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暗沉,雷雨交加。

    殿内伸手不见五指,只闪电偶尔划过,能看见窗前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殿宇破败,窗棂也只剩个木架子,远处橙黄色的火光越来越大,雷雨也浇不熄,夹杂着令人惶然地喊杀声,直往后宫而来。

    小阿妼眼珠动了动,木然着把头转向殿门处,下一瞬,砰的一声,殿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来人急忙走到阿妼跟前,把一件油衣披到她身上,话也不说背起她就往外走。

    阿妼趴在她背上,回头看了一眼被火光包围的未央宫,声音细细地问:“翎姑,不去找阿娘吗?”

    翎姑脚步一顿,大半个身子被雨水冲刷着,模糊了神情,言语间透露出几分勉强,笑道:“皇后娘娘说,让我先带你去嵱州,公主不是一心想当名夫子?嵱州乃书香之地,又是你阿娘家乡,文人齐聚,翎姑带去你那里拜师学学问,等你阿娘,好不好?”

    油衣大了些,罩在阿妼身上,只看见她一双水润的眼,眼神很平静,“嗯,。”

    阿妼到底也五岁了,翎姑低头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绕过无数弯廊,喧嚣慢慢远离。

    直至站在一扇只容一人可过的木门前,门檐挡去了雨,却也有不少水珠顺着她鼻尖、下巴,淅淅沥沥地滴在脚边。

    翎姑深吸一口气,回头忘了一眼,声音极轻,说:“公主你回头看一眼吧,看一眼我们就走了。”

    阿妼小眉头蹙着,把头埋下,闷声闷气的应声:“不看。”

    翎姑似叹了一口气,打开木门背着阿妼上了早早候着的马车,一路疾驰向城门。

    云京城内乱,城门处也混乱不堪,阿妼缩在翎姑怀里,听着马车外刀剑碰撞声时远时近,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浓重的血腥味飘至车内,阿妼吸了吸,脸有些白,禁不住问:“翎姑,我不能留下吗?”

    翎姑听罢愈发搂紧了阿妼,摸了摸她的头,眼眶通红,“公主说什么呢……”

    阿妼总感觉翎姑话没说完,但直到马车再次动起来,她也没说。

    没了城墙挡着,车帘被细雨微风卷着扬起又落下,阿妼透过缝隙看着渐渐远去的城门,泪珠猝不及防一颗颗砸落。

    “阿耶……阿娘……”

    充满眷恋地呢喃淹没在马车后逐渐逼近的喊杀声中。

    “诛杀前朝余孽,赏金万两。”

    ……

    **

    “夫子……夫子……你醒醒……”

    徐妙戈睁开眼,天还是那样黑,六月的嵱州不落雨了,苍穹上星子点点。

    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她左右看了看,几个七八岁的姑娘们俱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徐妙戈朝她们笑了笑,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她们除开发髻有些凌乱,手脚被束缚之外,并无任何伤痕,心底放心不少。

    看来只有自己被下了迷药,已至一路昏迷。

    蜷起被麻绳绑着的腿,徐妙戈直起腰身,语带安抚,“别怕,我没事,你们若怕就靠着我。”

    姑娘们闻言,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互相蹭着靠到徐妙戈身边,木板车本就不牢固,这一蹭,车身愈发摇晃,拉着木板车的蒙面人回头喝了一声。

    “动什么,老实点。”

    守在木板车周围的蒙面人见徐妙戈醒来,忧心生变故,便把剑一拔,架在她的脖子上。

    姑娘们年纪小,不经事,看见那白晃晃的剑身一个个脸都吓白了,缩着肩膀鹌鹑似的一动不敢动。

    徐妙戈抬眼看去,蒙面人身材魁梧,一身深衣,瞧不出身份,只露出的一双满是浑浊阴鸷的眼。

    盯得人心里发紧。

    看了两瞬,徐妙戈垂下目光,颤动着眼睫,嗓音断续,“好……好汉饶命……”

    蒙面人嗤笑一声,把剑拿近了一分,白玉般的脖颈瞬间被血色染红。

    “方才不还镇定,如今看来,还不是怕死。”

    徐妙戈痛得缩起肩膀,颤声回道:“怕死乃人之常情,她们年岁小,我又是她们夫子,本该安抚一番……”

    “夫子?女夫子?”蒙面人见她怕成这样,顿时没了兴致,把长剑收回剑鞘,冷哼一声,言语间皆是不屑,“就你?”

    “女子当什么夫子,教得东西有用吗?”

    看了一眼在澄黄火光映照下依旧姣好的面容,蒙面人讥讽一笑:“莫不是教这些小丫头将来如何为夫郎暖床?”

    拉着木板车的人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回头附和,“头儿说的是,正好咱们大人身边还没有女人,等事了了,这夫子就留在燕云山,帮大人暖暖床榻,也好冬……”

    他话没说完,就被称做“头儿”的人厉声打断:“瞎说什么,命不要了?”

    “是是是,小的说错话了,头儿恕罪。”

    “好好拉着。”

    徐妙戈没管他们的交谈,世俗不予女子展墨,那便以天地见真章。

    这是她母亲说给她听的,她无须让其他人懂,坚定自身最重要。

    但“燕云山”三个字,到底还是入了耳,进了心。

    她曾在书中看过燕云山地形图及其描述,书上说山内地势陡峭崎岖,难辨方向,树木众多,瘴气覆盖,因外形似燕似云,固得“燕云”二字。

    寻常人轻易不敢进山,便连靠近都容易吸入瘴气中毒昏迷,只除了扎根在山内数十年,令附近百姓闻之变色的银虎军。

    名号听着颇为振奋人心,但这却是一群让朝廷每年都派兵来剿的匪徒。

    她自从扎根在嵱州以来,每年都能听到坊间说朝廷兵败、无功而返的传言。

    真假尚且不知,但银虎军之名,确实由来已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而今她昏迷被掳,原因不明的情况下,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保护的话了。

    徐妙戈看了眼靠在她身边肩膀一耸一耸抽泣着的阿芸,突然想起昨日去衙门为翎姑消户籍时遇到的人。阿芸父亲说,那是云京来的,知州作陪,要了燕云山地图,一行人在议事厅待了整日。

    或许那便是今年奉命来剿匪的人,瞧着架势倒是比之前那些人认真。

    想到这,徐妙戈用肩膀撞了撞阿芸,阿芸转过头,眼眶红红的,瞳孔里满是害怕。

    徐妙戈看着心尖一涩,抿了抿唇压低声音,语调放柔,“阿芸不怕,夫子在呢!”

    阿芸视线下移,目光落在徐妙戈脖颈处,嗫喏着吐出几个字,“夫子疼不疼?”

    徐妙戈一愣,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安慰道:“不疼呢,这还没有被蚊子叮一口疼。”

    她的话语中带着坚定,试图用轻松话语缓解阿芸的恐惧。

    阿芸也不知信了没有,泪慢慢隐去。

    徐妙戈抬眼扫了一遍木板车周围,树木高耸,杂草丛生,火把映照下,似鬼影摇摇曳曳,吓人得紧。

    那头儿还在训斥下属的口无遮拦,下属也不敢回嘴,只埋头拉着木板车。

    车轮下大约是无人走的小径,石子多,癫的徐妙戈股间发麻发痛。

    收回视线后,徐妙戈佯装体力不支靠在小姑娘们身上,实则小声与阿芸说:“小木牌还在不在?”

    阿芸刚哭过,眼下还惊惧着,有些没反应过来,倒是旁边一个姑娘回:“带着呢夫子,阿芸来书舍还给我们看了,是新的木牌。”

    徐妙戈看向阿芸,“新的?”

    阿芸抿了抿唇,小声说:“是父亲刻的,木牌上是前些日子夫子教的《横渠四句》。”

    徐妙戈侧过身子,好让自己手去够阿芸腰间装着木牌的荷包。

    阿芸也聪明,向前倾着上半身,紧紧靠着徐妙戈,一副害怕求安慰的小模样。

    双臂绑着麻绳,挣扎起来又紧又痛,徐妙戈面不改色,手在昏暗中摸索。

    不防这时那头儿训斥完了人,提着刀几步回到了木板车后面,不错眼盯着徐妙戈几人。

    徐妙戈眼睫颤颤,用下巴蹭了蹭阿芸毛茸茸的发顶,“可还记得《横渠四句》?”

    阿芸瑟缩着偏了偏身子,“记得。”

    随着阿芸的动作,徐妙戈食指一伸便勾到了荷包,使了几分力从阿芸腰间拽下来。

    借着颠簸打开荷包,徐妙戈俯首贴在阿芸耳旁,“背来听。”

    阿芸垂眸看着腿下木板,木板车钉的不平整,每条木板之间都有指节宽的缝隙。

    想了想,她提高几分音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

    背完一遍又不停歇背第二遍。

    那头儿看了眼阿芸,见她一副呆傻样背书,不由得嗤笑一声。

    有背书声掩着,徐妙戈拿出小木牌。

    小木牌有铜钱两倍大,形状不统一,字迹因雕刻技艺不精也深浅不一,小小一块,掉在地上不易被察觉。

    徐妙戈摸了摸上面的字,笔画错乱,依稀能辩出是个“民”字。

    找准木板车上的缝隙,手一松,小木牌便落在地上,也不知是不是撞到了石头,竟发出“咔哒”声。

    借着发丝遮挡,徐妙戈眼尾扫了扫那位头儿,发现他握着刀柄的手因用力致青筋暴起,但注意力却在木板车周围。

    阿芸父亲是衙门捕快,她们这么多人同时失去踪迹,衙门必定着急找人,只要阿芸父亲在,总会找到这儿。

    徐妙戈捏着小木牌,计算好距离,又扔下一块。

    随着车轮转动,徐妙戈逐渐察觉脸上似是凝了一层水汽,抬头一看,便发觉暗夜星光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雾蒙蒙。

    收回目光望向周围,树木草丛笼在白雾里,飘飘荡荡,黑影摇晃,像极了鬼影。

    姑娘们怕极了,一个个死死闭着眼睛,挤着徐妙戈。

    徐妙戈心往下沉着,起雾了愈发辩不清方向,即使搜查人再多,可没有明确指引,只怕也难找到她们。

    她蹙着眉,一边沉思着他们掳走自己的目的,一边继续往车下扔木牌。

    等把所有木牌扔完,徐妙戈摩挲着荷包上粗糙的针脚,狠了狠心,一并留作了线索。

    车轮咯噔了一炷香的时辰,阿芸背书的声音也愈发小,听着想要睡着了似的。

    徐妙戈让她靠在自己怀中,想与她说说话。

    正当此时,木板车突然停下,四周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和心跳。

    接着,是几声低沉的交谈,随后有脚步声向着这边走来。

    一阵冷风乘隙而入,带来山林特有的湿润与凉意,紧接着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到了,把她们弄下来,别耍花样,免得受皮肉之苦。”

    蒙面人解开束着脚的麻绳,姑娘们跟在徐妙戈身后,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爬下马车。

    站在空地上,徐妙戈抬眼粗粗打量了一番,四周漆黑,隐约可见房屋错落,黑衣人绕着她们围了一圈。

    那位头儿站在一间紧闭的屋子前,弯腰向里面的人回复着什么,表情很是凝重。

    得了答复,他大步流星走到徐妙戈身前,拽了一把肩膀,推搡着让她往前走。

    阿芸看着她信赖的夫子被带走,不禁哭喊:“夫子……夫子别丢下我……我…我害怕……”

    她这一哭,像是触动了其他女孩的情绪,抽泣声顿时此起彼伏。

    徐妙戈刚回头,背后就被剑柄抵住,“你若不安分,她们活不过今晚。”

    徐妙戈没看他,只对阿芸她们说:“夫子不离开,夫子有事,你们乖一点。”

    头儿大约是不耐烦了,手上一用力,徐妙戈便被剑推得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她不再回头看了,默不作声跟着那柄剑指引的方向走。

    这时,一个较为年轻的蒙面人靠近,好奇地问:“头儿,这些人怎么处置?直接卖了换钱,还是……”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少说废话,大人自有安排。”

    走到一间房前,守门的人打开门,头儿伸手一推,徐妙戈便摔进了屋内,随即便听见落锁的声音。

    挣扎着站起身,徐妙戈借着烛火看了看,屋子很小,空荡荡的,中间摆了张桌子,桌子上烛火幽微,屋内泛着潮气。

    正对门的墙面开了一扇窗,徐妙戈抬手用胳膊推了推,没推开,大抵也是锁死了。

    不过便是没有锁死,她不熟悉地形,就算逃出去,依着一路以来对燕云山的观察怕也是凶多吉少。

    徐妙戈放下胳膊叹了口气,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也只有刚刚听来的谈话。

    他们目标不是阿芸那些小姑娘们,那么一时的安全还是有的。

    看着门框上映出的两道影子,徐妙戈眯了眯眸子,眼底尽是冷然。

    低头看着缠绕着双臂的麻绳,不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沿着墙根走了一圈,徐妙戈在墙角找到一块碎瓦片,弯腰捡起后靠着墙坐下,然后双腿并拢,把瓦片夹在膝盖中间。

    抬起胳膊双手绷紧,使劲儿地把麻绳放在瓦片上磨。

    一边磨一边注意着门口,交谈声时不时漏进来一点儿,具体说得什么她也听不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妙戈感觉自己双臂都要被麻绳磨破皮肉了,抬起手一看,麻绳仅磨起了些长毛,丝毫没有断裂的迹象。

    皱了皱眉,正打算继续磨绳,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开锁”。

    徐妙戈赶紧松开腿仍由瓦片掉落,再装作虚弱模样靠着墙闭眼。

    门吱呀一声打开,徐妙戈睁眼侧头看去,门外走进来两人。

    一个续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后头跟着一个端着托盘、同样带刀的蒙面人,两人一前一后进来,门就又关上了。

    蒙面人把托盘放下,两步走到徐妙戈身边。

    徐妙戈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阵风袭来,下一瞬左边肩膀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再醒神自己已站在木桌旁,而她对面正是那山羊胡男子。

    山羊胡男子摸了摸胡须,看着徐妙戈笑眯眯地说:“听闻徐娘子是位夫子,世间女子本就生存不易,更遑论女夫子,在下陈观,失敬失敬。”

    说着,他退后两步向徐妙戈郑重其事的揖了一礼,徐妙戈见状扭了扭肩往旁边侧开身子,眼也不抬,“受不得您这番大礼,我怕损了阳寿。”

    陈观见她这样,脸色都没变,指了指外面,语气幽幽:“徐娘子年纪轻轻,倒有一番血性,只是不知你的血性是否能保住那些小娘子呢?”

    徐妙戈闻言立马侧头看他,想了想又看了眼隐没在暗处的蒙面人,深吸几口气,往前几步靠近木桌。

    她垂眸看着托盘里的纸笔,语气稍显生硬,“要问什么。”

    陈观见状便抬手示意蒙面人,“我不问,娘子自己写。”

    蒙面人拔出剑,唰的一声,徐妙戈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束缚着双臂的麻绳便断开了。

    麻绳掉落在地,徐妙戈余光扫到墙根处的瓦片,不知为何心绪竟有几分复杂。

    回过神,执笔蘸墨,却不知该写什么。

    陈观在一旁见她停住,便笑着说:“娘子便写何时来的嵱州,打哪儿来,几岁来的,家中还有何人,如今年岁几何……”

    说完他目光落在笔尖,似在等她落笔。

    徐妙戈停了两息,便顺着他问的在纸上一句句答来。

    陈观凑近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突然轻笑一声,“徐娘子这字有形有神,不知师从何人?”

    徐妙戈手上动作不停,唇轻抿,“自学罢了,父亲生前爱书如命,家中除了房墙便是书,学一两分也不难。”

    “原是这样,”陈观捋着胡子,又问,“娘子外祖可还在?”

    徐妙戈捏着笔杆的手紧了紧,身后如狼似虎的目光盯得她不敢乱动分毫,干脆顺势去蘸墨。

    蘸完继续落笔,“大庆十年,我外祖一家,和父亲母亲外出寻访,遭土匪掠杀,尸骨无存,这件事,当时轰动整个泾州,泾州衙门还留有档案。”

    想起这件事,陈观一脸恍然大悟,“娘子原是泾州李富户的外孙女?”

    “正是,若非这件事,我怎会跟随翎姑来到嵱州……”徐妙戈放下笔,转过身子抬袖拭了拭眼角,语带哭腔,“一路上吃尽了苦头,翎姑前些日子也病逝,留我孤身一人……”

    陈观与蒙面人对视一眼,陈观见徐妙戈哭得肩背耸动,便向蒙面人使了个眼色。

    蒙面人点点头,陈观便又笑了,“徐娘子莫伤心,待我问清楚了,如有误会会放了你的。”

    徐妙戈赶紧转过身,也不哭,反而一脸急切的走到他跟前,“那我那些弟子呢?她们还小,没有吃喝,见不到爹娘,定是要吓坏了,可否让我去照顾安抚她们?”

    陈观把徐妙戈写满了字的纸张折好收拢在怀里,这才敛了笑意:“徐娘子不必心急,如无意外,半个时辰后你就能与你弟子相聚。”

    说完,两人转身就离开了屋子,门外依旧上了锁,徐妙戈追上去拍了拍,换来守门人一句“老实点”。

    门外脚步声远去,徐妙戈这才转身,看着散落在地的麻绳与木桌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遗落的托盘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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