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儿仍旧是凉丝丝的,陆小桃不得不裹紧了长衫,将长衫下羞人的着装遮蔽在烟雨蒙蒙的天里。

    她踮着脚尖入了里门,而后透过帏幔望着塌上血色尽失的男子。

    男人噙着苍白的唇,静雅的笑,平静又温和。

    陆小桃在三日之前将他捡回家,而他,也默默的躺了三日。

    好在大夫说,他今日便要转醒。

    想着此男子醒来后看到的情形,陆小桃露出了一抹羞怯的笑容。

    早在看到他的那一日,陆小桃便暗暗发誓,若是此男子安然无恙,她必使尽万千手段也要做他的妻。

    陆小桃上个月才过了十五的生辰,似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她嫁人的心思愈加强烈。

    她父母早在五年前便已离世,身旁只有一群虎视眈眈狡诈阴险的亲戚,并不指望他们给她张罗亲事。

    就算他们如此好心,小桃也怕她们打了什么歹意。

    于是,她便自作主张自己张罗起来。

    她虽只是个小小农女,可要求放眼整个大盛,也是不低的。

    其一,要俊美。

    其二,要富有。

    其三,人品要好。

    谁知,她就是上山打个柴的功夫,如意郎君便自己找上门了。

    除去别样地心思,这男人长的英俊极了,五官似刻凿的板正,又带着几丝温和和庄重。

    身着一袭湛蓝的宽袍锦织,可惜,被骇人的红色渲染成了无用之物,但也不难看出,这材质的上等。

    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实在切合她的心意。

    小桃凝着男人的手,他的手掌宽大舒展,指腹和关节处结了茧子,其他地方,倒比她一个女人的手还要细腻。

    再看她的手——

    关节凸显,肌理粗糙,因要干农活的缘故,肤色并不白皙。

    可小桃却不自卑,若她不干农活就要饿死了,怎么还会等来她的真命天子呢!

    可他什么时候才能醒呢!

    小桃似已迫不及待,干脆将外衫一褪,那身薄纱若隐若现,勾着人的视线,轻撩间又是粉嫩的白和极致的诱惑。

    她躺在男人身侧,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闭,竟一下睡着了,再次醒来,屋子里黑漆漆的。

    她摸了摸身侧,男人还在,想着男人的药还没喝,小心翼翼的下了床,刚点上蜡烛,手臂上灼热的触感激的她浑身一颤。

    雾蒙蒙的水眸转了方向,瞳孔猛地一缩。

    穿着农夫衣着的男人未并因朴素的装扮而黯然下去,相反,他眸色镇定,眼角噙笑,温和坚定之中,带有一种莫名的宽厚。

    小桃的心如烛火一般盈盈抖动了一下,一时竟怔在原地,那抹熟悉之感让她竟有了一丝亵渎之意。

    “公子,你醒了?”

    她终是犹豫的开口,

    男子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眸色极不自然的别到了一边,耳朵尖上粉嫩的红让小桃倏地想起了什么。

    乍然意识到她此时的穿着实在不堪入目。

    蓦地,小桃两颊滚烫,整个身子羞耻地不住颤抖。

    事前虽已制定好勾引男人的计划,可真实践起来,发现这条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走的那般泰然自若。

    如今,让她再进一步她实在窘迫,可放弃,她又不舍得眼前的一块肥肉。

    实在是两难!

    崔衡眸中还晕着抹不自然的神采,却已经镇定下来:“我昏迷了几天?”

    “三天!”小桃脸上的窘迫荡然无存,“公子,三日之前我在山上捡到了您,这三日都是我照顾您的。”话里的邀功之意着实明显。

    听了女子的话,崔衡眸色一闪。

    三日之前,太子一党张束邀他去山中闲游,此时朝野争斗愈演愈烈,太子党更是将他看作眼中钉肉中刺。

    可崔衡并没有拒绝,并为了表示十足的诚意,贴身的侍卫都没让其跟着。

    正值开春,山中植被茂密,两人围着罗恩寺的两缘悠悠走着。

    他是个武将,爬山上坡自是不在话下,可印象中的张束身形细长,面色孱弱,如今身姿矫健,下盘扎实,走了一圈竟神色如常。

    还没待崔衡将疑惑问出,张束那双上挑的狐狸眼挟着淡淡的疑惑望了过来:

    “容王,你今日为何要来?”

    崔衡笑笑:

    “众望所归,我为何不来?”

    话音刚落,密密麻麻的箭羽从头顶俯冲而下。他虽早已预料,还是再一次踏上求生的章程。毅然决然从山上跳下,却没想到竟到了这偏僻的陆家村,被陆小桃救起。

    看着面前的女子,一向好脾气的崔衡温柔问道:

    “是姑娘救了我?”

    陆小桃羞涩的点点头,眸子顾盼生辉:

    “不知公子家在何处?小桃可以送您回家。”

    陆小桃潋滟清秀的眸微微闪烁着。

    她长的实在美极,只需对视上一眼,男人便会在其尖尖的下巴处反复流连,并且沉迷于其过于璀璨的眸。

    只可惜那双眼睛过于明亮,主人又如此年幼,不懂得遮蔽锋芒和精明,惹得人只需瞧上一眼便下意识地猜度。

    崔衡神色柔和,刚准备回答,胸口的伤口处隐隐作痛起来,不由咳了一声,吓的陆小桃猛地从旖旎中惊醒,匆忙跑去厨房将药端来,羞羞涩涩抬至男人嘴边:

    “公子,我喂药给您喝吧。”

    纤细修长的手在男人眼下停住。

    崔衡垂眸,掩住眸中的墨色,嘴唇微张,任由苦涩的药汁顺势进入嘴里。

    他注意到女人粗糙的手背和布满倒刺的手指,而后,不经意的在女人脸上瞥过,恰好,与女人毫不掩饰的灼灼目光相对。

    崔衡心下叹息,温声道:

    “感谢姑娘几日的照顾,此等大恩,崔某日后丁当竭力回报。”

    陆小桃眨了眨眼睛:

    “日后?现在不行?”

    她深知趁热打铁的好处,一双美目愈加殷切。

    第一次见到如此直接的女子,崔衡嘴边含笑:

    “不知姑娘想要什么?”

    陆小桃往他眼前一凑,转了转眼珠子:

    “我想做你的妻子!”

    说完,眼睛便一眨不眨观察男人的反应。

    面前的男子似是怔了一下,很快神色如常:

    “崔某已有妻室。”

    这句话好似在陆小桃身上泼了一盆凉水,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

    小桃突地站起,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崔衡。

    此男子作风成熟,性情稳定,估摸着二十左右的模样,不说妻子,说不定孩子都有呢!

    可惜了,她陆小桃只想做正妻,可不会做妾,她有自己的想法。

    这几日她兢兢业业的照顾此人,还花了二两银子给他看病,到头来竟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罢,她将药碗往男人手里一塞,不由带了丝迁怒:

    “记得把碗给洗了。”

    想到她那二两银子,又闷闷道:

    “这几天我给你请大夫抓药共花了二两银子,为了照顾你,田里的活儿我都没干,给你便宜点,五两银子,给钱,我们两清。”

    莫说五两,崔衡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平日里,都有专人安排衣食住行,他从未操心过钱财的事。

    这种场面让容王微微窘迫,面对与刚刚判若两人的女子,剑眉紧蹙:

    “姑娘可否宽限我几日?等我与我……”

    “不行,”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钱你现在就给,而且你今晚就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被人知晓,我以后还怎么嫁人!”

    崔衡又想着商量道:

    “姑娘……”

    陆小桃又突地抱住他,一双多情眼缠绵至极:

    “若是公子把家里的妻子休了另娶我,我便答应你。”

    .

    当今瑞昌帝有五子,崔衡乃是最小的皇子,乃宫中婢女所生,生下来后便被抱到邓贵妃处养着。

    邓贵妃乃后宫中的传奇——

    她能升到贵妃之位,靠的不是皇帝的宠爱,显赫的家世,绝美的容貌。事实上,贵妃无宠,父母只是个五品小官,容貌算的上清秀而已,可她的晋升之路却像坐了云梯。

    后宫中除了皇帝,人人皆爱邓贵妃。

    在不择手段的后宫,唯她,独善其身,保持初心。她所散发的圣母之光除了将皇帝恶心了个半死,其他人皆沐浴在其温柔的光辉之下。

    可这几日,邓贵妃却涕泪连连,吃不下也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衡儿的惨状便出现在其眼前。

    贵妃的贴身侍女翠荷心疼不已,忙给另一个大宫女红灵使眼色,红灵福至心头,忙去了皇后寝宫。

    皇后这几日也并不好过。

    前日,她邀贵妃去御花园一逛,贵妃却泪眼朦胧,娇躯轻颤,说衡儿失踪,她这一颗心也跟着没了,说罢,竟昏了过去,可把皇后惊的三魂七魄都颤了几下。

    好容易等她醒来,好脾气的贵妃竟拒绝了她的看望。

    她不觉生气,只觉怅惘失落。

    现今朝局诡囧,陛下愈发无情。太子虽位置稳妥,可崔衡因几次带兵都大捷,不免让其他人生了心思。

    张束在太子麾下,是太子的坚定拥护者之一,又因心性偏激,未必能稳住,如今虽未被问责,可此事与他却有丝丝缕缕的关系。

    皇后不敢去想其中到底是皇帝的默许还是太子的手段,但想到崔衡那个孩子,还是不免叹息。

    贵妃这个孩子,她是看着贵妃一点点养育成人的。

    这孩子不仅模样好看,性子跟贵妃也是一模一样。

    只可惜,皇帝最是讨厌贵妃这幅性子,连带着崔衡也讨厌了个十成十。

    想到此,皇后心中不由愤恨。

    若她是皇帝,这般美好的贵妃她定是万般珍惜,怎容如此搓磨,等她儿做了皇帝,她作为太后必要为贵妃讨个更好的封号。

    想到此,她心下愈加无措,若是贵妃一辈子都不理她,那她该如何?恐怕比死了还难受。

    “母后怎地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幅样子?”

    此声响起之时,殿内清风徐徐,撩的人身心舒畅。

    皇后抬了抬眉睫,不悦道:

    “太子怎么不让人通告一声便来了?”

    来人一袭绛紫色蟒袍,随着步履周身溢出不容忽视的冷凝。

    崔锐锋利的眉微挑,面色淡淡:

    “母后是在与儿子置气?”

    话音刚落,皇后猛地冷笑道:

    “太子为何明知故问?清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竟派人诛杀自己的亲弟弟,若是传出去,天下人都该耻笑于我养了这么个好儿子。”

    此番话惊的殿内伺候的皆面上惨白,齐齐跪在了地上。

    皇后的贴身大宫女雅楠直接朝着皇后磕了三个响头,哀求道:

    “皇后娘娘,求您息怒,求您别说了。”

    皇后一触到贵妃的事便控不住自己,想到贵妃丧子后可能一蹶不振,她更是心痛,可面前的这位好儿子神色不见一丝变化,仿佛她斥责讽刺的是旁人,而不是他!

    崔锐长的与当今陛下七成相似,将其深邃的眉眼遗传了个十分,剩下的三成里继承了皇后清冷娟秀的轮廓,谁人见了不夸一句郎君天人不凡。

    可这郎君话语是炙热的,面却是冷的,吐出的一字一句皆是冷淡漫不经心到了极点。

    这份气质与当今皇帝一模一样,一样的居高临下,胜券在握,仿佛任何事都在其掌握之下。

    崔锐望着皇后,目中蕴满了诧异,眸色深处却透出一丝嘲弄:

    “母后何谓此言?崔衡不仅是我的亲弟弟,还是大盛的战神,未来更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为何要伤害于他?”

    “自然是因为你嫉妒他收复雁门,得尽民心,你害怕他威胁你的储君之位!”

    “哦?”崔锐仿佛暗暗叹息了一声,望着面前的女人,目中不□□露出一丝好笑:

    “母后,你认为,他能威胁得了我?”

    皇后蓦地清醒过来。

    她怔怔望着泰然自若的儿子,仿似读出了他的不屑。

    透过这抹不屑,她仿佛看到了高高在上的瑞昌帝蔑视群雄的面孔。

    他说,太子之位,只能是锐儿的。

    他说,只有锐儿才有资格继承他的大业。

    已过天命之年的瑞昌帝看着自己一手教出来的杀伐太子,威严不可直视的双目总是不经意溢出自豪。

    皇后心下后悔,不□□露出懊恼:

    “太子,母后又误会你了。”

    “儿臣已经习惯了。”

    皇后面上羞窘,母爱也跟着姗姗来迟,一双眼睛在崔锐脸上扫了几眼,见他精神内守,悠然自得,就是心疼宽慰都不知该往何处去使。

    尴尬之时,她的贴身大宫女雅楠打破了寂静:

    “皇后娘娘,贵妃身旁的宫女来话,说贵妃夜不能寐,食不下咽,鹄面鸟形,请皇后娘娘去看看贵妃。”

    “什么?这才几日,怎么这般严重了?”

    顾不得太子还在旁边,皇后在殿内焦急的来回踱步。

    “雅楠,去把皇上赏赐的百年人参拿去送给贵妃,对了,前日我得的山水画也拿去送给贵妃,还有……”

    雅楠一一记下。

    皇后又道:

    “若我去了贵妃身前,不知贵妃是否会胡想乱想?”

    雅楠安慰道:

    “皇后娘娘,贵妃平日最是敬重您,此番柔弱无依之时,想必是想要您在身畔的。”

    皇后一边窃喜,一边又担忧贵妃的病情,又吩咐雅楠将太医院的太医一一请来为贵妃看诊,一边又在思索着该穿什么颜色的衣裙去了,才能让贵妃眼前一亮,身心愉悦。

    等安排完毕后,见太子还立在殿内,不由疑惑:

    “太子还不走吗?”

    崔锐突然轻笑,朝着皇后一拜,翩翩离去。

    到了太子府上,在书房内不过坐了片刻,叫来张束。

    张束身量七尺,面如银狐,一袭淡青色衣袍在春色下鲜艳盎然,倒给他孱弱的面色添了几分生机。

    他在太子面前站定,瞳孔盛满兴味:

    “太子,容王从山上坠落,径直落到了一个叫陆家村的地方,被一农女救起,现今,已经醒了。”

    崔锐默。

    良久,他轻笑一声。

    张束不由抬眸,见太子神色轻松,有些自责:

    “太子,此番行事,是属下的疏忽,我当日应该先将其绑了,直接杀了之后再将容王扔下山去。”

    崔锐摇摇头,笑意愈深:

    “张束,你说,我派人杀过容王几次?”

    张束一时摸不透太子的想法,只暗暗思索起来,一想,心头一惊:

    “殿下,这是第七次。”

    “七次了,”崔锐又笑了一声:“竟次次都能让他逃脱。”

    张束心头一紧。

    崔锐提了一嘴,却没继续提下去,仿佛此事没有那么重要,见张束面容紧绷,有意要吓吓他:

    “张束,朝堂之上都说你假意邀容王闲游,实则刺杀容王,所以容王至今不知身在何处,你犯了如此滔天大罪,还敢在我太子府招摇闲逛,这般竟没人治你的罪吗?”

    张束一时摸不清太子的心思,狐狸眼微微上挑,携了抹疑惑:

    “请太子指点。”

    崔锐目光望向虚描的一点,悠悠道:

    “如今之际,你只能将功抵过,不然,恐怕我也保不住你的项上人头。”

    张束毕竟跟随太子多年,马上懂了太子的心思,刚准备说不妥,太子已经笑道:

    “既如此,那只能孤亲自去接容王回家了。”

    .

    天蒙蒙亮,崔衡乍然睁开双眸,警惕地望着身侧一道影子。

    很快,他便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见他醒了,来人目光曈曈,“啧”了一声。

    渗透进屋子里的几缕光芒将来者的脸映得若隐若现,似神似魔。

    崔衡犹豫了几下,朝着来人行了一个跪拜礼。

    “参加太子殿下。”

    崔锐转了身,绽了一抹笑颜,将其扶起,并一脸关心:

    “五弟,我说过,你我之间不必行这些虚礼。”

    崔衡沉默不语。

    借着这个当儿,崔锐背着双手,似笑非笑的打量他。

    突然,他好笑道:

    “五弟既然活着,为何不回去报个平安,你可知,贵妃她们可着急坏了。”

    提到邓贵妃,崔衡的双眸多了丝神采,很快便暗淡下来,静默良久,崔衡叹道:

    “我唯一的心愿,便是母亲安好。”

    崔锐语气淡淡:

    “还有旁的心愿吗?”

    崔衡脑海中突然想起这间屋子的主人,那个颇具心机的丫头,昨晚讨价还价最后要叫他还五十两的债主。

    他嘴角溢出一抹笑意,到底是他的救命恩人,最后,他还欠她一场恩情。

    崔衡轻声道:

    “帮我照顾这个救了我的女郎,我还欠她五十两。”

    张束悄悄踏进屋子,双目淡淡:

    “容王,该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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