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怯怯抬头看了一眼明欢,这些时日她听了不少明欢的事。娘还在时两人只是短短地打了一个照面,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长相极其明艳,但说起话来却很温柔。也许是受伤的缘故,当时她并没有看到明欢身上所传闻的那般冰冷狠戾。

    这次再见,问话时依然是一副柔和的口吻,却莫名让人觉得疏离且不好相与。

    “我在这里很好,青……阁主对我很照顾。”青叶搅着衣袖,仿佛有些怕她。

    明欢怜她,又觉得她如今的境况多半也是由他二人造成的,所以想问问她有什么打算,家中可曾有订亲,可看她不愿意多说的样子,想来自己还是陌生人。明欢想着,过段时间,相熟了再问也不迟。

    明欢点点头依然还是那句话:“有事便来找我。”

    青芒此时也带青黎他们来了:“还是不去议事堂了,就在这问吧。”

    他把青叶打发了出去,自己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靠在门框,好整以暇一副听八卦的架势。

    来的两人都是在阁中最久的,其中一个还下了山重新入世生儿育女,此次如此快就来了,可见青芒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青黎这些年在阁中只是默默无闻,后来青芒做了阁主,就以资历最长的由头让他做了左使,明欢猜测他们二人肯定早有牵连勾结,但这些都不是她关心的。

    明欢先问了下了山的安望:“望叔,首……淮安他大约五六年前有没有去过临阳派?”

    安望仔细回忆了片刻,摇摇头道:“好似没有……”他有些欲言又止,随后接道:“不过时间久远,我也记不太清了。”

    明欢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淮安从前的那批独门暗器可曾赠予过什么人?”

    安望陷入了回忆:“那批银针他很是珍重,但他仿佛曾有个关系斐然的朋友,可以说是予取予求,说起来那人好像就在……”

    青黎轻轻咳了一声:“那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你也拿出来说。“

    安望看了一眼青黎,笑道:“也是。“他转向明欢:”说到底,淮安是阁主,除了记档在册的,谁也不好说他私下里还有些什么事。“

    明欢看青芒似笑非笑地倚在门边,心道他肯定又在其中搅扰了几道。

    知道问不出什么,明欢送走了二人,回头返身抱了书册就要回去,青芒拦了她:“你的内力恢复得如何了?还需不需要我帮你运功瞧瞧?“

    明欢咬着下唇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劳阁主挂心了,事事都要操心,属下已好了许多,这些时日就能领事了,不会在您这吃白饭的。”

    青芒怔了怔,知道她是在讥诮他的插手,不由得好气又好笑,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两人之间还笼着那个男人的阴影。但是明欢总算不是那般死气沉沉了。

    他庄肃起来:“知道就好,阁中少了明堂主到底还是影响了生计,现在虽吃喝不愁,但想荣华富贵,还全赖明堂主了。“

    他还顺竿爬上了,明欢对着他扯了个假笑:“那麻烦阁主让让,属下这就回去疗伤,争取这几日就来为阁主卖命。“

    青芒点头:“那随我去把卖身契签了。“

    明欢侧身绕过了他:“都为您卖命了何须什么卖身契。“

    青芒看着她的背影心道,若卖身契有用,百八十张他也签得。

    ——

    回到自己住处的第一个晚上,明欢睡在冷硬的床上感叹,没想到真是由奢入俭难,不过半年的软床,就把意志消磨了个干净。

    从前是为了警醒,现在却被硌得入睡困难。

    月亮已高高挂起时她才渐渐入了梦。

    朦胧间程行瑜裹挟着槐花的香气贴上来,就如那日她被压在门板上,程行瑜附在她耳边,湿热的气息流转在耳畔和肩颈上,她抬头,是程行瑜寂静幽深的眼眸,他赤忱地望着自己,轻声唤了一声:“笑笑……“

    明欢猛然惊醒,那阵槐花味却没有随着梦境消散,她愣怔片刻,翻身下床,三两下扯出那件已满是皱褶的衣裳。

    春日轻薄的绸缎禁不住撕扯,她微微用力,几条碎布铺展在了地上。

    从噩梦中解脱出来的她捂着胸口喘息着,她摸了摸耳边,有微微的湿意。

    想不到,曾向留鹤夸下海口,说绝不会耽与士的自己,竟也落得如此狼狈。

    她不愿意回忆程行瑜如何像根牙盘错的根柢扎入自己血肉,也不愿再在这间香气萦绕的逼仄小屋呆上片刻。

    她去了小厨房寻了些陈酒,拎着就去了训练的修罗堂。

    没想到,青芒竟然也在修罗堂里。

    他本坐在堂中央,看到明欢,青芒也有些讶然。随即他起身向明欢走去,看到她手里的酒也不多问,伸手接了一坛,灌了一口他呸呸道:“这劣酒你哪找来的。“

    明欢路上就喝了些,是辛辣难以入喉,但总算平稳了她的狂跳的心。

    她笑笑,抽出了腰间的软剑:“看看你长进了没有。”

    他被“阁主”围绕许久,很久没有人这样随意语气地同他讲话了。

    青芒从边上的兵器架上随手抽取了一把剑,还没有摆开架势,明欢就紧握长剑,身形如风般逼向他,手里的长剑化作一道青色光影直刺他的要害。

    不过十数招过后,明欢的剑已架在了青芒的颈上,她低头看了看,青芒袖中短小轻巧的匕首也抵在了她的心口。

    “你竟这么大意。”青芒先收回了匕首,“这么短时间就将谨慎丢干净了。”放在从前,明欢不会离他如此近,势必会从他的身侧绕至身后再动手。

    明欢也撤回了剑锋,是了,尽管不愿承认,她还是受了程行瑜的影响。与他比试时,他从没有那些个阴招。

    这分别大概也是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他再被人唾弃蔑视,跟他的师妹一般都是名门正派出身,而自己,永远见不得光。

    明欢有些心烦意乱,她拎着剑挑起酒坛喝空了坛子,青芒在旁扶起了倒下的兵器架,他慢悠悠道:“你把我捡出来之前,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那时我真是恨透了这个地方,恨得想放一把火把一切都毁灭。”

    明欢缓缓吐出一口气:“这里哪个人没这样想过。”

    可最后所有人都化成了这污浊中的一部分。

    青芒接着说道:“所以我不想再入新人了。”

    可今日依旧有新人在这里受训。

    见明欢生疑,青芒叹了口气:“黎叔不允许。”他抬头看着修罗堂的梁柱,一如他每次躺在地上死里逃生时:“我以为做了这个阁主就可以从内到外彻底摧毁这里。”

    “可是不行。”他转头望向明欢,“你以为这里如何运作了百年,如何将人留下?”

    不等她回话他自顾自又说了起来:“钱财。只要能活到最后,那一笔遣散费多得让人不顾生死,忘记从前想要烧光这里的心意。”

    “有些人下了山发了家甚至还做了阁中的线人,还能每年再收一笔银子。”他嗤笑一声,“明明是个地狱,最后倒成了养老的地方。”

    “黎叔说,若是没了新人,这场戏就无法唱下去,没了钱,任凭阁主又如何,会有人杀了我,顶替我,让这个地狱继续运转下去。”

    虽然槐荫阁的每个人都是一把利刃,但青芒明白明欢与他们不同,她不是被金钱驱使,淮安于她如师如父,养育的情份多多少少存在于他们二人之间。

    明欢也知道阁里的规矩,但她确实不知道这笔钱究竟有多么诱人,或者说,她从来没有离开槐荫阁这个选择。

    “鸢堂的死士,得到的也是最多的。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能活到拿到钱的那一日。”青芒喃喃道:“可就算如你我,每日里又有几分把握活得过明天。”

    明欢沉默着,她没想到阁主这个身份也是一道枷锁,如果青芒不能让槐荫阁继续运作下去,那自会有人顶替他做这件事。

    “所以,你要留下来帮我。在这个位置的难处,一点都不亚于在鸢堂时。”青芒看着明欢:“不,甚至在鸢堂还要单纯些。”

    “……不是还有黎叔……”明欢半晌才回道。

    青芒哼笑一声:“你以为我这个阁主只凭我一人就能爬上来?青黎他们选了我未必就没有什么私心,他们那些人,对淮安早就起了不满之心。而论起阁里对淮安最不满的,除了我还能有谁。不过是互相利用,让我如何信得过他们。”

    他的话里真真假假掺合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她叹了口气,重新把剑塞回了腰间:“回去了。”她这算是应了。

    青芒这番话真是多虑了。自己已是无处可去,哪里不一样。寻父母虽在心中有所记挂,但也有打动程行瑜庇护自己的意图,她又何尝不是算计颇多,就算今日没有在修罗堂里遇到青芒,也可能会是明日后日。早点说清,省了他的猜疑试探。

    不过是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况且青芒换了淮安也不至于再像从前那般过得小心翼翼,自己还因祸得福,内力大涨足够自己少修炼个两三年。

    已成一团破布的衣裳被明欢丢了出去,她蜷缩在床上思及此不禁苦笑,这一趟不过受了些疼痛与欺骗,较之自己捡的大便宜何足挂齿。

    尽管说了青芒不必帮忙,但每每修炼运功,他必在身侧,在他的辅助下,不过又两个月,明欢已完全恢复,相较从前长进得出乎她的意料。

    这期间,程行瑜没有半个字句递来。明欢也没有再刻意去想起他,只是有时半夜会被相似的噩梦惊醒。

    这天她醒来后睡不着,又去了小厨房寻酒,不想却看到青黎也在。

    其实青黎从前做修罗堂的堂主,算是看着她与青芒长大,关系不说相熟却也不差,不然也不会有了推举青芒一说。

    青黎煮的面条刚好出锅,看到明欢来示意她要不要也来一碗。

    明欢摇了摇头,去老地方捡了一坛子酒出来。那晚过后青芒给这架子上采买了些新酒,他说他拦不住,只能买些好酒,免得劣酒喝多了伤身。

    青黎端着碗看明欢要走,开口道:“少喝些。伤好了也快出任务了吧,酒喝多了影响判断。”

    明欢停了脚:“阁主想通了?”青芒一直以她尚未痊愈作理由,连信堂的门都不许她进。现在听青黎这样说,或许是青芒的态度有了松动。

    青黎笑道:“他想没想通我不知道。但最近他找了好几个,既简单又可立威的单子攒在手里,总不能是他想亲自出马了吧。”

    他接着道:“阁主为你颇费心思。”当初槐荫阁没人觉得明欢还活着,只有青芒始终不放弃,当了阁主后还暗中调了几次人去寻明欢的下落。

    青芒把明欢带回来这件事确实让阁里有了许多暗中议论,他们两人在外名声本就不好,从前所迫于淮安,青芒还有所收敛,这次回来,不知道还要为她如何铺路。

    明欢看着他,知道这事怕是借由他口表达众人的不满,她只是笑:“我如何能这样劳动阁主,阁主定是自有打算。”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正好借由只有他二人机会问一问上次那些被藏起的话,她换了一副口吻道:“黎叔,上回说起来,首领从前有个关系不错的朋友?他是临阳派的人吗?”她已经从他们模模糊糊的态度中觉察了一二。

    青黎挑了两口面条吃了,反问她:“你为何执着于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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