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待了不久程行瑜就想送陈笑笑回去,到了陈笑笑住处她又说起了门派里的事,不知不觉拖得有些晚。

    他满脑子都是与明欢的约定,但看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泪眼汪汪说着大师兄嫌弃她无所出,又纳了一个小妾时,到底还是心软了。

    就是劝慰的这片刻,程行瑜与明欢失之交臂。

    他回来就听小二说,刚才他们同行的女客官好像有事寻他。

    他也去敲了门,没人应,他以为明欢休息了。

    他也怕在这个时刻面对明欢,他感觉这件事已经要瞒不住,但他不能,也不敢告诉明欢陈笑笑的事。

    尽管他心里清楚,她们只是样貌相似,明欢同陈笑笑,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可这只是他的感觉,如何述诸于口还要明欢相信。

    他有许多次想要告诉明欢,看着她全然信任他的神色,他又害怕了,他不想看到明欢的失望和憎恶,也不想将她就这样推入青芒的怀里。

    一开始,他便是落入了下风的那个人。

    程行瑜手里的信笺被他紧攥皱成一团,他扶住墙努力平息着呼吸,他想到明欢自己独自在这间屋中留下这封信的模样,就觉得痛彻心扉。

    他看到地上有个小纸团,俯身捡了起来,看见了那几团圆圆的皱巴巴的印记。

    周珉生上前从他手里抽走了那张皱了的信:“写了些什么?”

    看完他还有些不明白,转头想问程行瑜什么意思,就看到程行瑜又吐了血,他忙着把他扶到了明欢曾经的床上,床褥间都是昨日采摘的槐花气味。

    几番这样折腾,那毒像槐花香气一般钻入了他的骨缝,勉力维持清醒已经那样困难了,浑噩间他仿佛看到了明欢进来,但是他丝毫没有力气起身,甚至连说一句话都不能够。

    周珉生和梁元春却被突然进来的女子唬了一跳。

    周珉生也迷了眼,他几步走上前,刚气冲冲说了一句“你要害死他是不是?”就怔住了,她不是明欢。

    陈笑笑未与程行瑜约定就擅自来了,屋中程行瑜卧在床上似乎睡着,又有人对她横眉冷对,她一时怔住。

    她仔细打量了面前的那个气愤未完全消散的男子:“珉生?我是陈笑笑,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阿瑜的师妹。”

    周珉生只是幼时跟在师父身边去临阳派时,曾与陈笑笑短暂地见过几面,压根不记得她是什么模样。她倒是还记得自己。

    他略显尴尬,又有些吃惊,这陈笑笑打眼一看与明欢根本分不出来。莫非……

    周珉生瞬时明白了那信上的意思,转而又气恼起程行瑜来,莫论明欢,就是他知晓了那点子不堪心思都觉得生气。

    梁元春从初时的惊讶中缓过来,陈笑笑长相确实跟明欢相似,不,站在程行瑜的角度,应该说是明欢就是陈笑笑的翻版。

    但若说明欢让人觉着如夜间皎月,清冷疏远,那么陈笑笑整个人就如太阳一般,温暖而和煦。就是这样的差别,让人在识错的当下就意识到,她们二人不是同一个人。

    但对明欢来说,这点差距似乎并不重要。她留下诀别信之时,大概也是见到了陈笑笑之后。

    陈笑笑见一屋子人都在沉默,觉得自己仿佛来的不是时候,她往外退了一步,小心翼翼道:“若是阿瑜还在休息,那我晚些再来。”

    周珉生道:“阿瑜他病了,现下还是不要扰他,等他好些我会告知让他去找你。”

    周珉生的冷淡陈笑笑也感觉到了,她看屋中还有个女子,知道她应该就是程行瑜所说的,珉生追求许久的女子。

    陈笑笑没有多言,礼数周全地向两人告了别便离开了。

    看着程行瑜已陷入半昏迷,周珉生重重叹了口气,真是孽缘,这段时间遭遇太多,如此断了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这厢为了明欢的离开以及程行瑜中毒兵荒马乱之时,明欢已回了槐荫阁。

    她回了自己从前那间小屋。青芒说为明堂主换了更阔敞的堂屋,明欢拒绝了,这里是自己曾经百般想逃离的牢笼,如今回归,再好的屋子最多也是座金笼子。

    空气中还有灰尘浸湿的泥土味,想来是青芒听说她要回这里,匆匆忙忙收拾了一番吧。

    她屋中布置简单,只是一张床,一张八仙桌,几个摇摇晃晃的坐凳,还有个衣橱,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装饰,尽管已是暮春屋中仍是冰冷如寒冬。

    明欢抚过那张桌子,上面她从前刻了的“空”字还留在原处,她手指摩挲着那个字,心道真是一语成了谶,万事皆成空。

    略略停了片刻,她脱下了身上的藕色交领襦裙,打开衣橱,里面挂的尽是黑色衣裳,她随手挑了件换上,又拆了发髻,将头发束起,转瞬间她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明堂主。

    把软剑重新缠回腰间,她的余光看到了地上那杂乱堆叠的衣裳,这还是件新衣裳,那日她觉得这是她真正获得了新生的时候,尽管或许与程行瑜比试时会束手束脚,她还是换上了。

    又想了那一日。

    明欢没什么表情,弯了腰将这件还有些微槐花味的襦裙塞入了床下最深处。

    她又打量了一圈屋子,闭了眼微微苦笑,如果不是那件衣裳,过去那段时日,她真的会以为是梦境。

    门外的青芒听她没了动静,轻轻扣了门:“你饿不饿?”

    明欢收回心绪,为青芒开了门。青芒看她换回了从前的劲装,仿佛有些不习惯也是怔了一怔,随后他开口道:“我再去给你买些衣……”他以为她只是不愿意穿着从那里带回来的衣服。

    从前她穿黑衣一副不易亲近的模样他本已习惯。

    这几个月见多了常服的明欢,她不再那么冰冷,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靠近了他,但他也不想,这不冰冷不是为了他。

    如今他可以独占,他愿意为她买尽全天下最美丽的绣衣罗裙。

    明欢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简短地回绝了他:“不必。你说鸢换了许多人,给我看看名册。”她曾经是分管死士的鸢堂堂主,其中尽是如她一般一路厮杀上来最不要命的刺客,青芒也曾是她的属下。回来时青芒说他挑了几个新人,想让明欢看看。

    青芒很快抑住了眸中的失望之色,他有的是时间。

    曾经槐荫阁所有悬赏皆由淮安来分配,一些简单赏金又高的任务他总是分派给自己的亲信,但无论悬赏容易与否,是他的亲信与否,他都要从赏金中抽掉七成。

    自青芒掌了事,他不再管分配之事,而是单独设了信堂,所有悬赏皆挂于榜上,各人凭本事各自选取,赏金的抽成也减掉了两成。

    刚开始乱了一阵子,所有人都想着接下性价比最高的单子。青芒也不插手,摆了擂台,胜者可以有优先选择权。

    “即使输了仍不服气的呢?”明欢翻着各堂的册子,人虽有变动,但变化不大,有几个年长些的刺客都不见名字。

    “那就我亲自上,打到服为止。”青芒漫不经心地笑着,如过去一样,拿起明欢身后的一缕头发绕在自己手指间把玩:“若打不过我还诸多不满,杀了便是。”

    明欢侧目看他,轻轻笑了:“那你这段日子可真是忙碌,光是揍人恐怕都揍不过来。”

    “是啊。”青芒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所以才没能及时找到你。”他没有说,那些时日他日日心悬在天上,晚上都是合衣枕着刀剑入睡,有一点动静就会惊醒。

    不过,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明欢也回来了。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走上了正道。

    明欢将头发从他手里抽出说道:“那看来这段时间我也不得安生了,从前树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得挨个揍回去。”

    青芒又捡了缕头发继续绕在指尖:“何须这么麻烦,明堂主的单子,我打量没人敢抢。若有,我第一个不答应。”

    明欢搁了名册,说要去信堂看看:“你去忙,我自己去便是。”

    刚走过青芒身侧被他一把拉住,目光灼灼地盯着明欢:“我同你去,你在议事堂等等我。”

    他的心思早已昭于人前,虽没有明说,但也不再避讳。

    明欢始终觉得,他对于自己的那股子执念,全因程行瑜激起,时间久些,或许他莫名汹涌而来的感情就如潮水般退却了。

    正是知道他的犟脾气,明欢自觉同他讲不通,不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这样纵得青芒觉得有了时间占据她的心。

    明欢刚要推脱,就见明月,不,如今的青叶抱了一摞书册进来:“阁主……这是你要的过往十年间的记录。”

    看到青芒拉着明欢把她带向自己身侧,青叶微微低了头。

    “你不必费劲去找了,我给你找来了。”他随手拎了本出来:“所以在议事堂等等我。我再去找黎叔他们几个来。”

    明欢愣住,黎叔跟在淮安身边最久,青芒是知晓自己为何要查这些事情的……他不是最厌恶她与程行瑜有牵扯吗?

    青芒看到了她的不解,笑道:“毕竟欠了他的人情,不过帮他查一查档,既然对他来说很重要,那也算还他了。”

    他靠近明欢,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只是,查到了无论是托了人或是去封信就是,明堂主你大可不必亲自前往。”

    见明欢没有回应,他又故作委屈:“我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你也不想欠他,不然这些册子,我早一把火烧光了。”

    明欢看向青芒,明白了他的意思,与其让自己暗中调查,单独联系程行瑜,到不如他大方将一切摊到明面上。

    若论了解她,还须是青芒。即便知道明欢对成为别人替代一事难以原谅,也不妨碍他主动提出去帮程行瑜他父母之事。

    不知道何时起,她认识的青芒已从那个奄奄一息的青涩孩童蜕变至满腹心计的男子。

    这鬼地方,再纯良的人都会被染成污浊之人,不过是为了活着,青芒又何错之有呢。

    她依然没有回应,但没了要走的意思,她看向青叶,问道:“你在这里可还住的惯,阁里的女子少,有些事你可以找我,若是住不惯想搬出去我便为你寻个住处。”

    见明欢没了要走的意思,青芒收回了手,他也没有理会明欢二人的对话,转了身出去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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