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煌煌,风吹着光影明灭交杂,此时夜已深,细听还能听到鸟雀未眠的扑翅动静。

    在场没有人能够听懂那个被五花大绑的月焉人在说什么,叶挽瞳孔猛地收缩,祖父过世后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话跟她说话了,乍然一听,熟悉里还带着几分陌生。

    韩守愚满头雾水,“他在说什么话?叶姑娘,你听得懂吗?”

    还没等叶挽说什么,那精壮魁梧的汉子摇晃着脑袋,腰带脖颈上佩戴着的符铃摇摇作响,风起尘扬,诡异的铃声仿若从远古走来,来回荡开,树梢的鸟雀倏而飞走。

    “乌图雅杀孽太多,不思悔过,弑父杀女,必遭天神厌弃,不被选中的领袖,将会死在她一生所追逐的地方。”

    乌图雅是叶风竹的父族名字,突然听到这一句叶挽险些站不住,巨大的未知恐惧笼罩在她头上。

    她幼时见过外族的人占卜,飞扬的符铃阵阵,双手合十,仿佛与神灵对话。

    沈慎一把扶住叶挽,见她额头上吓出了一身冷汗,握住她的手不放,“怎么了?”

    “他在占卜。”叶挽低声呢喃。

    一些人不由得后退一步,脸上的表情各异,那符铃声仿佛催人命的符咒,晃得脑袋生疼,手上也不自觉地握紧了带着的武器。

    满身镣铐却像是坐高台的男子忽然睁开眼睛,“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吗?”

    这一回所有人都听懂了,用的是中原官话来说,只是明明看上去是四十岁精干的壮汉模样,声音却如同七老八十的老朽,衰老年迈,拉长的语调悠悠似在吟唱牧歌。

    韩守愚才不管他是哪里人,见他能说话了,当即冷笑,几步上前,“你们为什么杀人?”

    “我没有杀人,我在替他们往生。”

    这话让韩守愚忽然楞了一下,接着又听他开口,“契胡人与你们做生意被骗了,找不到交涉的人,于是回到这里杀你们的子民。”

    “他们和谁做生意?”韩守愚顺着他的话继续问。

    那人紧盯着韩守愚的眼睛,混沌的目光是死寂一片,“不知道,我只是被他们抓来祷告引路的巫使。”他摊开手来,翻转过来,血迹模糊的手掌里没有伤痕,“我未杀一人,天神可证,这是我自己的血。”

    宋九嘉听了好一会,才明白这个为什么他过去的时候男子仍旧跪地磕头,手中拿着符铃低语默念着什么,原来是在祷告。衙役们惧怕,迅速捅刺了两刀再立刻拿下拷上束缚。

    他转头问过看守的衙役,才得知抓到男子的时候他并没杀人。

    “那他们逃去哪里了?”韩守愚眼看着抓到的这个人一问三不知,心中的烦郁更甚,“走,带我们去你们曾经落脚过的地方。”

    男子动了动身上的镣铐,眯着眼睛看向了火把,“来不及了,我去不了了。”

    “七日后的晚上,平宁府开市,会很热闹的。他们还没找到人,春风楼水榭,或许那时可以你们在那里找到答案。”

    又是春风楼,叶挽和沈慎互相看了一眼,齐齐皱起了眉头。韩守愚也被这闷头的一棍子砸得脑子发蒙。

    “你是说,他们还会在那里杀人?”

    这一回跪坐着的男人没有回话,而是兀自看向了叶挽,眼中的似是悲悯又似惋惜,千万种情绪混杂在古木无波的潭水之中。

    “轮到你了。”

    叶挽倏而抬眼看过去,下意识抓紧了沈慎的手,指骨泛白。

    “水中月,月中花,一切梦幻泡影,皆不可信。”

    一句话重复了两次,如同谶谣一般变成了低唱,身上的符铃重新摇荡,似乎是在为了什么而悼念。

    男子嘴里低唱着古旧的童谣,浑浊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微弱的火光,他的声音很低很低,渐渐埋没在尘土里,最后几不可闻。

    宋九嘉立刻觉得不好,三两步上前去探查,一摸鼻息和脉搏,手指微颤,“人死了。”

    叶挽尚不能懂他说的话,但在冥冥之中能感受到那不可预知的可怖,心脏猛地收缩鼓动,几欲跳出胸腔,手心冷汗骤出,脊背发凉。

    一室皆静默无闻,两个在一旁看守的吓得魂不附体,看到如此诡异的一面,还以为是鬼来索命,面色青白发紫,手脚控制不住地发抖。

    外头马蹄阵阵,呼啸而来的夜霜打碎了这平静,外头来人跪地禀报,说是府衙的兵闻询赶来了,解了此地人手不够之困。

    韩守愚熬了几个大夜未眠,今夜听符铃的声音晃荡许久后脑子更难受,扶着柱子勉强撑起精神来,“安置好余下的百姓,我们先回县里。”

    夜色浑融,叶挽走出了看守的屋子,心中的压抑勉强少了些,只是狂跳的心脏一直作响,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外族里的占卜,心头大震,那句死于非命,让她不能不怕。

    沈慎一直看着她,见她面色惨白,心神未定,拦腰将人一把抱了起来,“太晚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你先睡一会。”

    叶挽没抵抗,趴在沈慎的怀里,闻到熟悉的气息,勉强安定了些,忽而她想起了他们这一趟来的目的,“阿有嫂和孩子们呢?宋晴怎么样了?”

    灵素一拍脑袋想起来,“对了,刚刚阿有嫂急忙忙找到我,说是找到两个孩子了,原是被人绑去了,见是白家唯一的独苗了,想搜刮些值钱的东西。晚上的时候官兵一来,慌了神,就被四处寻人的阿有嫂找到了。宋姑娘医治过后便被送到县里去。”

    听到这个消息,叶挽明显松了一口气,今夜发生太多事情了,总算有一件能让人放下心来的,她思量了一会,“不然让阿有嫂跟我们去县里吧。”

    清河进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换个地方可能会好些。

    灵素摇了摇头,“她不想去,说是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了,没什么有怕不怕的。”

    不知为何,叶挽的心就是难以定下来,许是今晚见到那个月焉人,让她还沉浸在刚刚的场景中无法自拔。她双手揽紧了沈慎的脖颈,一颗心惴惴不安,夜色朦胧,天际是一望无尽的沉黑,半点星子都隐匿不见。

    “沈君独,办完这里的事情,我带你回家吧。”

    沈慎眉眼微动,他暗自思索了眼前的事情,很快展眉。

    “好。”

    一个字暂时冲淡了叶挽的不安和彷徨,如果回到月焉能成亲,阿娘自然就没话说了,再说沈慎肯定会得到阿娘的欢心。今年若有空闲许还能去京都走一遭,看看阿姐和素未谋面的小侄子。

    但是今夜的惨剧不可避免的让叶挽内心深深触动,收捡起的残骸,嚎啕哀痛的哭泣,无辜的人像是鱼肉一样任人宰割,手起刀落便是血流成河。月焉归顺大魏已有数载,受之礼乐文明教化,如此情景,内心不免戚戚。

    弱者无缚鸡之力,强权以暴虐待人,若不平此事,久之便失民心。

    可这样的事情,这些年未曾少见。阿娘同她讲朝中大事的时候,曾评价几位皇子,举止全无先祖之风,顽劣贪暴比之其父,已然直指今上。

    自幼由父亲带着读圣贤书的叶挽深受冲击,那一刻她看到了母亲身上浴血沙场的戾气和睥睨四方的霸气,她无需跪服于皇权之下,脚下的寸土均是尺功。

    说起今上,不得不提及埋没在史册缝隙中的政变。当年一场淮朔之变震惊举国,论及之人莫不粉饰惶惶。

    昔时大魏尚且偏安一隅,南北依天险区隔,北方的政权在塞外民族的手上几经更迭,战乱频繁不歇。南方温暖宜居,士人溺于靡靡之音,不思统一。先帝乃宫女所生,丧乱时流离市井,成人后勇猛盖世,举干戈而震四方,一路从南向北打,征战一生,十余载间收复北地,一统天下,北境诸族闻之赫赫威名,皆不敢来犯。

    登基为帝,践祚为皇,举世之功青史有载。

    然,恒征之人暴名在外,一统后国力日涨,野心勃郁,誓要开疆拓土,但民力不续,沸议如潮。登基四载后太学士伏阙上书,先帝震怒不已,皇后素服跪于政殿长阶上磕首以求。

    五月,先帝下罪己诏,大赦天下,兵戈歇止。

    次年三月,逢祭祖告天,设祭坛于淮朔河畔,燕王弑帝于此,斩杀千余大臣,投尸断流。京都震惶,谋夺得位后,为安民心,先帝之子仍为太子,然四年后太子死于东宫大火,彻底撕开了夺权的遮羞布。

    如今这北境异动,数次来犯,何尝不是先帝之死引发的种种祸端。

    今上一面信佛如痴,口道慈悲,大建佛寺,一面残忍镇压叛乱,将先帝旧属驱逐屠戮。

    清河这昏昏沉沉的夜空,是众多裂痕里的另一道罢了。

    阴云移转,暗流涌动。

    ***

    四日之后,距离平宁府开市只剩下三日,韩守愚日夜不休地整理卷宗、记录案策、问询证人,将孙季之证词与白家案件关联在一起,又在宋村长家找到了些来往的信件文书。难的是这几日往返府狱和县衙,来回奔波,重新提审石大,将既有的证据整合在一起,梳理出一条线来。

    短短几日,他已经有了些头绪,只是白员外身死,查封白家却未见账册,实属奇怪,这重要的证据到底在哪里?若是寻不到这重要的物证,如何能摸清来龙去脉?白家的背后究竟谁在操作,这浑水深不见底,韩守愚觉着自己已经在悬崖边上行走了,但既碰了此时,便不能置之不理。

    这几日他同时还跟随着赵知府和林通判一同巡查街市,重点排查来往的异邦人,但时日过短,如同海底捞针,只能加强开市那一日的巡逻人手,做好布防,同时不能走漏风声,开市是北境的大事,届时巡抚替圣亲临,看万邦互贸,扬煊赫国威,震慑夷狄。

    灼热的光烤着地面,行走在地上觉得手脚发烫,头顶冒烟,韩守愚手头拿着卷宗,急匆匆走入府衙,临近开市,此地来往汇报的人诸多。

    管家见是他,赔着笑,连忙让仆人送上净手的巾布和解暑的茶水,快步回身往里头通禀。不多时,便走出来传唤他进去。

    韩守愚只得随意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小步快走跟了上去,似是想到了什么,问了句面上温和的管家,“敢问这几日京都可来信了。”

    管家依旧是笑意不减,躬身弯腰,“大人,小的不敢妄议朝中大事,您有事可以问知府大人。”

    推开门,韩守愚迈步走了进去,转过琉璃嵌银线的画屏,掀开珠帘,恭敬行礼。

    林令依旧在喝茶,随意应了一声便放下茶盏,眉毛微挑,“听闻这几日韩大人事必躬亲,来回折腾,为着清河的事情是操碎了心,当真辛苦。”

    韩守愚屁股还没坐热,又立刻起身,板正地回话,“这是属下的分内之事,不过尽职恪守,谈不上辛苦。”

    上首坐于中堂的赵青卓伏案,似是没关注到下面,仍是眉头紧锁,揽阅着手中的条陈,随手抬笔记录。

    林令似是不经意又提起,“若我没记错,韩大人是元延三年的进士,如今也二十有七了,后生可畏。”

    韩守愚怔楞了一下,昔日在翰林,手录卷册,如何不知赵知府和林通判是在先帝未登基时登的科,官场里素来又有论资排辈的,何况这两位及第时也是春风得意,年少有为,既是同窗同年,又有姻亲,关系匪浅。

    论理说,为上者自有制衡之道,同在平宁府为官,知府和通判不该有这一层交情。

    “大人过誉。”林令自持资历,明里暗里的倨傲锋芒毕露,但韩守愚还是端着礼,不卑不亢。

    “你倒是躲得清闲,连茶都喝上了。”赵青卓出言嗤笑,搁下笔,抬步走来,一身青色官服衬得他沉稳而周然。

    韩守愚递上这几日寻来的证据,赵青卓淡眼扫来,只接过,不做声。

    “大人……”

    他的话还没开始讲,赵青卓便打断了他,“不必多说,清河的事情我等已上报朝廷,昨日有了回信,陛下会派人来调查,使者已在路上,如今马上开市,无暇顾及,先按下不表。韩大人这几日也不必插手此事,先——”

    “人命关天,何况这是数百条人命,赵大人轻飘飘一句就算了吗?”韩守愚面色陡青,直直顶了过去。

    赵青卓面色越发淡了,“事有轻重缓急,你急什么?急便能让人起死回生?”

    这样的事难道还少吗?多少所谓的调查只是走走过场,人命在天家朝廷里算什么,若是归于灾涝溺毙顺理成章,便诸事无忧无扰,这背后可运作的东西太多了,可真如此,他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如此遮掩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挡了谁的道,误了谁的锦绣前程?他不想懂,只想还枉死者一个公道罢了。

    “我已经查到一些证据了,白——”

    林令盖上茶杯,清脆的一声,“韩大人若是得闲,不如多想想开市那日别出差错。若再死些人,众目睽睽,这是抽陛下的脸,倒是平宁府上上下下谁拖得了干系。”

    韩守愚铁青着一张脸,眉头紧缩,“二位早先也是铁血儿郎,跟着先帝征战四方,谋士定国,封荫家族,如今也是这般为宦之气,百年之后如何得见先帝?”

    赵青卓难得眸光微闪,嘴皮子自嘲地扯了扯,“如今我们是丧家之犬,背主之奴,就算是速死也无颜见先帝。”

    韩守愚语塞,难以置信地看着自轻自贱的赵青卓,似是第一次见他一般。

    林令拂袖起身,目光冷然,“陛下圣慈,命我等务必请了护国寺的得道高僧为清河祷告祈福,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这冷淡推脱的模样,让韩守愚坚信这两位是不想理会清河的事情了,死多少人在他们眼里都是一样的,如此想来,胸中蓬勃着的郁气上涌,他捏着的卷纸嘎吱作响。

    “便是做上一千场一万场法事又能如何,人间罪不平,阴间魂不散。这件事情,我不会不管不顾的,我一定,一定会等到它水落石出的那一日。”

    韩守愚一把扯走赵青卓手上的东西,抬步便走,仿佛积累了滔天的怨气。

    赵青卓伫立良久,脱下管帽置于案桌上,“风雨欲来山满楼,这一轮新日,是该叫他人来换了。”

    林令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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