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细雨风声睡了一夜,陆小桃难得好眠。

    自父母去世之后,她入睡前总踹着心事,兴许是过于执着未来的夫婿,她每晚总会真诚地向老天祷告后再入眠,竟每晚都做沉沉的噩梦,以至于每天都在丑时准时醒来,而后听着鸡鸣难以入睡。

    今日醒来时已是辰时,小桃四肢舒展,满心舒畅。

    她懒洋洋的躺在塌上,不由想到了隔壁那个男人。

    该说不说,这男子不仅好说话,还难得的用情至深。

    昨晚好说歹说,男人都在强调对于妻子的爱和执着,休妻之事更是强硬至极,放话说不可能,听的小桃莫名羡慕。

    为了出希望落空的火气,小桃于是狮子大开口,将赔付的费用直接提高了十倍,涨至了五十两,他竟眼睛眨都没眨就应诺,好似这天文数字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反复思索着这公子到底是什么尊贵的身份,又想着,好不容易遇上个冤大头,不如,再多要点钱?

    他这般的贵公子,一条命才值五十两,会不会太过廉价?

    小桃对这个想法甚感心动,可到底还是将其掩在心底。

    就单冲着与那个人相似的脸,就是收五两都有些心虚。

    罢了,都说好五十两了,若是临时加价,岂不是毁了这段善缘?

    若他身边皆是如他一般的儿郎,日后说不准还能托他给她介绍个郎君呢!

    想罢,小桃喜滋滋的起身,刚迈出屋子,又闪身回了屋内,将一抹殊盛的红涂于两片唇瓣。

    万一是昨晚夜色太深他没瞧出自己的美艳才拒绝自己,那他今日看清楚后定会大呼惊艳,说不准会把他妻子休了另娶她也说不定呢。

    小桃如此想着,轻盈的步靠近了男人所住的屋子,在屋外等了片刻,笑眯眯地敲了两下里屋的门。

    等了几顺,并未听到靠近门框的脚步声,于是小桃又敲了几下。

    良久后,依旧没有动静。

    小桃没了耐心,想着他的身体还未痊愈,五感可能还不敏锐,不由把门轻轻一推,头探进去。

    透过帏幔,只隐约看到男人规矩的躺在塌上,估摸还在沉睡。

    小桃唯恐男人又晕过去,心下不由担忧,步履加快往屋内去。

    恰巧,一阵清风拂过。

    帏幔被风一吹,撩起的一角将男人灰败的脸清晰的映在小桃的瞳孔之中。

    小桃脚步一顿,再抬起时仿佛捆了千斤重的石头,每一步都艰难。

    待看清男人乌青的脸后,她一颗心更是狠狠直坠。

    嘴唇哆嗦着蠕动了几下,到底是十五岁的小姑娘,心下无处着落,慌的手足无措。

    她小心翼翼的上前,指尖在其鼻间探了一下——

    没有呼吸了。

    小桃面上惨白,突然“哇”一声冲出了屋去。

    刚跨出门槛,又哆嗦着退回屋内——

    院子里,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人。

    这群人以一个月白色衣袍男人为首,他的身后,站着数十个身着铁甲手持利戟的官兵。

    小桃头脑一片空白。

    为首的男人越靠越近,狠戾的眸在小桃脸上打量了几许,越过她,跨进了屋子,而后扫了眼屋内的陈设,最后定格在塌上时突然变了脸色。

    “容王。”

    邓贺大惊失色,在床边再三确认,直至探到容王已无鼻息后,脸上染上深深的悲痛,蓦地转过身,猩红的眸带着毁灭一切的恨:

    “你对容王做了什么?”

    “容?容王?”小桃急忙解释:

    “你误会了,我不知道他是容王。”

    男人即使全力抑制情绪,但还是扭曲了面容,咬着牙一字一字道:

    “所以你便杀了他?”

    “我,我没有杀他!我怎么可能杀他呢!我救了他,他昨晚还好好的,我今早过来他就这样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邓贺冷静了下来,也不打断她的辩解,哀哀地望着容王良久,冷冷道:

    “来人,把此女子给我抓了。她是杀害容王的凶手!”

    “我不是凶手,我没有杀他……”

    两个官兵上前来擒住她的双手,见她拼命挣扎呐喊,直接将她的嘴一起封上。

    陆小桃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从小到大,她都跟在父母身后种田,干活,父母死后,她自己种田,干活,生活一成不变,只是多了个念想,物色个好夫婿而已。

    可这并不是罪大恶极的事儿,她一直本本份份的过着自己的日子,今天突然被抓,一时惊恐到了极点。

    一直到了狱内,挣扎累了的陆小桃浑浑噩噩,六神无主,往日夺目的双眸也失了颜色。

    狱卒将她双手一松,往牢里一推:

    “给我好好在里面呆着。”

    陆小桃抬起眼皮,双目祈求:

    “我真的没有杀人,我是冤枉的!”

    “呸,杀人犯还能说自己杀人?你听听,这狱里的谁不说自己是冤枉的。一会儿大人审你你最好老老实实全交代了,不然,可有的折腾了。”

    说完,狱卒便头也不回。

    陆小桃小心翼翼的打量四周,雾蒙蒙的,眼前隐约有一张长桌,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刑具,甚至还有血渍残留于此,小桃仿佛嗅到了血腥的气味。

    她呆得这间屋子着实古怪,没有其他犯人,但她依旧能听到不知何处传来得嘶叫哀痛声,但最多的,还是喊冤声。

    这儿充满了腐臭的气息。

    她突然很害怕很害怕。

    .

    邓贺将尸身带回去后,容王去世的消息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邓贺是崔衡的表弟,贵妃的侄子,同崔衡出生入死,关系最为亲近。

    如此,容王之死,已是板上钉钉。

    朝中人心各异,第二天早朝,朝堂之上竟罕见的肃穆。

    瑞昌帝崔扈冷冷的声音在朝堂之上响起:

    “容王之死,必须彻查。”

    户部尚书垂首上前:

    “陛下,此番容王之死,是大盛的损失啊。”

    崔扈目光平静:

    “衡儿为我大盛立下赫赫战功,朕本对他寄予厚望,奈何老天妒忌朕有个好儿子。”

    刑部尚书适时出现:

    “陛下,大理寺已经查清了真相。原是容王不慎坠落到了山下,被一农女捡到,此农女恶毒,竟要挟容王娶她,容王怎会娶一农女,便被此女报复灌了毒药毒死了。”

    想不到堂堂一代战神,死去的理由竟这般可笑,可笑的甚至到了不好笑的地步。

    也不知是该惋惜还是该怀疑,朝臣们垂着头,将神色掩盖在官帽之下。

    朝堂之上静的就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良久,太子崔锐朝刑部尚书看去,耐人寻味道:

    “原是如此。”

    刑部尚书周震弓着背,徐徐道:

    “此女一开始拒不承认,不得已动刑,才说出了真相。”

    龙椅上的崔扈摆摆手,有些烦心:

    “既然查清了真相,那便还我儿一个公道,此事着刑部处理就可。”

    “诺。”周震退回群臣之中。

    皇帝幽幽扫了眼大殿之上,皆压抑沉闷,面色凝重,又凝在太子身上,太子一身绛色官袍,衬的面色红润,神态悠闲。

    崔扈不经意间蹙了眉头,等退朝后,着贴身大太监李庆给太子带了一句话。

    “陛下说,太子殿下应谨言慎行,不可让人抓住把柄。”

    这话一出,崔锐竟笑了一声。

    .

    是夜,太子府上华灯璀璨,来客络绎不绝,等宵禁时分才彻底安静下来。

    朝中这帮重臣见容王已死,二虎相争的戏码落下帷幕后,态度不再犹疑,纷纷示好太子。

    崔锐来者不拒,脸上端着君子之笑,态度温润,一副明君之风。可大臣们心知肚明,这只是太子的表象,毕竟能做出弑亲而全身而退的,又岂能是一张白纸。

    只是可怜了那农女,不仅被牵连于此,听说连家人都要被一起斩首,唯一的幸事便是此女孤女一个,死她一个,能保朝政无忧。

    这帮老狐狸揣着心事,在有意的攀谈中,君臣关系十分和谐。

    直到书房内只有崔锐一人时,太子的嘴角还裹着淡淡的笑,细看之下,分不清是不屑还是嘲讽。

    张束惯会找机会,在此时悄无声息的叩门。

    崔锐:“进来罢。”

    张束衣袍间还带有细雨浸润的气息,原是外间已下起了薄薄的春雨。

    他行动间匆忙,失了往日来的镇定。崔锐不喜毛手毛脚的人,微皱起眉头。

    张束道:

    “殿下,宫中来报,说有人暗中进谏陛下,说您才是杀害容王的幕后真凶。”

    朝堂之人也并非全是贪生怕死,贪荣慕利之辈,总有固执的臣子认为容王更加德才兼备,加之战功赫赫,遂容王一死,顿时有种山河破碎,国破家亡的悲怆。

    崔锐眉间爬上抹好笑:

    “他说错了吗?”

    张束愕然,一时摸不清太子的想法。

    崔锐对此漠不关心,却突然道:

    “那农女几日后斩首?”

    “就在明日了。”

    闻言,崔锐点点头:

    “那走吧。”

    张束茫然的跟在太子身后。

    .

    狱中处处都沁着凉意。

    陆小桃着一身囚衣,瘫在狱牢的地板上。

    四周昏暗,犹如她浑浑噩噩的意识。

    自从她承认了自己是凶手之后,那沁着毒汁的长鞭终于不再笞在身上,猛烈的疼痛停止,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为了不再被折磨,她屈辱的承认了。

    审问之人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便不再管她,将其丢在单独的牢房,任她自生自灭,反正都是将死之人,也无需再当个人对待。

    小桃不记得自己躺了多久。最初她浑身都痛,后来,她身上发热,意识迷糊,也忘了身体的痛感,只觉沉重不已,连睁一下眼睛都费力。

    难道她要死了吗?

    她不想死,她还没有找到一个好夫婿!

    小桃努力睁开双眸,只能依稀看到几个光点,慢慢的,瞳孔中竟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人穿着鲜艳,似是黑夜中的一点烛光。看清他的脸后,那噙着笑意的面孔让她竟有一种仙人来接她去地狱的错觉。

    小桃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她努力地想看清他,却越来越觉得熟悉,直至脑海中浮现一抹残影,那抹残影也越来越清晰。

    小桃突然笑了,她双眼本就漂亮,即便蒙了灰尘,也有别具一格的动人。

    “太子殿下。”

    这道喃喃声带着道不明的情绪,传到了崔锐耳中。

    崔锐扬起戏谑的笑,待看清了女子眼中的孺慕之情时,这笑容淡了些。

    他没有看错,即便此女子狼狈至极,身上鲜血淋漓,可那双眼却撩人,直愣愣的望着他,写满了信任。

    他突然冷面道:

    “你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孤?”

    陆小桃耳中鸣鸣,她想着真好啊,在最后时刻,竟能梦到太子殿下。

    她努力的挪动着身躯靠近他,好似靠近了身上就不痛了。

    崔锐冷冷望着女子越来越近,还不待他反应,女子竟忍着疼痛,咬着牙朝他跪了下来,向他嗑了一个头。

    她额间沁满了汗珠,可还是努力抬起那双眸子,真诚的对他说:

    “太子殿下,您要好好保重身体,农女会为您祈愿,祝您的身体康健,事事顺遂。”

    崔锐冷冷看着这出好戏。

    而后,蹲下身,又问道:

    “你认识孤?”

    陆小桃陷入了回忆中,一会儿脑子又沉沉,只是喃喃道:

    “太子殿下的救命之恩草民无以回报,只能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了。”

    崔锐愕然,瞳孔紧紧盯着陆小桃。想着此女子在耍什么把戏,惹的他心弦好奇。

    看她又不似作假,一副没了神志的模样,只能贴近她,又要问,就见此女子双目盯着黑夜中的一点,自顾自的说:

    “太子殿下可能忘了,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那年的冬天很冷,爹和娘死了,我成了孤女。族长说,爹娘留下的东西不是我的,我眼睁睁看着爹娘的一切都被她们夺走,我没有办法,差点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随爹娘而去……可是,那时太子殿下您颁布了一项律法,说不管男子女子,都可继承父母留下的财产……”

    “我好开心啊,我不想死的,我拿着刀,闯入那些亲戚的家中,我对他们说,我要报官,我说你们罔顾朝廷律法,她们被我吓到了……”

    “我看到您了,太子殿下,我躲在人群中看到您了,我不敢看您第二眼,您这样的人,我多看一眼都觉得是对您的玷污……”

    “太子殿下,您是个好人,您是个好人。”

    五年之前,崔瑞根基未稳,朝中关系错综复杂,想推行一道律法困难重重。

    这道律法崔锐力排众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天下颁布。

    因内容触及不到根本利益,朝中人一开始只是做做样子刁难,看皇帝态度暧昧,加之太子坚持,最后给了其面子。也因此事,皇帝曾对崔锐说过,这些世家蛀虫,早晚有一天要将其一起连根拔起。

    崔锐知道,这是皇帝让他正式步入权利中心的踏脚石,并让他分清形势,以后好步步蚕食。

    崔锐也知那道律法对大盛来说无足轻重,却不知在冥冥中挽救了一个农女的生命。

    这农女的目光实在炽热和真挚,崔锐一时竟不敢看她。

    向来淡然处之的太子殿下一时竟心头发堵,握紧了手中的银票,而后,静了片刻,又恶劣道:

    “孤才不会信你的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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