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日偏西的一轮坠于重山,漫天的红火成片烧开,琉璃黛瓦般的澄明擦上殷红,镀上金边,遥遥望去,晚风萧索,三两的风吹过千万枝丫。

    青板石阶上的落叶徐徐落下,余晖光热的一角移去,渐渐擦上一抹明明暗暗的昏黑,凉风鼓起衣袖,庭院中,两人对坐无言。

    许久的沉默,偶有沙沙的风声与耳侧擦过,两人依旧是八风不动。

    直至残阳完全饮尽,铺天盖地的黑幕拉扯开来,廊下的两个灯笼被下人点亮了,充作昏暗里唯一的光亮,管家想要上前来点一盏灯烛在石桌上,却被林令挥挥衣袖别开了。

    “怎么,良心不安了?”林令手指慢慢摸索着青瓷杯口,话音凉薄如萧瑟的长风,又隐隐有几分的自嘲。

    赵青卓将面前的茶杯举起往地上一排洒去,脸上的表情淡到了极点。

    洒落的茶水在夜色里看得不真切,却像是擂鼓一般轰天动地,仿若敬奉天地鬼神的声响敲打在林令的心上。

    许久,赵青卓抬眼看了一眼自己这位多年好友,同窗多年,同朝为官,年少时的豪情壮志早已不再提起,如今二人对坐,恍然间又回到了往昔少年时。

    “或许当年我们不该活。刀斧加身了断干净去陪先帝,黄泉下得正衣冠,清清白白。”

    林令怔楞了一下,嘴角自嘲的笑意也抹去了,沉黑的眼眸邃然,“子容,后世若有传,弃主另投,忠义两违,宦途显达,青云直上,奸臣传上何惧无名。”

    “彼时年轻气盛,总觉得辛崖那个屠夫不过卑贱之人,上不得台面,却能得先帝如此赏识,让他做了小太子的老师。我等显贵名门,却屈居人下,俯身见礼,昼思寝念,何其不甘。但真到了斧钺兵戈的时候,辛崖满门战至最后一人,就连六岁的稚儿都举起刀剑义无反顾。如今来看,鼠辈苟且偷生,连他半根指头都比不上。”

    赵青卓默然片刻,才道:“你我自幼得宗族庇佑,读圣贤之道,听祖宗家训,一身荣辱早不系于己身,行差就错,便无言面对列祖列宗。往日之情景,不是我们一人可以决断的。”

    林令忽而发笑,骤然声扬,“那如今呢?赎罪?如今便可以不管不顾了?”

    “如今…”赵青卓抬头望月,“世族虽根深,也有树倒猢狲之日,门衰祚薄,气数已尽,熟知不是天罚,赵林两家本为同枝,当年同日而叛,如今同日而亡,昭昭青日,史不欺我。”

    “当年我们何尝没有想到今日,今上残暴无仁,笃信佛道却又杀生成性,猜疑荒淫,我们不过是多活了十多年罢了,现在看来,处境也没比当年好多少,人啊,就是舍不得这点荣华。”

    林令注视着赵青卓的眼睛,灼热里掺烧着灰烬,泯灭于火光之中,倒映着灯笼的片影,似乎藏了些往昔的腥风血雨,血雪残影。

    赵青卓起身来,拂过衣袖,“我们也不必自许悲壮风骨。鸟为食死,人为利亡,归根究底是利弊所趋,如今我们不得利,自作清高,缅怀昔日显得伪诈。”

    林令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看来佛法缘道你也没少琢磨。”

    赵青卓缓步走到廊下,烛光打照下来,面上竟有几分看透的悲悯和从容。

    见他走过来,管家才跪下禀报清河出的事情,消息传来已是夜幕之时,他火急火燎地就飞奔而来,背后湿透了一层烧汗。

    “知晓了,立刻派兵赶赴怀安,我和林通判呈递此事,八百里加急,你速速赶去,我随后便到。”

    拂袖踏入门内,短短的几句话有安定人心之效,管家得令之后提着步子便着手去办,林令抬步也立刻赶了上去,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忽而回头见灯火倏而亮起,脚步声动,阴风阵阵,心底里几分的惴惴化作了实感。

    风云搅动,许是天要撕一个口子来了。

    ***

    沉闷的夜晚,举起的火把连成一片,火光点亮每一个沉默的面孔,衙役站立成行,有序地处理地上的死尸,四周的哀吟痛哭声划破天空,乌鸟低飞为之鸣叫,在凄冷的夜里气氛格外沉重,地上的惨臂断腿甚至接不到一起,佝偻着腰的仵作穿梭其中连连摇头。

    噼啪的火把发出的声音淹没在血海之中,游离在每一处。

    沈慎俯身去探查,弯刀利刃砍向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百姓,手法残忍,截断肢体,模糊的血肉分裂开来,开肠破肚,鲜血流尽尸体干瘪,暑热让腐烂气味迅速蔓延。

    叶挽跟着灵素在医治重伤的村民,满头的汗直落。被吓得不轻的伤员咿呀不清,被砍掉耳朵的缩在地上打滚痛哭,缝合取线,烧灼提灯,不止歇的哭喊和来回走动的声音乱做了一团。

    韩守愚面色凝重,眉骨深皱,这一日他便一直这般提掉着心神,跟着典史问询幸存的村民,稳定他们情绪的同时根据只言片语推断事情的来龙去脉。

    先是这一桩婚事便来的蹊跷,宋村长平日里最疼爱这个女儿,怎会愿意在如今这样的境况下匆忙办婚事,诸事不全,许多东西都是临时采办,不合常理,但他素来有威望,想要把女儿今早嫁出去的话一直挂在嘴边,喜事一桩大家也都乐意跟着庆贺,虽布置简单,但热热闹闹的,来了不少人。

    再是那些外邦人如何混进清河的,又为什么要痛下杀手,清河到底有时候值得他们闹得这般大,这素来不是他们南下劫掠的地方。

    伫立此处,火光四溢,浓重的血腥味久久不散,韩守愚有几分的恍惚,翰林六七载,无人问津,整日校对书稿,埋头不今天人。而他推开厚重的书斋门,赴任的第一个落脚点就是清河。彼时这里的生活安定而宁静,男耕女织,狗吠鸡鸣,莫不静好。他曾同宋村长一同走访村民,看家家户户的米仓存粮,过问喜丧婚嫁,宗族邻里。

    后来大雨连日,清河连同几个村一齐受灾,百姓的生活被卷进狂潮,施粥赈灾,发粮重建,他也是亲临此处,看着一点点残骸被收拾,灯笼重新挂上,往日的生机出现在每一个角落。如今突如其来的血刃砍来,这一方的百姓何其无辜?

    难掩的沉痛再加上一重,他眼底渐渐泛红,紧握的拳头放于身侧,目光冰冷而坚定。

    忽然,一声巨大的哭喊求饶声从左侧方传来,他顿时将目光转移到那边。

    “大人,饶命啊……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韩守愚和沈慎立刻走了过去,缩着脑袋躲在墙根的人拼命地抱着脑袋往后退去,脸上的表情极为惊恐,活像是见了鬼,来人不过是问了一句,反应便如此之大,着实让人怀疑。

    来人披头散发,听声音像是个男子,但是穿着不合身的女子的衣裳,衣裳散乱,脸上混着血和尘埃泥土,手上凝固着干枯的血液,浑身哆嗦个不停,腥臭味萦绕在周身,苍蝇蚊虫飞来飞去,让人不由得避着退后几步。

    韩守愚呵斥了一句没能止住他的发癫一样的狂叫,还是沈慎听了几句他的自言自语,敏锐地想起了这个声音似曾相识。

    “孙季。”

    “什么?”韩守愚猛地转过头来,“他就是那个被通缉的孙季?你见过他吗?”

    沈慎细听,点了点头,“在山洞那晚听过他的声音,应该是。”

    韩守愚再次喝到,这一回喊了他的名字,掷地有声,破风凌冽,直直砸向他,孙季听到他自己的名字抖得更厉害了,扯着头发遮住脸去,粗壮的手臂不断挥舞,“我不是……不是,你们认错了。”

    一听便有鬼,韩守愚冷哼一声,命人抓起来架好,又泼了一盆水洗净他的脸,这张脸他做鬼都不会忘记,在县衙里睡不着的夜晚,他就拿起孙季的画像仔细看,晚上就放在床头,每日敦促属吏找人,怎么可能会不认得。

    “官府找你了那么久你都蹿逃不见踪影,为何进入会出现在这里?你与今日之事又有什么干系,从实说来!”韩守愚的眼神尖锐而寒冷。

    “真的不管小人的事……我就是手头有些紧了,回来寻些钱财,躲了好些日子,连顿饱饭都没有,一听到村里办喜事我就偷摸回来看看。谁知道突然就撞上了这些事。我怕得要死,本来就站得远,随便扒拉找了一件,套上衣服之后就躺在地上装死了。”孙季手脚都被捆缚住,吓得浑身打颤,不合身的衣裙显得他分外滑稽,

    沈慎晃动了下手中的钱袋和染血的首饰,声响响脆,又仿佛催人命的摇铃,灯火惶惶,似如鬼魅低语,“这是什么?”

    一个精瘦的汉子,钻进死人堆里避难,还不忘偷摸些钱财,脂粉腻香伴着铁锈味,鞋底,衣襟和裤腰里塞得鼓鼓囊囊的。

    一阵尿骚味的传来,原是孙季不禁吓,突然看到了自己摸去的钱财,火光下这一审,脸色顿时惨白,“我我……”

    “嗯?”沈慎长剑横陈,剑尖直指而来,冷肃的面庞看的人心神胆颤,浑身的戾气单说一个字便让孙季找不着北来,直战栗腿软。

    “我说,我都说,别杀我……别杀我…”被人逮了个正着,孙季在众目睽睽之下早就绷不住了,连日的溃逃缺衣少食,偷偷返回乡里却遇到了这样的祸事,从小长大的地方堆满了尸骸,相识的邻里亲戚或残或死,如此可怖之景在心头炸开。

    半晌,韩守愚让人带回去关押起来,站麻的腿脚往外走一步都牵扯到筋骨,面色仍是寒凉。

    他和沈慎相对无言,都在思索着适才孙季哭噎着断断续续的话。

    白家做着矿产生意,家中独女迟迟未嫁,筹谋着招个上门女婿,带着贫弱老母被逐出家族的石家二郎因其勇猛被白家姑娘瞧上了,两人喜结连理。婚后没多久,二郎便从军去了,驻守边防,小夫妻聚少离多。不知哪一日来到清河探察,发现了此地有矿的迹象。白员外先是寻了村长,不知道密谋些什么,孙季也是后来躲着偷听到的这些事,他心里惦记着这件事便摸着跟上去,某日突然见到了几个络腮大胡,异瞳高大的外乡人。

    当时他并没觉得不对劲,平宁府在北境来往的要塞上,客商繁多,白员外有交集也不出奇,但联想到今日之事,一切又变得诡异起来了。

    “他们冲进来砍杀,嘴里说蛮语我半点都听不懂,有个会说官话的嗓门很大,说什么不守信用,这群畜生杀人泄愤,见人就砍。”

    孙季眼眶发红,抬头看去,“我也是财迷了心,没了喝酒钱想起了一心找挣钱门道的李家大郎,我告诉他消息,他没钱就把娘子抵押给我了。我以为他是被矿石砸死的……谁知道出现在了井里。我吓得连魂都没了,听到消息之后就跑了。青天大老爷,你相信我,我跟这件事绝对没有关系,我什么都没干。”

    韩守愚连日熬来,心神不宁,现在找到了孙季,磕开了一个口子,诸多的猜测和思绪堆叠在一起,迷障里来路似清晰又模糊。

    沈慎抬头看着火把照亮的一方天地,幽深的眸光里明暗交杂,他忽而转头问宋九嘉“抓到的那个活口醒了吗?”

    “醒了,就是他说的话我们都听不懂,嘴里叽里咕噜半天,只肯说月焉话。”说起这个人,宋九嘉也颇为头疼,月焉人原先以游牧为生,骁勇善战,生的体格健壮,一般的衙役还抵挡不住,若非腹部和肩部中刀,也不会被人拿下。

    听说之后叶挽也就跟着走了过来,沉默了一下,她道:“我去看看。”

    简陋破旧的屋子里散发着霉臭,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地方依稀可听蚊虫鼠疫的出没,嘎吱咬着房梁,月黑风高,显得渗人。

    看守的两个人面色青黄,开窗透气后稍微好些了,但还是难掩鼻下的臭味。

    月光皎皎,从窗外打照进来,随着火光和烛火的到来,脚步声多而杂乱,门嘎吱作响后便被打开。

    骤亮让里头被管着的人眯了眯眼睛,随口吐了一口唾沫,镣铐下的手脚发出哐嘡的响声,锁链加身,他不耐地转动酸痛的脖颈。

    见到来人,他没甚兴趣,直到后头跟着进来一个女子,他眼睛倏而闪过一抹精光,很快隐去,咕噜囫囵里听不清的低语。

    旁人听不懂,满头雾水的样子,叶挽倏而抬眸,直直看向了那人。

    这是她外族那边的话,较之月焉话更为冷僻鲜为人知。

    他说:“郡主,终于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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