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风尘仆仆地站在山门外,却又感到了近乡情怯,是怕死吗?明欢自嘲地笑笑,哪次回来不是赶着复命,这次她倒是在门口踟蹰了起来。

    正想着,台阶上出现了一个年轻男子,轻声唤道“明欢姐。”

    明欢看到他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青芒,你没有出任务吗?这样偷跑出来监视我也不怕被首领知道了骂你。”

    青芒神色有些复杂:“是首领叫我来等着你的。”见她身上虽有血迹但不像受伤:“出了什么事吗?”

    纵使已做好了准备,明欢听此话心中仍是一突。她走上前,拍了拍青芒的肩膀:“放心,没事。你回禀一声,我收拾干净自会前去。”

    说罢就往山门里走,青芒有些情急,拉住了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首领虽默认了两人私下有些交情,但他知道,淮安是极其厌恶他们有私交的,这次叫他出来等明欢,他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明欢回头冲着他笑:“你连我都不相信了吗?你快去回禀吧,晚了小心又要挨揍。”说罢她轻轻挣开青芒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边青芒回了话,坐在厅内最深处的男人过了许久,嗯了一声。青芒犹疑了片刻,还是躬身退出了大厅。

    他不敢多问,首领喜怒无常,有时候不知怎地便会触怒于他,不明不白挨上一顿鞭子。尤其是他身侧的青湖,罚起人来如同有血海深仇。

    首领的花事堂是单独一处小院,担心多说多问会让首领的不快迁怒于明欢,青芒屏息凝气悄悄等在小院院墙的阴影里。

    不多时明欢来了花事堂,她依然一身黑衣,纤薄的身体像一张纸,恢复了此前的苍白冷漠。

    她看到青芒的在院外的衣角,弯了弯嘴角,并未多做停留,进了屋径直走到淮安的面前,单膝跪下,轻声道:“属下办事不利,请首领责罚。”

    被她唤作首领的淮安四十岁出头的样子,一身月白色长衫端坐在椅子上,略显瘦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手里把玩着一把扇子,扇叶开开合合的嘈杂声回应着明欢。

    明欢本已做好准备,但每每站在淮安面前总会有恐惧之情翻上心间,尽管淮安眉眼温柔,仅看相貌甚至会被误认为是女子,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压人的气势。

    明欢打小对他畏惧,一动不动地跪着,淮安看着她乌鸦鸦的黑发,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怎么还回来了?”

    明欢有些不解没有应声,从前有人任务失败,遭人追杀出卖了槐荫阁,还妄图偷偷逃走,结局如何她并不知晓,但她也再没见过那人,却也没见有什么人来寻仇报复。

    这件事,这个人,就仿佛黎明后的露水,悄无声息地蒸发不见了。

    淮安不再摆弄扇子,站起来走到明欢身侧,打量着她:“我养了你多少年了?”

    明欢自打有记忆起就在淮安身边,曾有跟着首领的老人告诉她,淮安把她抱回来时她还是个婴儿,她不明白淮安为何如此发问:“应该是二十五年了……”

    淮安摸了摸下巴:“我真是老了,这些事都不记得了。你觉得你领个什么责罚合适?你当时为什么不下药?”

    “属下……没有把握,连安神香也没对他起作用。”下了药程行瑜就会中招吗?她不敢确定,但连试一试的心都没有显然触及了淮安的不满。

    淮安不再看她,踱步到一旁:“背叛我是什么结果,你不会不知道吧?“

    明欢抑声道:“属下……不敢。“面临未知的惩罚,她还是怕的。

    “不敢?”淮安嗤笑一声,“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便成全你罢。”

    ------

    院外青芒听到门推开的声音,青湖出来唤人:“来人,抬走,丢下山。”

    不多时他便看到两个半大的孩子拖着一个满是血色的麻布袋走了出来,青芒的心揪紧了,他等那几个孩子走出一段距离,赶紧跟了上去,离开之前,他回首看了一眼院内那幢挂着花事堂的屋子。

    屋内淮安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血,对着空荡的屋子喃喃道:“这出好戏,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青芒从山脚的乱葬岗里捡回了明欢。当他把浑身是血的女子从麻袋中抱出来时,几乎停止了呼吸,他颤抖着摸了摸明欢的脉搏,感受到那微弱的搏动时才轻轻松了口气。

    他一手揽着明欢,另一只手抵住她的后背,缓缓给她渡了些真气,他感受到明欢经脉的塞堵,怕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他在动作时明欢拧紧了眉,像是痛苦至极。

    青芒不清楚情况,不敢贸然为她疗伤,她的外伤看起来只是一些鞭伤,衣服有几道被划开,看得到里面被抽得血肉模糊的伤口

    青芒知道要赶紧将她带离这里,越远越好。他解开外衫,轻手轻脚地裹住了明欢,向附近的一座小村走去。

    那村子在偏僻的山坳中,人家不多,大家彼此熟悉,青芒有一回受了伤,倒在村口,是村里一位范姓大婶救了他。伤好后他曾多次偷偷送钱给大婶,虽然次数不多,一来二去青芒倒是跟人家熟悉了起来。

    走到村口时天色已擦黑,村子里时不时有一两声狗吠。前方莹莹的灯火让青芒的内心稍安,虽然明欢气息微弱,但好在脉搏还算平稳。

    青芒敲响了村尾一户住宅的木门,压低声音道:范婶,是我。里面窸窸窣窣一阵有人来开了门。

    范婶看到青芒怀中浑身是血的女子有些讶异,她赶忙将青芒迎入屋中:“这姑娘怎么了?你也受伤了吗?”

    青芒摇摇头,踏入了小屋,他侧身掩上门:“范婶,麻烦您给她看看身上哪里伤了,我身上带了药,却是不太方便。”

    范婶了然地点点头,让明欢躺在了里屋的床上。青芒将药放在床榻旁,忧心地看了看明欢,就去外面的屋中候着。

    他心中盘算着先将明欢安顿在此,等她的伤好一好,他就是豁出命,也会带她走,青芒思及此处,担心自己离开太久会被首领发现,天亮之前他必须回去。

    范婶有个女儿名唤明月,她已听到响动,默默地从灶上煨着热水的壶中倒了一碗递给青芒,青芒心中计算并未注意,明月将碗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桌上。屋子里只剩柴火噼啪的炸裂声。

    好在范婶很快出来了,青芒赶忙迎上去:“她还好吗?伤的重不重?“

    范婶叹了口气:“身上深深浅浅十几道口子,也不晓得是什么伤的,我已经给她上了药换了衣裳,她一直没有醒。”

    青芒撩了帘子走进去,看到明欢已换了农家的青花布衫,脸色灰败,范婶在他身后道:“我去给你们煮点粥。”

    青芒道了声谢,坐在明欢身侧犹豫再三,握住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喃喃:“不要走,不要走,等等我好吗?”

    范婶煮好粥刚想唤青芒,却看到灯下的男子躬着身子微微颤抖,什么都没说,轻轻叹了口气又将帘子放了下去。

    这边青芒深吸了几口气,再次为明欢渡了些真气,明欢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睛,瞳孔漆黑毫无神采的她像是刚从地狱被拉回来。隔了好一会,她才彻底醒过来,眨了眨眼睛。

    她浑身像被拆散了一样,虽然淮安只抽了她十几鞭子,但凝着深厚内力的鞭子打在身上,每一下都痛彻心扉,她死死咬着牙,甚至在想为什么还不能去死?好躲过这疼痛。

    淮安停下来时明欢已伏在地上无法起身,他蹲下来捏住明欢的手腕上的脉门,轻声道,明欢,我真是没想到……明欢觉着一阵剧痛穿透了四肢百骸,比刚才的鞭子痛过百倍,明欢终于忍不住,眼泪和痛呼齐至,不多时便昏了过去。

    彼时她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如今醒来还有些恍惚,这是黄泉路上吗?为何身上还是这样痛?

    青芒看到她醒来,有些激动又有些无措,他结结巴巴道:“你……你还好吗?”

    明欢此时才看清了身侧的年轻男人,她使足了力气才开口:“青芒……?我还活着?这……是哪里?”

    那厢青芒连忙解释:“这是在槐荫阁山下的一个小村子,你这么有福气的人,当然还活着,你……你不要再说话了,我慢慢给你说。”

    他把她进了花事堂之后的事情细细讲给了明欢:“这里偏僻,明欢姐你安心在这里养伤,范婶曾经救了我的命,她是个好人。”

    明欢看着他道:“你偷偷出来……“青芒接过话,我马上就走,天亮前回去应无大碍。他顿了顿又嘱咐一遍,你好好在这里养伤,我看着首领将你丢出来的,他定是认为你已经……你不要出去,等我想办法探听一下再出来寻你。

    明欢笑笑:“青芒,凝气丹你可还有,能不能给我一颗?”

    槐荫阁的凝气丹对于内外重伤皆有奇效,而且止痛,但却是透支身体来换取内力。

    青芒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你不要命了吗?我救你回来是看你赴死的吗?”

    明欢听他的口气像是教训小孩子,笑得轻咳起来:“咳咳……没想到阿芒也有教训我的一天。”

    青芒有些恼怒,脸上浮出些许红晕:“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你好好休息不要乱跑!”丢下这话他转身就走。

    外屋的明月看他出来,有些怯怯:“里面的姐姐可还好?”

    青芒点点头,转头对一旁的范婶道:“我得先行一步,麻烦您看顾着些,这里还有些碎银子,您先留着以备急用。”

    范婶没有接他递来的银钱,叠声道:“不用不用,上回你留的那好些银子还没用完。”

    青芒没有再多客气,匆匆离开了小屋。他身后的明月看了看那扇合上的门对范婶道:“娘,我把粥端进去,忙一晚上了你也歇歇。”

    范婶点点头,转身去了女儿房里。

    明月进屋时明欢正盯着屋顶发愣。明月此时才看清了明欢的长相,其实她和家人隐隐猜测青芒是干着刀口舔血的营生,这女子必定是他的同伴。

    明欢他们看起来并不如戏台子上那样的白面斜眼的恶人。相反,明欢长得明艳而不媚俗,曾经村子里偶然来过一个据说是外域人的男子,轮廓分明眼窝深遂,明欢某些角度看上去同那人竟像是同乡。

    明月开口叫了声姐姐,“你要不要先填填肚子?“

    明欢听到她的声音微微侧了头,强打起精神道:“谢谢姑娘。你放下去歇着吧。劳累你们晚上都没有休息好。”

    明月还是端着粥碗来了她的床边,放下碗后轻轻扶起明欢: “我娘说你伤的不轻,还是要好好吃饭才会伤愈。“

    明欢顺从地就着粗瓷小勺喝了半碗热粥,身上略略有了些力气,但仍是痛不可言。

    明月看她蹙眉隐忍的模样,想为她分散注意力,就讲起了结识青芒的经过:“……青芒大哥就倒在地上,看着好像受伤了,那时候天蒙蒙亮,我还以为是一头黑熊躺在那。”

    明月想起当时的场景,轻轻笑了笑:“我不敢过去,我娘上前看了说是个人,怕是受伤昏迷了。我们俩也不敢去动他,就从家里烧了热水喂了些给他,当时天还挺冷呢。“

    “……青芒大哥受的伤不重,只是有些冻僵了,还好我们去的及时。后来青芒大哥醒来,还以为我们是要谋他命的歹人。“

    “后来误会解开,青芒大哥对我们诸多感谢,当时他匆匆离开了,但第二天他寻了我娘,塞了一包银子,都足够我们两年的开销了。“

    明欢听着微笑道:“他一直都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姑娘你们如此心善,当得起。“

    她记得那次,青芒刚开始出任务不久,本只是受了轻伤,却因体力透支险些冻死。他找明欢说欠了人家救命的恩情,想找她借些银钱报答人家。

    明欢没有多问就给了他银两,在槐荫阁,善心就像是个笑话,青芒却生了副奇怪的好心肠,在任务时杀人不眨眼,若有人帮了他,他要记人家一辈子的好。

    明欢曾问他若是遇上了恩人呢?“那想杀便踏着我的尸体去。”讲这话时青芒几乎没有犹豫,“被卖进槐荫阁干这个行当并非我本意,我找到自己真正存在的意义后又怎会违背?”

    他那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明欢笑他有种不明所以的幼稚。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明欢来说,既像是冰冷的搭档,又有一点不知名的温暖。

    就像他们两人的关系。在这个人心阴冷的地方,就因为明欢在他幼年时给了绝望的他一点点希望,就成了自己的跟班,为此没少挨首领的打。

    这时明月收了碗,想让明欢静心休养,却听她问:“不知我换下的衣裳是否还在?能不能烦请姑娘,把我腰带内侧封着的荷包拿给我,里面有些药。”

    明月点点头,去拿了那只小小的荷包交给了明欢。待明月离开后,明欢拆开荷包,数了数,一共五丸,一颗凝气丹便可足以支撑她去建安城了。

    不知为何,她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便是建安城,去找程行瑜。许是听他说想去塞外,自己还想再回去看看,继续去寻找自己的身世?

    况且以她对淮安疑神疑鬼程度的了解,他定会再次确认她是否毙命,她在此处多待必会连累人家。若淮安知道青芒将她偷藏了起来,怕是会落到跟她一般的下场。

    这样想,以做向导为交换条件,不知能否换来程行瑜对于伤重的自己稍有庇护,况且明欢觉得当时他对自己的手下留情,未必不能利用一下。这个男人神鬼难近,已是自己现下最好的选择。

    来不及多想,天边已微微泛青,明欢咽下小小的丸剂,闭眼运气,她能感觉到受损的经脉凝滞,随着药力的发作,身上的疼痛渐渐消散,没有了这折磨人的痛,她的调息顺畅了不少。

    窗外渐渐开始有了鸟鸣声,明欢已感觉大好。

    昨晚折腾了半宿,范婶母女并未如往常一般早早醒来,明欢觉得在此时离开最好不过,便悄悄起身踏着霭霭晨光前往了建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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