,我有个疑问,秦桑的妹妹还在上学吗?”

    “在读九年级。”贺寻梅不耐烦地说,语速很快,视线腾挪,一味地往外张望。

    偏偏几位不速之客拦在前方还在追问:“你家这位小姑娘,她去上学这样的方案,是你们家庭共同做的决定,还是她违逆家庭意见,自作主张啊?”

    贺寻梅愈发地不耐烦:“学我是让她上的,不上学能有什么出息!”

    “所以,她只是现在不挣钱,而不是永远不挣钱呀。养育孩子不是面向未来的吗?你们是一家人,是一个集体,分配给她一定的零用钱,是应该的吧?”

    贺寻梅斜了林慕南一眼:“你也说了我们是一家人!我们的家务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就事论事,女士,你消消气,你家这位小姑娘,面孔虽然稚嫩,身高差不多已经是成年人水平了,这么大的孩子,买个零食真的没有那么罪大恶极。你先消消气吧。”

    贺寻梅一瞪眼,再度提高了嗓门:“这轮得到你来评论?我说了,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还有没有点家教?”

    “家教”这个词让林慕南忍俊不禁,心里又有义愤不吐不快,乘势还是顶撞了几句:“一般家庭生活自然轮不到外人评论。但如果存在霸凌的话,它常会发生在小而封闭的圈子里,就比如一个家庭单位,如果不引入外人干预,施暴和受害的关系必将长期存在,这有违人道主义精神。”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在霸凌我的女儿吗?”

    “恐怕有这种嫌疑吧,否则怎么一个女儿,见到自己的母亲会全身发抖?”林慕南没有客气,肯定了贺寻梅的反问,进一步说,“再这样下去,亲子感情破裂都是好的结局,出现更极端的结果也不是没有可能。”

    “更极端的结果是什么?”贺寻梅音调低了下去,带着狞笑,“秦桑秦菱还能弑母不成?”

    事物发展规律和底层逻辑跟贺寻梅根本就说不通,林慕南缓了口气,把话题转回了这次冲突事件本身,就事论事:“女士,成长是一条走向独立自主的路,你的小姑娘今天绕过你自己买了绿豆糕,明天还要绕过你做很多其他的决定,这是心智发展的规律,用人力对抗规律,并不聪明。”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就是秦桑在外面交的狐朋狗友,这两年秦桑被你们拐带得跟个白眼狼一样,对自己母亲漠不关心!”贺寻梅愈说愈怒不可遏,耐心告罄,音调复又高亢起来,上手推了林慕南一把,像蛮牛一样去冲撞门口几人的防线,“滚开,别堵在这里了!滚开!滚!”

    左菁华帮忙伸手来挡,提醒贺寻梅说:“女士,你别推推搡搡的,我们也不想失手误伤你!”

    林慕南摇了摇头,没再阻挠贺寻梅,直接闪身让开了门口。好几分钟过去,虽然疑惑并未听到车辆轰响,但他们为秦桑争取的远离时间原该足够用了。

    于是,林慕南没有紧跟着贺寻梅冲出去,而是从左菁华手里取走了礼品盒,连同自己手里的,一起放在了大门口内部一侧,开口对秦菱说:“秦桑妹妹,很抱歉闹得不愉快,这是上门礼,你拿去屋里吧。有一句话,是我听我的母亲对别的小朋友说的,引用来送给你:永远别绝望,年幼时候幸福与否确实不由己控,因为时时事事需要仰仗别人,但你总会逐步成长起来,长大以后你可以仰仗自己,你有能力过你想过的生活。再见。”

    几个礼品盒被孤零零地撂在了尘土里,林慕南一行调头出门。

    贺寻梅已经冲到了街上,正看见蒋白槐揽着秦桑的肩膀,在街边出言安慰,清晰地传出一句:“秦桑,你先跟我回家吧,我父母都特别地温柔。”

    贺寻梅瞬间眼睛都绿了,冲到两人跟前疯狂地扑打,一边掏挠蒋白槐,狂吼着“你给我滚”,一边指责秦桑:“你跟他怎么回事?我同意你谈恋爱了吗?”

    蒋白槐赶紧解释:“阿姨,你误会了,我跟秦桑是朋友和同事关系。”

    “不是恋爱关系就麻烦你管住自己的身体!不要动手动脚!”贺寻梅冷冷地回道,音调高,语速又快,回头对着秦桑,依旧不依不饶,“秦桑你记住,我养你这么大,不要脸的事少做。”

    秦桑脸色灰白。她刚才逃命一样躲开贺寻梅,却在离自家门口不远处,战战兢兢地等着母亲的“追杀”,宿命一般地,仿佛在她的心里,她其实并没有远走高飞的能力。

    蒋白槐忍不住还是插了嘴:“阿姨,你别给秦桑贴这样的标签,我们没有邪念,你不要想得太偏激了。”

    贺寻梅这一回理也没理蒋白槐,反手就给了秦桑一巴掌,“啪”地一声脆响,在场的人尽皆震惊。

    贺寻梅挑着嘴角,语速轻快:“秦桑,让你这个小情人闭嘴!”

    蒋白槐最先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拉住贺寻梅的手腕。

    这一下算是捅了马蜂窝,贺寻梅情绪完全失控,就势扑上来对着蒋白槐开始又抓又叫,拼命地撕扯。

    林慕南和左菁华吃惊地对视一眼,赶紧上前把贺寻梅和蒋白槐拉开。

    贺寻梅转而又拉扯着秦桑往青铜门方向走,步履踉踉跄跄:“不行,你必须给我回家。”

    林慕南看这架势不像善了,再次动手强硬地拉开了贺寻梅和秦桑两人:“女士,是我建议秦桑回家看看的,现在她要回去工作了。我不了解情况,我很抱歉。秦桑,你上车吧。”

    蒋白槐听林慕南这么安排,主动地上前格挡贺寻梅,以便林慕南几人脱身上车。

    “秦桑,”贺寻梅暴吼一声,“你把我拖累成这样,自己想出去逍遥快活吗?”

    秦桑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脚步顿了下,转回来,看向最后从院子里跑出来,站在一旁脸色煞白的妹妹秦菱:“阿菱,有需要就跟我联系,你知道怎么找我。”

    秦桑留下这句话后扭头上了来时的车,秦母在其后目眦俱裂:“想摆脱我,除非杀了我!”

    林慕南听见这话,直觉得脊背发凉。

    蒋白槐体力虽然很强,但想要拦住一个情绪完全失控的中年女人仍是非常吃力,对方在持续释放攻击,自己却不能以进攻的方式防守,就非常地被动。

    两相撕扯中,蒋白槐难免控制不好拉扯力道,致使贺寻梅被推倒在地,后者索性坐地不起,搓着脚,嚎啕大哭。

    蒋白槐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愣了愣,直到秦桑降下车窗喊他:“阿槐,上车。”

    蒋白槐再上车时,脸颊、手臂赫然几道渗血的抓伤。

    秦桑瞟见了蒋白槐身上历历伤痕,脸色更惨白,低下头,直说:“对不起。对不起。”

    蒋白槐反过来安慰秦桑:“只是皮肉伤,你别放在心上,我回了家自己清创做点处理,三天就好。”

    秦桑就低下头,没再说话。

    依照计划,下一站要去蒋白槐家。

    蒋白槐安抚好秦桑,就提高了车速,把所驾车辆从后头绕到了前头领路,林慕南五人原车跟随其后。

    趁着视线还未被隔挡,林慕南从后视镜频频看贺寻梅、秦菱母女,两人被遗留在街中央,一跪一立的身影,让林慕南心里升起说不出的异样。

    “看什么呢?”左菁华顺着林慕南目光所往也朝后视镜瞥了一眼,问道。

    林慕南说:“不知道接下来会慰问到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隐隐觉得怵得慌。”

    所幸蒋白槐的父母非常热情地迎接了几位客人,又忙叨着要留客人吃饭。

    林慕南放下慰问品和慰问金,而推辞了蒋白槐父母的邀请:“叔叔阿姨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是我们还计划游玩,不打扰你们话家常了。”

    蒋白槐母亲不依不饶:“那怎么行呢?”

    蒋白槐赶紧帮忙解释及推脱:“秦桑可以留下来,但是小公子一行确实安排好了行程,下次再在家吃饭吧。”

    由自己儿子证实不便留客,蒋白槐母亲这才松了口,不忘邀约:“那再来腴原到家里吃饭啊。”

    “下次一定。”林慕南点头答应,又说,“蒋先生,秦女士,这两天假期,你们好好休息,需要续假跟长亭先生说,也可以叫我去转达。”

    “谢谢小公子。希望你们旅途愉快。”

    秦桑与蒋白槐一同朝着门口送客几步。

    林慕南往门外转身的时候,阳光照射过来,视野流转间,捕捉到秦桑眼中一闪而过的蓝色折光,清冷,寂寥。

    到腴原市的第一天,心血来潮地,以顾氏集团公司之名对员工家眷此番慰问,所见颠覆了林慕南对亲子关系的既有认知,也给旅行蒙上了一层复杂基调。

    原来父母子女之间,有人续缘,也有人艰难渡劫。

章节目录

十七宗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暕暕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暕暕并收藏十七宗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