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南从浴室出来时,雨还哗哗地下着,下午四点钟,昏天黑地。

    屋里的灯都打开着,灯影幢幢。

    夏青璇跪坐在低矮的茶桌前,在她的厚涂鸦本上写着什么。

    林慕南走近些,想起左菁华私下里管夏青璇叫小神女,觉得好笑,又觉得真实。

    夏青璇感觉到林慕南走近,抬头,用笔指示茶几上的电煮壶给林慕南看,说:“电煮壶里煮的是红枣姜茶。你如果不喜欢,也有咖啡、可可,或者白开水。接受点单。”

    “不麻烦了,就姜茶吧。”

    夏青璇本就有意这么引导,于是搁笔,起身,用预先备好的瓷杯给林慕南倒了一杯姜茶。

    林慕南伸手去接。

    “搁桌子上吧,小心烫。”夏青璇建议说,放下杯子的时候自然地将头低下。

    原本半晌,林慕南总是屏着三分气在胸膛里的,随着夏青璇目光短暂地有了别处去着落,才趁机让呼吸吐纳不再那么局促。

    明明乍进屋时湛静如常,谁知走出浴室,在半明不暗的天色和孤绝灯光里,当夏青璇以跪坐的视差仰头投来目光时,林慕南一下子情怯,又怕唐突,又要粉饰得平静。

    始料不及地,天空把大雨下到了这座城市,而错把雨景交予她私藏,否则为何她的眸子像沾染了雨雾,脸色则像雨霁的彩虹。

    快速地收拾了一下情绪,只见夏青璇在放了一杯姜茶到自己跟前的桌面上以后,转而去给电煮壶添水,并没很快地抬头,林慕南忍不住地猜测,或许,她也情怯,目光也在刻意地暂时地回避。

    红枣姜茶香气氤氲着,林慕南连杯端了起来:“这个杯子,挺特别的。”

    “诸夏·明万历年间的铃铛杯。”夏青璇解释说,“你用的这只画着麒麟,还有一只画着凤凰,我拿给你看。”

    说着,夏青璇又倾身拿过茶几上玻璃展柜里的另一只杯子,递给林慕南把玩。

    “你用这东西来待客,要是一不小心打碎了,谁能赔个一模一样的古董给你!”

    “放心吧,我拿来待客的物件,损坏了当然算我的。”夏青璇说,“我不喜欢只能摆来看的东西,杯子如果不能承担装水的工作,再贵重我也不会把它留家里。占了空间,总要发挥作用。”

    “你只是缺杯子用,就淘来两个古董吗?”

    “不是,这是一次项目的奖品,我还没有主动去收藏过古董。”

    “看出来了,你并不把这些东西放心上。”

    夏青璇原本跪坐在蒲团上就着矮茶桌操作煮茶,说起话来就自然地转过身来,这时起了身,在与林慕南格着茶桌对设的软扶椅坐下,看着他,笑说:“其实首先是因为没有闲钱,再者,考古人不收藏是行规,冯良济老师这里的民族哲学,外延很丰富,我们宽泛来算也是半个考古人,没有购买古董的爱好。”

    “可你说这是项目奖品,我却想不通,什么承办机构在组织什么性质的活动,能拿古董来奖励参与者?”

    “是爻区政府。”夏青璇只是选择性地回答了一半问题。

    林慕南放下茶杯,着意看夏青璇,其实三个多月的相处,已经不止一次感觉到夏青璇来历不凡。

    灯影幢幢,映着姑娘红润脸颊。

    “怎么?”夏青璇含笑,“满脸疑虑地!要问就问吧,我据实以答。”

    林慕南顿了顿,放弃了进一步刺探夏青璇底细,眼睛看旁边的厚涂鸦本,和更厚的密码检索辞典,选了个刺探性并不强的话题:“青璇,为什么你要学哲学专业?”

    “从小想法奇多,我母亲开玩笑说长大当哲学家去吧,后来接触了哲学,发现真的喜欢。就学了。”这明显是无关紧要,无妨多聊的话题,夏青璇并不吝惜需要,“我学哲学其中的一个理想就是,找到一种途径,把卞爻两族的神经突触再拔长一根,希望有朝一日让它们彼此相连。”

    “致力于推进民族融合啊?”林慕南翻译了一下。

    “你别笑啊,如果你也觉得这是一件可笑的事,那融合的路会比我想象的更漫长。”

    “青璇,我能不能问,你今年多大?”

    “再过两个月满十六岁。”

    “泛卞民族历来被公认是早慧的民族,其中爻族更加早慧,而你……”

    林慕南在心里叹一口气,不到十六岁的年纪,就斩钉截铁地说我学而所为,并且一以贯之地采取着行动,而她所为的竟然事关民族融合,林慕南出身三千年古宗门,自问尚且没有这个格局。即使在早慧的泛卞民族中尤其早慧的爻族人里,林慕南相信,立志厉行如此之早的,仍属个别。

    夏青璇像读懂了林慕南的沉默,解释说:“我自小在爻区生活,爻区的教育制度和卞区不一样,我入学的烛火书院模式和千年前的私学相差不大,讲究‘百学须先立志’,我们一入学,一生的道路就明确了。我更幸运在遇上了冯良济老师。同时,慕南,窝也深受你母系顾门哲学启发。”

    “你们‘烛火书院’,是用知识的烛火照亮人生的意思吗?”

    “不是,烛火书院建在天河最大的支流鉴河由谷出山的地方,窄而深的鉴河水一下子铺成了很宽的河面,就像烛火的光亮瞬间铺展开一样。揣摩古事物的含义,往往不需要想得太深奥,尽量想得简单形象才好。”

    林慕南点点头:“对了,青璇,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的。”

    “你说。”

    “第一次见面时,我曾借走你的手机去做检测,你还记得吗?”

    “记得,是不是有什么发现了?”

    “我就是还没正式谢谢你给宙和先生的援手。”

    “举手之劳,是每个人都能对陌生人做的。我要知道那是你舅舅,会更主动一点。”

    “卖我份人情吗?”林慕南失笑,“那时我们都还不认识。”

    “我听过一个有趣的统计,即使不认识的两个人,也间接地存在着交集,或者以几个中间人为媒介,或者干脆就在某条街道某个路口曾经擦肩而过。”

    “那倒是,我有种感觉,我们从前应该是有这种不认识的缘分的。”

    “不认识的缘分,”夏青璇总是笑着的,“好吧,我们这关系已经攀得很克制了,夏国有位作家甚至宣称‘落地为兄弟’的。”

    这一下午和夏青璇凑到了一块消度闲暇真好,在嘴角扬起的时候,林慕南这么思忖着,虽然认识不过三个月,时而觉得拘谨和羞涩,也更加客气和克制,暂且不如自幼的玩伴那么自在,而一样的是同她的话题总也应接不暇,欢喜自是连绵不绝。

    看一眼墙上挂钟,进门已经一个多小时了,第一次来做客,林慕南想时间还是应该控制一下的,而且再不多久天就要黑了。

    “那个,慕南,”夏青璇倒先开了口招呼林慕南,“如果雨下很久,你觉得无聊的话,想玩什么,我可以陪你。”

    “我……”

    夏青璇歪着头,补充说:“你右手边有书房和健身房,你就在这里看电视也可以,我做什么不容易被打扰,你随意。”

    “出入你闺房也随意吗?”

    夏青璇不迟疑地点头:“嗯。随意。”

    林慕南笑了笑,说:“你也随意吧,给我一张白纸、一支笔就好。”

    “好。”

    从夏青璇那拿到一张白纸,林慕南靠着沙发从指端上选股,执笔就着沙发边柜写写画画,最后选中了两支股票,发给秦海曼让她明天买进。

    夏青璇跪坐回低矮的茶桌前,继续在她的厚涂鸦本上写字,在林慕南没察觉的时候,端详了他良久。

    算来已隔八年,曾经一起玩耍的小伙伴而今变得清俊挺拔,总在不经意几个瞬间,撩动起童年般的极致欢喜。

    夏青璇早知林慕南是贵裔出身,年纪小时看不出的那些暗藏的奢华,再相逢后稍加注意便能发现。比如他今天原本所穿的玄裤青衫之考究,全凭剪裁功力而成流畅的曲线,修身而不贴身,即便浸了水仍然十分挺括,完全不让人显得狼狈。

    可任他有再优渥的条件,夏青璇还是会在他身上挂心,三个月来,已经不好确数有过几次莫名地为他忐忑,不愿意他受到困扰,否则,就总会在臆想中放大他的困难程度,不能自控地想要主动帮他排除困扰。

    日渐长大,夏青璇愈发觉得自己是很凉薄的一个人,她的怜情那么少,她解释不了怎么就对林慕南滂沛不可收拾了,硬要作答的话,个中缘由,兴许源自对顾门哲学的多年向慕;也兴许是对顾晓闻感恩思报而移情到了她的儿子身上;还兴许是在那遥远的童年时期,林慕南的出现作为极致快乐的代表,如巢引鸟,对灵魂有着恒久的无形吸引;更兴许和任何说得出的缘由都无关,精神世界是区别于物质世界的存在,那些人与人精神碰撞所起的各式不同的玄妙反应,希望随着对人意识幽域的探索日益朝艰深挺进,终有一天能够为人所了解吧!

    不管怎么说,林慕南是研究顾门哲学的最佳素材,甚至透过他,有机会推动顾门哲学爻族化的进程。

    所幸地,他们还有漫长时间慢慢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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