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水之侧,有楚一国雄踞八百年。

    一朝为敌国所破,君主战死,王族尽数沦为俘虏,流落叛军营中。

    正值春末夏初,巴水江畔的胥军营浓雾如浊流郁闭不散,夜间更是火烛难明,视野湮灭。以雾为纱,浓郁夜色里藏污纳垢。

    军帐里火烛尽熄,隔着毡门间隙,江风送来酒气淫靡。幽暗里烛衔漓默声不语,却是不住颤栗。

    帐外传来一道含混难明,带着酒意的粗犷声线:“公主?公主可是睡下了?”

    “小王睡不着,公主陪我说说话,可好?”

    烛衔漓闭了闭眼,微微一抖,下唇咬的发白。

    帐外是敌国派来监军的公子隋余。虽说监军,却是出了名的纨绔,素日欺软怕硬。

    楚国未灭时,她身为楚王的胞妹,此人连正眼看她都不敢。如今竟也有了豹子胆,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来。

    她悄无声息地抬起手,将发上银簪拔下,紧紧捏在手中,任由一头青丝散落。

    那毡门却忽然被人掀起。借着夜色掩护,一只湿凉粗粝的手伸入帐中,攀上她脚腕。

    刚要惊叫出声,却被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唇舌。酒气夹着热意铺面,登徒子含混的声线里,带着隐伏的颤抖与欲求:“公主这不是醒着么?为何不出声?”

    “莫非还以为自己还在王宫之中,还是那金尊玉贵的公主?看不上我这般粗人?不屑与我交谈?嗯?”

    烛衔漓呼救不得,捏紧了手中银簪,扬手朝着来人后脑一插而下。

    似是未料到一介长居深宫的弱质女流有这般狠辣的胆魄,隋余猝不及防,吃痛撒手,捂住后脑。

    趁着这个当口,烛衔漓反身钻出军帐,就想向外逃去。然而脚腕处却是一紧,铁箍一般收缩,将她牢牢绊住。

    男人钻出军帐,铁腕一般的大掌,将她手足压在地上,令她动弹不得。

    “楚国亡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一介下贱的亡国奴,与我摆什么架子?”显是被银针扎得恼了,对方发了狠,声线透着压抑不住的暴戾与沙哑。

    扬起掌,就要一挥而下。

    烛衔漓紧紧闭上眼。

    但预期之中火辣辣的痛感却没有到来。耳侧传来靴履碾动草叶的声响,在黑夜里窸窸窣窣。

    一同响起的,还有铃音细碎。

    衔漓一愣,试探着睁开眼,侧头望去。却见云拨月出,远山朦胧。草叶为山雾所洗,草色清透。

    一双深色布履踩在草地上,绛红色罗裙委地,珠露沾湿裙角。那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杏目桃腮,柳眉弯弯,生得明艳不可方物。

    青丝垂腰,腰间系着一条五色麻绳编织的系带,系带上穿着几颗铃铛,铃声便由此而起。

    她眸光瑟瑟,面色发白,似乎为撞破眼前之事感到不安。

    轻声唤隋余,声音细得像蛇:“……将军。”

    隋余不得不停下手中动作,眯起眼侧头看她:“做什么?”

    那少女垂下眼,眼角眉梢都写着恭顺,“将军伐罔山,久攻不下,班师回营,命所有人子时前去他帐中议事。”

    被搅了好事,隋余缓缓直起身,有些不耐:“子时,还早着呢。”

    “将军,”少女轻声劝解,“漓公主身份不凡,公子这样做,若被发觉恐怕会触怒……啊!”

    一声痛呼,伴着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烛衔漓心神一颤,抬眸看去。

    却见少女白皙面上浮出五道指印,却是躲也不躲,反而直挺挺跪下了,垂着首,安静而顺服。

    隋余面色轻蔑地笑了一声:“我做什么,轮得到你一介傀儡置喙?”

    傀儡?!

    衔漓心中一惊,忙细细探看,果见少女的脖颈处攀援而起的细细红线,在白皙肌肤下若隐若现,虫蛇一般,丝丝缕缕吞噬宿主的血肉。

    巴人崇巫,灵巫善蛊。巴楚数百年前出了位大巫,一道红线蛊,能令活人丧失神志,沦为兵械傀儡。

    一朝被楚王拜为卿相,替楚国养了许多兵人,在沙场上做马前卒,令楚师无往而不利。调遣蛊人的母蛊,分别交予楚王与太子。

    十年前楚前太子谋反,逃向与楚为邻的胥国,母蛊一分为二。多年后,其子借邻国兵马卷土重来,便是以分出的母蛊压制楚国兵人,令楚师屡战屡败。

    半月前她王兄战死沙场,母蛊毁去一半,这些蛊人便逐渐恢复神智,性命却还捏在反贼手中,不得不听其调遣。

    想到此处,衔漓便不由得提起心来,忧心忡忡地望着眼前触怒隋余的蛊人。

    隋余对她都敢这样放肆,对无力反抗的蛊人,又怎会手下留情?

    隋余扇了那一巴掌,却像忽然留意到什么似的,伸手将少女下颌拨过,指节在细嫩肌肤上打着旋:“楚王胞妹我动不得,楚王的傀儡,我总是动得的。”

    少女微微一瑟缩,似不敢反驳。

    眼角余光却不经意一般向下一瞥,紧跟着,轻声唤道:“公子,你的玉坠掉了。”

    隋余微微一怔,低头弓下腰四处梭巡:“何处?”

    她起身,凑近他耳侧,手指着不远处的荒草堆:“……就在那儿,公子身子再低一些,就能看见了。”

    瞥着男子伏低的后背,少女眸光翕动,手绕到发上,摸下银簪。

    借着月影朦胧,银簪的簪头锐利泛着寒芒,染着些许不详的青紫。

    她扬起手,看准隋余咽喉处,一挥而下!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迟疑。便连拔出簪子都毫不拖泥带水,仿佛这样做过成千上万次。

    连眼神都没有波动。

    烛衔漓惊惧地屏住呼吸,看着隋余重重倒地。

    他用手死死按住咽喉,汨汨血水仍不断从指缝间涌出。双目通红,像是要化目光为利刃,从凶手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双唇翕动,像是在说什么。却因了喉咙被洞穿,只能发出嗬嗬的喉音。

    饶是被这样凶狠的目光盯着,凶手却是面无惧色,初时的瑟瑟一扫而空,微微俯低了身子笑道:“你是想说,我怎么敢?”

    明棠慢慢拭干净银簪上的血,轻飘飘道:“我有什么不敢呢。公子不要太轻看我呀。”

    瞧见对方眼中的愤怒渐渐化作惊慌绝望,也只是微笑:“倒也不用如此紧张,你不会死的,只是中了蛊而已。”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月色之下,隋余被洞穿的伤处,丝丝缕缕的红线游走,攀缘上肌肤。

    “公子不是厌恶蛊人吗,亲做蛊人的滋味,如何?”

    被插破咽喉,隋余自然没有机会回话。明棠蹲下身,以银簪刺破指间,挤出一滴血,送入他嘴中。

    血珠入口,隋余惨淡的脸色竟肉眼可见的红润了许多。

    瞧见对方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明棠道:“去为我准备一艘半月内可抵罔山的舟楫,可乘五人,日出之前务必停在巴水边。我无论你用何种手段,若被人发觉了端倪,我便杀了你。”

    隋余走后,她抬头,朝不知何时坐起,抱膝缩至一边的烛衔漓看去,眨了眨眼,声线柔和:“公主。”

    看着这双眼中柔和之意,烛衔漓心跳这才略微平复。

    再开口,却是眸光复杂,心中暗自戒备:“你我素昧平生,为何要这样尽力救我?”

    “隋余是胥国公子,你对他下了蛊,胥国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不能说话的事掩饰不了太久,万一为人所知,你一介傀儡,逃不得走不得,要如何自处?”

    明棠却未答,而是摊开手心,:“公主可认得此物?”

    烛衔漓只看了一眼,呼吸便一滞。

    少女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五色麻绳织就的玉穗。与寻常玉穗不同的是,中间用络子打了个活物,像一只栩栩如生的鸟雀。

    她失声:“是王兄的剑穗!为何会出现在你手中?”

    楚国端阳日,有结彩绳祈福的传统。王都出征那日正值端阳,临上沙场,她便结了这一枚剑穗,让王兄带在身上。后来他战死,回来时身上这枚玉穗早已不知所踪。

    不料却在此情此景,此物重现眼前。

    连日来的舟车劳顿,衔漓对于变乱早已麻木。可甫一看到这枚玉穗,她的泪意还是涌了上来。

    “公主可曾听说招魂之术?”少女柔声,“小女曾习巫于灵山,能闻鬼魄耳语。殿下昨夜辗转难寐,我疑心他有牵挂之事,便想到他有一同胞妹妹,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怕是心有灵犀,生了感应,便来看看。果见公主遭了不测。”

    烛衔漓闻听此言,心中既惊又悚。

    若非眼前之人片刻前才为她解围,她都要怀疑莫不是什么江湖骗子,于她有所谋求。

    反反复复将话在心里咀嚼了几遍,她仍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明棠:“你说什么?你见到了我王兄?”

    明棠点头:“不但如此,他还告诉我,分别之际公主曾赠予他一枚玉穗,所结鸟雀,取楚图腾九头凤鸟之意,嘱愿他绝处逢生,凤凰涅槃。我所言可有差错?”

    所言所述,竟是与分别情景分毫不差。

    烛衔漓好半晌没有说话,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她临别所述都是屏了旁人,除了她与兄长,绝无第二人知道。可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也不肯相信,有这般离奇之事。

    明棠道:“半月前楚军困于此地,被叛军尽数围杀,殿下于山间一棵槐树下遗失了这枚玉穗,魂魄徘徊不散,羁留在我身后这座山中。公主若是不信,何不沿着山径,亲自看一眼?”

    烛衔漓抬头。只见月色下山岚浓重,枝叶影绰,幽渺莫测。

    她开口,声线微微颤抖:“我兄长当真在此山中?”

    明棠含笑点头,又道:“今日是殿下头七,亦是招魂最后一夜,需由六亲缘分作引,招引鬼魄情识。我见了血,不宜行招魂之事,只怕要请公主代劳,于明日破晓之前,将这枚玉穗烧给殿下。”

    衔漓接过那玉穗,却是略一踌躇:“我走了,那你怎么办?”

    少女微微敛了笑,肃容道:“过了头七,殿下魂魄便能离开槐木之下。届时,还请公主务必引他回来寻我,令他助我摆脱蛊毒禁制。”

    “我会去盯着隋余备船,我们在巴水边回合,而后一道前往罔山。”

    湿气雾蒙蒙打湿山林,将一路的沙石与葛蔓都浸得湿滑。

    行在不成辟径的山道上,烛衔漓却不敢停下。她手挽着一只木箱,走得踉踉跄跄,衣摆被山石草木划出裂痕,手掌心扎满木刺。

    ——走惯了青石铺就的御道,楚王宫里的小公主于涉野一道,实在缺乏技巧。

    尽管如此,日出之前,烛衔漓还是抵达了那棵树下,看见了树林阴翳里那道飘渺如烟气的白影。

    幽暗中依稀辨得出那是个熟悉的少年身形。玄色锦袍绣着九头鸟,玉冠加身,肩背挺拔,正匿在槐树阴影下,规避着即将出现的日光。

    他手中拨弄着槐树的枝条,目光幽渺,伸着脖子,似乎在翘首以盼着何人。哪怕只是飘忽一道魂影,似乎也能看出几分焦急之意。

    只看了一眼,烛衔漓的眼泪便有些忍不住了。

    她出声,带着哭音:“王兄!”

    少年转过头来,看清来人,混蒙眸光闪过几分清明,微微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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