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已在这棵槐树下守了七日。

    初来之时,他还只是一团不成人形的烟气,循着天地间悠悠荡荡的铃音,寻到了这棵槐树之下。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从何处来,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一团云,一团雾,还是别的什么。耳畔只有山魈的低低絮语:“你是鬼。”

    “是什么鬼呢?山鬼?河伯?草木精气?”

    直到一道人影站到槐树前,定定地望着他,能看到他似的。她绛红宫服似血,手中缠着一束五色丝绳打的络子,腕上铃音清脆。

    瞳仁盈盈,如一汪水玉。带着微笑,唤他:“殿下。”

    之后的每天深夜,那人都会来上这么一回,在槐树下燃起一丛篝火,将各种各样的东西丢进火里。

    头天是一件衣服,次日是酒和糕点。后来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虫蛇药草,还有一把带血的长弓。

    每烧一样东西,他身上的白影都会凝实些许。此外,还似乎多了一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烧了衣服那一天,他有了轮廓,在槐树旁的溪流里照见了自己的影子。

    烧了糕点那一天,他望着树下滚落溪涧的槐花,忽的想起夏日里槐花拌入点心,甜沁心脾的味道。

    想起天顶那轮圆融的白影是月亮,想起山间弥漫的白蒙蒙的是山雾。

    等到烧了那把染血的长弓,他望着藤枝缭绕的山中夜色,却忽的有了些莫名的恐慌与孤寂。

    那已经是第六夜,他低下头,看着月光穿过浓雾,勾勒出逐渐成型的五指形状。瞥了一眼她在火光里翻飞的纤白指节,第一次开口:“你是什么?”

    “殿下,我是人。”

    他想,那他应该也是人。

    像是看透了他所想,那人蹲在地上,烧东西的动作一顿:“但殿下是只鬼。”

    “可我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他忍不住辩驳。

    那人抬起头,笑意温柔,语气和缓,像是山中月,水中花:“殿下低头看看,你可有影子?”

    他低头看了一眼,哑了声。不知怎的,想起山魈在他耳边的碎碎念:“你是鬼。”

    后半夜他没有再开口,等那人走后,望着熄灭的火堆与空荡荡的夜色,却觉得有些冷。

    他打定主意,等那人下一次来,一定要叫她多说几句话,问问她人与鬼有什么分别。

    再不济,也叫她火堆留下,他怕冷。

    但他昨夜没有来得及见到那个人。白日漫长,日薄西山时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在一座谷底,秋风吹动灰沉沉的烟雾,送来缭绕的血气。大雾拨开,沙土里渗着暗红色的血。

    耳边是箭矢的破风声与如潮的喊杀声。一支又一支羽箭擦过他身侧。

    有一支擦过他的腰间,将五色的络子击落。他瞥了一眼,却没来得及捡起来。

    因为下一支羽箭将他钉在了地上。

    剧烈的痛楚灼烧意识,他恍惚想起,鬼在成为鬼之前,似乎也是做过人的。

    夙梦来来回回,搅得人不得安生。时梦时醒间,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叹息,指尖拭过他眼角:“殿下,还不肯醒来吗……”

    他想尝试着睁眼,却陷入另一重梦境。只见山间静如荒岗,既无山魈,也无菌人。甫入盛夏,却无丝毫蝉鸣。

    从一棵又一棵树下,生出道道不成人形的飘渺白影。缺胳膊少腿,却依稀辨得出人形,倒插着断箭残戈。

    呼声与哀嚎细若蚊呐,却汇集在一处,如潮水般此起彼伏。唤他:“殿下。”

    “殿下要走了吗?”

    “殿下要去哪儿……”

    那些残影拽着他手足,所触之处寒意刺骨。似乎要将他拽回树底,与它们一道同眠。

    他拾起地上的炭火,面无表情,一寸一寸地将地上这些白影碾灭。

    这炭火不知是何物,灼烫惊人。碾灭鬼魂的同时,也将他的指尖燎成缕缕白烟。

    炭火下残影哭声凄厉,似哭似笑,一字一句,皆是不甘控诉:“殿下为何如此对待我等?”

    “殿下怎能舍弃我们这些将士独活?”

    “忘记是谁为你征战沙场了吗?”

    他却没有停手。

    他不想被拖回地下。

    直至晨曦,那些白影方如潮水一般退散,缩回树根之下。他兀地惊醒,却已是天明,地上徒留一抔温热的余火。

    山间重回清寂。雾气朦胧的晨光里,身后却传来他极熟悉的一声唤:“王兄!”

    他回过头,看清来人模样的刹那,前生过往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

    烛衔昭想起了自己是谁。

    他是楚国君主。半月前胥国进犯,他领兵出征,却因手下蛊人临阵反水,失算被围困于山谷,死于乱箭之下。

    他还想起了那个最后反水,向自己射出致命一箭的蛊人。

    她一席血色宫服,腕间铃音细碎。张弓结弦时,瞳仁黑沉,无波无澜,似结了冰。与在槐树下朝着他微笑的模样,相去甚远。

    ——

    五色剑穗在火中逐渐化为灰烬。无形禁制似也随之脱落。

    少年无声掐断指尖枝叶,垂眸眉目沉凝,微微侧首:“你说,为我招魂那个灵巫,是楚军的蛊人,此时尚被被困在大营中?”

    烛衔漓点头:“她暗伤隋余之事瞒不了太久,只怕要快些回去救她。”

    烛衔昭凝眸,隔着枝影望着山麓间的军帐,脑海中想起那一箭,却是若有所思。

    楚国驱策蛊人虽由来已久,却并非光彩之事。吸纳新员也往往是暗中进行,从不登记造册。百年来,军中蛊人的来路早已无从考察。

    可若不是情非得已,怎会有人愿做蛊人?

    这些蛊人只怕恨楚军更甚于叛军,又怎会无缘无故对他们兄妹大发善心,出手相助?

    可事不宜迟,他虽心有顾忌,却知不宜多问,随烛衔漓一道往山下赶去。

    及近泊舟的江岸,耳侧却忽然响起几声极清亮的鸣鼓声。

    是行军的讯号。

    烛衔漓面色发白:“不好。叛军开拔,必先控制蛊人探路。只怕她来不及脱身。”

    烛衔昭拨开身前草叶,远远望向江边。

    只见近处的浅滩泊着一叶孤舟,撑船的船夫六七十岁年纪,极为老迈,似在等待着何人,神色焦急。除此之外,再无他人的影子。

    察觉到这边动静,远远挥手:“可是乘舟人?”

    二人钻出树丛。衔漓定了定神,说出与明棠约定过的暗号,道:“老人家,你在此地等候,可曾见过与我一般年纪的姑娘?”

    “可是身着红裳?她先前在此处候着你二人,不知怎么,听了几声哨响,又回去了,”船夫道,“二位若是要走,可得尽快。若是叛军围了罔山,届时走水路只怕也进不去了。”

    烛衔漓变了脸色。

    烛衔昭闻言,转头当机立断道:“她怕是为蛊所召,随军开拔了。再等汇合怕是等不及。你先上船,我去大营里寻她,再沿陆路与她一道去罔山。”

    “行军中重兵重重,王兄险死还生,孤身犯险,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烛衔昭垂眸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指尖:“我是鬼,总不能再死一回。我独身走一趟,比你我二人同去安全得多。”

    烛衔漓微怔,想明白其中利害,便咬了咬牙没再辩驳,钻进船篷里:“那你二人保重,他日再会罔山。”

    ……

    行军队伍绵延河谷中,载着辎重的车轮激起滚滚扬尘。

    “快走!”

    “磨蹭什么呢?再拖拖拉拉要你好看!”

    “将军,前边是一片沼地,无法过人啊!”

    这条蜿蜒的长蛇便这样缓缓停滞下来。

    领兵之人坐在高头大马上,穿过队伍到沼泽边,头盔下露出秀气白净的一张脸来。他居高临下投下漠然视线,摆了摆手:“寻两个俘虏,下去试试深浅。”

    行列里押出两个衣衫褴褛的楚国贵族,面带泣涕,立在沼泽边,哆嗦嗦嗦止步不前。

    领兵之人挥手:“丢下去!”

    忽而其中一人跪下,高声道:“将军!小人有要事要奏!恳求将军放小人一马!”

    “何事?”

    “今日集结时,不见楚长公主踪影。小人疑心,长公主恐怕是逃了!”

    领兵之人闻言,面色陡然一沉:“看守公主的是谁?叫过来!”

    不多时,人群中推出个伍长,战战兢兢:“将军。”

    “人呢?”

    “昨夜……昨夜下官奉隋余公子之令,到别处巡查,实在不知发生了何事啊!”

    “隋余?”领兵之人沉吟片刻,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嗤笑一声,“差人请他过来,我倒要问问怎么回事。”

    队伍前端是轻骑,末端是载着辎重的车马。辎重中一架极繁复的马车,夹在辎重中行动缓慢。

    传讯之人逆着人流跑了一段,站在车厢外问话:“隋余公子,瞳将军请您去一趟。”

    话音落,车厢遮窗的帘幕被一只纤白素手撩开,探出一张少女面孔。

    明眸若秋水,唇若丹朱,看得传讯之人愣了神,只道隋余不知从何处寻了这般好颜色。

    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轻声:“公子昨夜染了风寒,出不得声。不知能否请大人向将军通传一声?”

    传讯之人看着她,面露为难:“这……只怕不好。昨夜楚国长公主趁夜出逃,此乃大事,少不了一番彻查。这样吧,我与将军回报一声。”

    臂弯支着窗棂,少女笑容晏晏:“有劳大人了。”

    等使节离去,明棠素手放下帘幕,却是笑意微敛,看向车内受她操控的隋余。

    心下禁不住一沉。

    无需彻查,只要一个照面,细心之人便能察觉隋余的伤处。她又该如何瞒天过海?

    明棠强自定下心神,把玩着手中银簪,在心中暗暗思量,若以其为质逃出大营,能有几分胜算。

    轿厢内光线昏暗,她兀自出神,余光扫过车厢一角时,却是一怔。

    车马骨碌碌行进,行至颠簸处,车帘浮动,轿厢内光影时明时灭,烟尘簌簌浮动。

    就在沙尘明灭间,轿厢昏暗处,隋余身侧的座椅上,却不知何时浮出一道人影。

    那人玄黑衣衫,发冠高束,身量颀长。日光隐现,投在银纹绣边的下摆,却似直直穿过,泛着雾气一般的白。

    苍白消瘦的脸上,纤长浓密的眼睫微颤。

    倏地抬眸朝她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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