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观对于她外祖家情况明明一清二楚,却明知故问,以及不经意瞥见他怀里露出的七八张纸条……

    说明他们不止抓了她一个进行审问。

    徐妙戈拿起托盘里的纸,大致数了数,心里便有了数。

    读书人可无纸成书,无墨成字,这明晃晃的把柄留下来也不知是在侮辱谁。

    掀起衣袖看了看,双臂上红痕遍布,有几处甚至破了皮,瞧着颇为触怒惊心。

    既不能用来写字,徐妙戈也不客气,拿起纸张便按在伤口溢血处,上好的软纸,平日里买都买不到,不用白不用。

    重复了几次,把血擦干净,那一叠纸也被用的差不多,刚把衣袖放下,便听闻窗上便传来了几声轻响。

    徐妙戈眉头一皱,看了看房门处,确定门外两人没听到才走到窗户下。

    等了一会儿还没声响,就在徐妙戈以为方才的声音是错觉时,又听到几声清晰的叩叩声。

    徐妙戈抬起手斟酌片刻,才回应似的也轻敲了两下。

    过没多久,一声咔哒伴随着山间的虫鸣鸟叫一同响起。

    下一瞬,徐妙戈只觉得眼前一闪,再定神看去,眼前已站了一个黑衣蒙面人。

    他高约八尺,身量颀长,姿态挺拔,浑身没有让人觉得难受的气息,待他转过身。徐妙戈微微仰头,他只露出了半张脸,剑眉星目的不似寻常人。

    两人对立半晌无话,黑衣人垂眸打量了一番徐妙戈,而后把手伸到她跟前,嗓音压得低低的:“看看是不是你留下的?”

    徐妙戈闻声看去,他把手打开,宽大的手掌心躺着几枚小木牌,正是她们被压上山她扔下留作线索的那些。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郎君如何得知这是我遗落的?”

    黑衣人见她不接,便收回手,把木牌掩在衣襟里,“嵱州衙门一捕快下午报案说自家女儿去书舍未归,寻到书舍才发现人去楼空,知州反应近期已有十几位娘子莫名失踪,调集人手探查在燕云山脚下发现此木牌,那捕快认出是自家女儿物品,便顺着查到了这。捕快每日上值前都要送女儿去书舍,书舍夫子每日穿着他都了然于心。是以,徐夫子可还有何困惑,一并说来。”

    徐妙戈唇角微弯,摇了摇头,想到正事,她指了指外面,用气音说着:“郎君只管调集人手,我们暂且不会有事,你来之前他们派了人来审问,听着像是在寻人,未寻到之前我们尚还安全。”

    黑衣人听罢退之窗边,跳出窗口之际又听里面传来低柔的话语。

    “还劳烦郎君派人告诉一声我书舍弟子们的家人,让她们不要担忧,若安全归家,我必登门请罪。”

    窗户再度关上,窗外也只听得虫鸣鸟语。

    徐妙戈不知是不是因为那黑衣人带来了几分底气,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是落下去了一半。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想到陈观说的话,徐妙戈把用来擦血的纸一张张捡起来叠好,然后拿在手里坐在地上靠着桌角闭目。

    等蒙面人再一次开门时,一天没吃喝的徐妙戈已有些无力,好在蒙面人也不问什么,看了眼现场,拉起徐妙戈就出了门。

    这个蒙面人没有上回那个暴力,也没有那满身凶煞之气,只是拉着胳膊的手照样用力到肉疼。

    徐妙戈忍着痛,干脆也不用力了,直接倚靠着蒙面人,走的东倒西歪,脑袋摇来晃去,像是喝醉了一样。

    蒙面人却无知无觉,走得四平八稳。

    徐妙戈见他没有不耐,便借着那股劲儿打量起周围来。

    外边似乎比刚来时更亮了些,刚来时几个火把照着,四周仍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

    如今却燃了火堆,周遭亮堂的如同白日。

    这应该是匪徒的营地,乌泱泱的蒙面人守着四周,几乎三步一个岗,五步一个哨。

    房屋七零八落的,绵延好几里地,脚下路面平坦,用石头铺着条条小路,通往各处。

    一一扫过后,营地布局也差不多在徐妙戈脑海里成型。

    踉跄着跟着蒙面人来到一间房门前,守着的人打开门,徐妙戈便又被一股大力推了进去。

    正摔得眼冒黑影,耳边却传来一声声唤。

    “夫子……夫子你没事吧?”

    “徐姐姐……”

    “徐娘子……”

    各种声音交杂,听得徐妙戈脑仁突突直跳,待缓过劲儿,抬头才发现她忧心着的人都在这。

    徐妙戈一一看过去,除了阿芸几个小娘子,还有十几个与她一般大的娘子们,她们手脚都没了束缚,只是面容憔悴身形狼狈,无明显外伤。

    她都认识,也能叫出来名字,此时都满脸担忧心疼的看着她。

    徐妙戈愣了一下,才嗫喏着说:“你们……没事吧?”

    她们一起摇头。

    其中一个名唤钱音的走过来扶起徐妙戈,“徐姐姐还未进食吧?脸色瞧着白的很。”

    徐妙戈摇摇头,随着她走到人堆里坐下,先前精神一直紧绷着,见了黑衣人得到肯定回复尚才松了一半,如今见到平安无事的她们完全松懈,一时有些虚脱竟回不过神。

    钱音从怀中拿出一个牛皮纸包裹着的东西拆开递到徐妙戈跟前,“徐姐姐快用些。”

    徐妙戈没接,而是蹙着眉:“你自己留着吃,我暂且不用,坐着缓缓就好。”

    “哎呀,”钱音见不得她推脱,一把塞到她手中,“徐姐姐便吃罢,那帮山匪也不知是否是良心发现,半个时辰前送了些凉透的白饼来,我们都吃了些。”

    徐妙戈拆开牛皮纸,却见里头是半个裹了青菜馅,煎的焦黄的饼子。

    “这……”

    “这是阿音早起买的,还来不及吃呢便被掳来了。”

    徐妙戈看了看她们,这才放下心捏着饼子吃了起来,吃完一半,感觉力气恢复些,她摸了摸躺在她腿上的阿芸,低声问钱音几人。

    “你们可被问了户籍?”

    “我被问了……”

    “我也是……”

    徐妙戈看着与她同龄的几人纷纷附和眉头不由越皱越紧,最后她看向钱音。

    钱音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

    徐妙戈突然捏紧了牛皮纸,面色凝重。

    其他人面面相觑,钱音离徐妙戈最近,便问她:“怎么了?是不能说吗?”

    徐妙戈面色缓和,只眉头不曾松,“不,可以说。”

    说着,她捏着饼子凑到嘴边,重复着啃咬的动作。

    钱音见她出神,也不去打扰,而是与其他娘子们低声说着什么。

    这厢,徐妙戈方才还放下的心,不免又因钱音几人而又提起。

    同她一起被审问过的娘子们,年岁与她一般大,不是十七就是十八,但都不是嵱州本地人,大都是五六岁时搬来嵱州落户。

    而她,户籍上登记时刻意说大了一岁,她也并非自泾州而来……

    陈观说的如有误会便放了她,也不过是不敢确定要找的人到底是谁而已。

    可到底是谁要找她,事发时她不过一稚童,毫无根基,毫无威胁,毫无权势,难道只为赶尽杀绝吗?

    当年她与翎姑为躲避追杀,辗转几年才来到嵱州,那些人纵有天罗地网,也难掩天下之大。

    却不曾想,十几年后她还会遇到要找她的人。

    也可能这十几年间他们从不曾停止过,只是最近才找到了嵱州。

    穷凶极恶的匪徒不杀人只绑人,还送了吃食,难不成她身上,亦或是她这个身份还可以图谋些什么?

    大厦已倾颓十几年,还能图谋什么呢?

    想到这,徐妙戈咽下最后一口饼子,把牛皮纸叠好塞进衣襟中。

    阿芸几个年纪小,这会儿又安然无事,加之徐妙戈在身边,便抵不过困意,早已睡了过去。

    徐妙戈把阿芸脑袋轻轻放到草席上,嘱咐守着的人捂上她们耳朵,而后带着钱音几人来到门边。

    想了想,凑到钱音身边,在她耳边耳语了一阵。

    钱音听后瞳孔瞬间放大,声音却低,“为何要这样说?”

    徐妙戈此时解释不了,也不能解释,便干脆说:“京中派来剿匪之人已到达嵱州,先不说那人能力如何,但若我们不作为,到官匪刀枪相见那一刻,我们只会成为人质,非死即伤。这个法子,已是把伤亡降到最小。”

    钱音听不懂那些,只红着眼眶一个劲儿地拉着她,“可若要放弃你一人,我,我们于心难安。”

    徐妙戈抬手拭去她眼角泪珠,温温柔地笑:“我有法子不伤害到自己,你们就安心吧!接下来就按照我说的做,可以吗?”

    几个娘子眼睛噙着泪,见徐妙戈坚持,这才瓮声瓮气地点头。

    **

    子夜时分,万籁俱静。

    一声女子尖叫划破夜空,惊扰了林中飞鸟。

    守门人相视一眼后拨出银剑劈门而入,一进去就看见几名娘子指着一名摔倒在地上的素衣娘子激动地说:“她说谎,你们快把她抓走,她说谎……”

    素衣娘子泪眼朦胧摇着头反驳,“我没有……”

    “你哪里没有?你慌报生辰年龄,还说什么赤脚仙算命,必须改年龄,天下哪有逼着人改生辰的,你不仅改,还恬不知耻的当教书夫子,你也配?”

    “呸……要是能回去,我们定要去衙门告你……”

    “就是就是……”

    几个娘子七嘴八舌的就把徐妙戈说谎一事交代了个清楚,蒙面人虽不知她们为何对篡改生辰年龄一事这般义愤填膺,却也怕闹出什么事。

    两人打过一阵眉眼官司后,一人带着徐妙戈去了之前待的小木屋,一人锁上门后去向人禀报。

    徐妙戈待在之前那间木屋里,木桌下还留着沾了血的纸未清理干净。

    用了鞋饼子,力气也回来了,徐妙戈站在屋内久等未见人,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还是说,他们打算晾着她,考验她的耐心?

    但不管是哪一种,不来人也有好处。

    方才她们闹得这样大,那前来剿匪之人既然能寻到这木屋来,周围肯定有探兵,就是不知他会不会再来?

    想了一通,徐妙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走到窗户下抱膝靠墙坐下。

    约莫过了一炷香,窗外便响起了叩叩声,徐妙戈眼前一亮,赶忙起身敲窗回应。

    黑衣人从外面打开窗跳了进来,一落地便问:“你为何要闹这样一出?”

    徐妙戈哑然:“你怎么……?”

    黑衣人接话:“我怎么知晓是你做的?”

    徐妙戈想知道便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黑衣人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你未被带回那间屋子之前,她们睡觉的睡觉,闲话的闲话,几个时辰也未有任何动静,你一去便出了事,是以不难猜。”

    徐妙戈恍然大悟,然后从衣襟中拿出那张牛皮纸,走到木桌前,手指在毛笔上摩挲几下,指腹便染了墨。

    她把纸铺开,防水一面朝下,用手指作比在背面画出匪徒营地布局,一边画一边与黑衣人交代。

    “我方才在那间屋子角落里发现一些树油,树油提炼过后可作火把,也可放进火堆,使火久燃不灭,但也能引火。”

    黑衣人看着她收下动作,目光专注,“你是想引起一场大火使他们慌乱救人?”

    徐妙戈头也不抬,油灯噼啪一声,暗了一点,“不错,你们能无惧瘴气上来燕云山,可见本事不俗,那么救人想必不在话下?”

    黑衣人把视线移到徐妙戈身上,几息后又移开,看着禁闭的门,沉声道:“你不必激我,人命关天的事,我有分寸。”

    “那便好,”徐妙戈画完后直起腰身,随手拿了一张沾了血纸擦拭指腹,“我瞧着他们好像是在找什么人,对了我们生辰年龄与何事来的嵱州,便与她们闹出一出我说谎的戏码,他们还没来,我暂且不知我做得对不对,但她们应当安然无恙了。”

    黑衣人皱眉看她:“你这是以身作饵?”

    徐妙戈毫不在意,等墨干了便把牛皮纸收起来递给他,“一个人与几十个人,我想你,或是你们都明白如何抉择才是?布局图给你了,你带回去,有些简要,但没错处,可放心使用。而且,我在这,也可提供些他们的动向不是吗?”

    黑衣人拿着布局图,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外便想起了脚步声。

    徐妙戈一个眼神扫过来,黑衣人只得退到窗边,说完一句“你保重”就没了影。

    窗户刚关好,门就从外面打了开来。

    徐妙戈看着立在门外的高大身影,一时有些呼吸不上来。

    那人信步走了进来,站在徐妙戈身前半丈远的位置,问她:“叫什么名字?”

    他气势太过慑人,徐妙戈不禁后退了一小步,缩起肩膀小声回答:“徐妙戈。”

    “年龄?”

    徐妙戈侧过身子,“十八。”

    “不是说谎了?”那人从腰间拿下一根钉满了银钉的棍子,银钉上满是暗黑痕迹。

    徐妙戈盯着墙角,哆哆嗦嗦地说:“是……是十七……”

    那人把棍子抬起又落下,咚的一声激起一片尘土。

    “哪儿来的?”

    徐妙戈:“泾州。”

    “不是云京?”

    徐妙戈鼓起勇气抬眼去看他,“自……自然不是……我外祖家在泾州,我父亲是入赘,自然是打泾州而来。”

    那人又笑:“知道嘉盛公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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