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欢脸上复又有了笑意,程行瑜的心却没有放下去。他其实尝试过,想度些自己的内力给她,但效果不佳,他的真气进入也只能勉强流转,若说帮她疗伤还差得远。

    这些年世家联姻相互借鉴学习,虽各有不同,却仍有些细微的相通。可他从没见过明欢这个路数,照明欢的说法,他们槐荫阁的心法和外功或是与他们这些武林世家的完全不通。

    若之后要断了她的经脉,再为她续上恐怕只靠自己一人并不行,一定要有跟她内力同根同宗的人护着才行。

    程行瑜问她:“你上回同我说你在槐荫阁还有个师弟?要么我们回去请了他来,有相熟的人你就没那么担心了。”

    师弟?明欢听到这个称呼怔了怔:“青芒?我们只是从刀山血海里一起拼杀的同伴,他已经救过我许多回,再让淮安知道他偷跑出来寻我怕是会有苦头吃。”

    程行瑜引了她到门前煮水的小炉前坐下,给她斟了热水自己才坐下来:“你总把淮安形容得夜叉一般,这青芒在夜叉手里救了你,还不止一回,你还说只是同伴吗?”

    明欢望向院外的天,思绪拉回了十一岁那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七岁的青芒。青芒当时闭着眼睛,躺在那个修罗场里,身边都是出气多进气少的同龄人。

    “我是奉令进去挑人的,门口就是阿芒,他浑身是血,我以为他死了,突然他咳嗽了一声吓了我一跳。”

    这样的情况明欢见多了,只想绕过他去看看还有没有精神些的孩子。不想被青芒拉住了衣角,她扯了扯青芒没有松手,她蹲下来摸了摸青芒的脉。青芒轻轻叫她:“姐姐。”

    “从没人叫过我姐姐,我觉得好玩,就拉了他一把,把他送到首领那里去了。”没想到这小子还是块璞玉,学什么都很快,每回比试不管受多重的伤都挺了过来。十五岁时淮安就放他去做影守。

    槐荫阁有了棘手的任务一般要派两到三个人,“从那时起,他经常跟我搭档。你知道我经常受些闲言碎语,累及阿芒也被非议,他们不敢告我的状,就去淮安那里编排阿芒。因为我他没少受斥责。”

    “淮安也渐渐不喜欢我们相处,有一回我受了重伤,高烧不退,是青芒照顾我,还推拒了淮安给他的任务。惹得淮安更加恼怒,后来他就再也不许他跟着我。”

    明欢喝完了盏子里的水,摸着杯沿轻轻叹口气:“这次也是,若不是青芒,我早就死在了乱葬岗里。”

    程行瑜没有说话,明欢顿了顿,嘴角扯了个微笑:“对不住,说起我的事总是这么灰暗的故事。”

    程行瑜摇了摇头道:“谁都有不堪的往事,这么一个地方,怎么值得你去为他拼命。”

    是呵,怎么值得。 “我也不知道,”她喃喃道:“明明每一天都渴望着能离开。”

    明欢转眼转了话:“说起来,你算是淮安之外第二个让我感到害怕的人。”

    程行瑜失笑:“怕成这样你还来找我?”

    “因为你让我有了活着的感觉,”明欢抬头看向他,“我惧怕淮安是他折磨人的苦,我怕你是因为我第一回生了怕死的心。”

    程行瑜怔住。

    明欢接着道:“只有怕死才有生的欲望,你们这般帮我,我结草衔环也会报答你与周大夫的。”

    程行瑜松了松刚才比试时缚在袖口上的系带,又给她续了水,才开口:“你这番好像表忠心似的。”

    明欢声音轻轻:“我觉得给你们添了太多麻烦……”

    程行瑜打断了她:“你看因为你救了梁元春,又搭上了为珉生牵线,麻烦哪里了?至于我嘛,你帮我认出了银针暗器,这对我来说可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明欢也想起了那根银针:“你从前见过这银针?这么多年来,我也只是见了几回。”

    “这东西我在程子夜的尸身上见过。”程行瑜淡淡道。

    他极少提及他的过往,尤其是加在他身上的罪名,明欢不由坐直了。

    程行瑜揉着袖脚继续道:“那天父亲着人叫我去,说有要紧事。当我赶去时,父亲就倒在厅中央,那时他已没了气息,我刚要仔细查看他颈上的银针,我娘也到了,她一见到父亲的尸首就崩溃了,说是我杀了她,任我怎么分辩她都不信。”

    母亲跪着一步步膝行到程子夜的身畔,拉着他的手说对不起他。她猝不及防地从袖中掏出匕首插入了胸膛,随着程子夜一起去了。

    “随后门下众多弟子也到了门口,说是父亲也叫了他们来。当时我,身上溅着母亲的血,站在他们两人身旁……”这么多年了,除了周珉生的师父,他再没讲过这件秘辛,此刻讲出来依然是锥心剜骨般的痛。

    长老们都认为是他做的,“是一位师叔为我求情,于是就留了我一命,让我再不要回临阳派。”

    一切发生得突然,他转瞬间就成了罪大恶极的弑亲者,虽然当时说要隐瞒这件事避免给门派抹黑:“但是后来,连你在槐荫阁都听闻了我大名。”程行瑜苦笑。

    “就因为你站在旁边,你就成了……?”这样草率的判断明欢觉得难以置信。

    “嗯。他们都知道母亲与我不睦。”程行瑜道:“程子夜其实不是我的生身父亲。”

    他本是程子夜好友何蒙的遗腹子。而他的母亲林灵与程子夜和何蒙自小就是相识。林灵一直倾慕程子夜,却被家里许给了何蒙。

    后来两人有了孩子,何蒙因与人结仇被仇家追杀,临死前将林灵母子托孤于程子夜。程子夜本是一介武痴,对于儿女私情并不放在心上,但为了更好地照顾这对被托付给他的母子俩,顺势就娶了林灵。

    “我娘欣喜又卑微地爱着父亲,但父亲不明白她的心,待她并不如爱人,更像远方客居的亲眷。”

    “她不是会为自己争取的人,不然也不会另嫁他人。她只能盼望我能得父亲青睐,也给她多分去一分注意。”

    “所以我说我这身功夫,是被打出来的。学慢了要打,偷懒要打,可是这一切父亲都不知道。他一心扑在武学上,不知道有个女子为了能多得到些他的关注,快要把自己的儿子打死了。”

    那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明明师门中有那么多弟子,明明他不是最差的那一个,随着年龄渐长,他对母亲的不满也日渐滋长,两人多次的争执被所有人看在看眼里。

    “后来父亲同我讲,他当时虽然想帮我,但觉得我娘教育我,他这个继父也不知该如何插手。”程行瑜自己轻轻笑起来,带着嘲讽:“再后来,我也是经人提示才明白了我娘的心。”

    “我想着你让我难堪,那我就把你不想宣之于口的秘密告诉父亲,看谁更难堪。”

    程子夜知道之后也很是吃惊,他以为对程行瑜的严苛是林灵不想愧对先夫,他远着林灵也是想尊重她的意愿。但没想到这竟然是讨好他的手段。

    程行瑜长长吁了一口气:“父亲终于接纳了我和我娘,她的躁郁也好了许多。但也没过多久……”

    短短一句话,藏了太多的遗憾和悲痛。

    “事发前,我们确又发生了争执。我说我想马上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明欢也给他倒热水,塞进他手中:“你放心,回去我就去调查这银针。槐荫阁还有几位旧人,我去找他们,他们一直跟在淮安身边,若真是他杀了程掌门,他们定是知道的。”

    程行瑜这么多年一直逃避着这段记忆,今天终于敢直面一次,他身上有些发抖,喝了水草草应了一句就说去外面采买,让明欢好好歇着。

    明欢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落魄的影子,算来五六年前他也不过刚弱冠,就被冠上了这样的罪名。他遭遇的一切连她都感到了痛。

    是不能再等了,自己可支撑多久未可知,回去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她觉着梁元春并非不明白珉生的心,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觉得梁元春还执着于过去。

    明欢即刻动身去了慈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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