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如此说?”

    不由从头到尾看了遍自己,若说是因容貌,长得好看的那么多,也不好笃定他便是秦云。

    “刚刚……”

    十九有些难为情,“剑上的狼头。”

    公平剑别在腰间,有长衫遮挡,实难看到。若非她方才靠那般近……

    秦云不再深究十九的目的。于他而言,当务之急确是解决吃饭问题。

    少女来路不明虽不能轻信,可若能收归麾下,既能看着,又能让其发挥天赋,助力秦国储粮,反而两全其美。

    “我能帮你做什么?”

    故意点名他的身份,想必有求于他。

    这人忽然变聪明了,十九心中暗奇。

    她确有想法,一人之力踏遍千山,收集土壤样本慢且费力,这都不打紧,要紧的是很多地方她无法涉足。

    尤其听说,秦国许多肥沃之地,都是药田。她十分好奇。

    但秦国法规:非药师族人,不得涉足药田。

    “听说药田比良田肥沃易种,我想去看。”

    十九看向窗外,“这里土地贫瘠,不知用何种方法,能养肥。”

    这里慢慢会有人走出去,十九觉得,方法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秦国会有更多粮食。

    秦云却陷入沉思。当真能传出去吗?

    若是自己那昏了头的爹,可能会加以重用。若让他们得知此人来路不明,能力超群,因忌惮,定会杀鸡取卵,用完便弃。

    而欲壑难填的大哥,是个只之在意自己库内银两多寡之人,这些年,宁国的生意,间接送到他私库的银两,早已数不胜数。

    若秦国有了许多粮,宁国怎还能高价卖粮。皇城利益勾连,宁国重金收买之人不在少数。上至朝堂,下至民间,这些人定会污名化十九,到时连着她的种粮之术一并阻隔,便无法传入民间。

    无法设想太多,秦云决定先答应十九,等到技术成熟,再筹谋推行之法。

    听秦云答应会找合适时间安排她参观药田,十九甚是开心。

    等了几日,没有等来秦云的消息,却等来一把火。

    幸而那日她去田桑家,看他摆弄机关不在屋中,归来便看到她的小院淹没在火海,田被翻的稀烂,粮苗被连根拔掉,踩踏殆尽。附近的人帮忙救火,可风大火急,须臾便烧成灰烬。

    “怎么突然起火了?”

    “今儿有几个生面孔,跟前几天那几个穿的差不多。”

    “不是他们故意放的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猜测,十九顾不得猜测,跑进废墟,灰烬里四处扒拉,瘦小的身子,在一片废墟里穿梭。

    “十九啊,找什么呢?我们一起找。”

    “一块银片。”

    十九拿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

    众人忙四散开,一起找。

    “找到啦!”

    人群中,一个女孩儿惊喜的声音。慌忙跑过来递给十九。

    十九拂去烧黑的炭屑,边缘有些烧焦的痕迹。

    日光下,银片正中间嵌着一颗琥珀色狼头,此刻格外夺目。

    房子被毁,十九没地方住,村里人盘算着给她再建个院子。

    各家有人出人,有力出力。盖之前,拉着十九全村一家家相看,看上哪家,要照着样子给她建个一模一样的。

    住地的地方,十九一贯是有就可以。可看大家认真帮她规划,问她喜好,十九内心流淌过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

    在安宁村,她过得实在有趣。

    原本她只是路过这里歇脚,听闻北地有更多贫瘠不能耕种的土地,多年来,荒地无人打理风化,许多村镇零星还有些人,也都只剩老弱幼小。自家田无法耕种,年轻人都去找能种的耕地,或替有田大户种地谋生。

    十九想,若他们的地能种出粮,便能归家种自己的粮,也可避免骨肉分离。

    不成想,歇脚之际,看到一个老人家坐在河边。隔着几丈,老人没有注意到她,自顾自脱下衣衫,将衣衫小心叠放在石头上。

    这些年在外,她常见人们为了省水,在河边洗澡。

    河水湍急,老人也应是儿孙满堂的年纪,十九有些担心,跟过去。

    老人一步一步往中间走,看她颤颤巍巍,十九看得惊心,想要提醒,不料老人身子硬生生倒下,河水淹没她的身体,翻涌的河水很快将她冲到下游。

    十九快速冲到下游,拽下河岸的柳树枝绑在腰间,跳入水中,抓住了老人的胳膊。

    方才隔得远只觉老人瘦小,如今胳膊抓在手里,却是骨瘦如柴。

    若非如此瘦小,她怕没力气拽得动。

    她将老人拖上岸,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

    熟练的手法,胸口按压几下,老人咳出一滩水,许是力竭,又晕了过去。

    十九才放松下来,便听到一阵哭喊。几个中年人,带着几个年轻人,还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乌泱泱二十几个人,跑了过来。

    为首的中年人是老人儿子,趴在老人身上哭的不成样子,旁边的人都跟着抹泪。

    听了会儿,十九才理清缘由。

    老人家总共六口,种地为生,每年都是刚好糊口,岁无余粮。今年突然加税,按他们每年种地产量,即便是丰年,也供不起。

    围着的几个小孩子个个面黄肌瘦,若老人活,便是孙辈中有人饿死。

    这年头,粮比人贵,孩子送人都没人要。

    实在走投无路,又不愿拖累家人。看孩子们衣衫单薄,十九想到老人脱下的衣衫,或许是想留给家人,才那般用心叠放。

    掌中还保留着那纤细胳膊的触感,脑海里是那件被叠放整齐的破烂的衣服,十九的脚挪不动了。

    如今,村里粮苗越来越高,小孩子认字越来越多,田桑隔三差五送来新弄出的小物件,阿婆们拉着她絮叨以前的日子。知道她喜欢研究地里的东西,看到新奇的,叔伯们会捉了采了带给她。

    这算是,变好了吧。

    十九突然想到那些烧掉的东西。

    她从没对什么东西产生感情,漫长的生命,那些东西本就只短暂属于她。

    即便是精心栽种的苗被毁,她也没有难过,拔了再种就好,大家的安慰,十九沉默接受这份好意,她的心里没有因为失去泛起一丝波澜。

    苗被毁可以再栽,地被翻乱可以再养,房子被烧可以再建,如她所见新事物代替旧事物,再平常不过。

    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失去的东西,若寄托着人的感情,是无法替代的。

    失去便失去了,再也没有,不会再有。

    十九感觉眼睛发涩,鼻子发酸。

    刚巧田桑风风火火跑进来,他画了几个样式的窗,本想问她喜好,不料看到十九居然在哭。

    “十九……”

    “都烧没了啊。”

    田桑愣住,已经烧没七天了……

    田桑突然想到,相识以来,他似乎从未见过十九伤心难过。他只一直觉得,十九和村里的人很不一样,具体哪里不同他想不清楚。

    如今后知后觉,十九几乎从不生气难过。

    如今这也,他也着实吃了一惊,想着做点什么逗她开心。

    脑子一阵灵光闪过,田桑突然钻到床底拉出一个大箱子。

    十九被她的举动打断情绪,箱子打开,泪眼婆娑双眼一瞬间泛出闪着星光。

    她认出,里面很多是他送她的东西。还有一些十九不曾见过,见过的也远不如给她的精巧。

    田桑每次都会做很多,然后挑最好的一个给十九。

    情绪瞬间雨过天晴。

    “这些……不好……都可以再做的。”

    十九站在那里挠头,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原本这些做的不好的东西,他不会拿出来,被人看到他做过这么丑东西。

    可看十九难过,顾不得难为情,只想让她不那么难过。

    “田桑会成为最厉害的机巧师!”

    十九欣喜若狂,捧着他做的东西如捧稀世珍宝,激动的大声说道。

    机巧师,这几日总听十九提,他虽不知那是做什么的,但听起来是一些很厉害的人。

    被人这么夸,田桑脸瞬间通红,踩在地上的脚变得软绵绵。

    十九一直几乎无甚所需,村里人有心为她做点什么,也无从下手。

    今年本就荒年,税赋加重,若非十九让他们的稻苗收成变多,村里不知会饿死多少人。

    只是一些力所能及的知恩图报。

    虽然少女身上有许多未解之谜,起初不少人猜测过她别有所图。一开始教种地,也不乏有谨慎之人观望,一个村地皮相连,去十九处学习之人,苗是肉眼可见长得好,不易生病。再观十九,耐心纯粹,便也想不了那么多,跟着一起学。

    一年相处,十九的所作所为真心诚意,猜忌经过日复一日的相处,逐渐被风化。

    他们这些以农为生的,大都不识字,哪年收成好,攒几年余钱,才能送孩子去县里学个工或认个字。如今全村孩子都能认得字,粮食收成也比往年多一倍。

    少了饿死的恐惧,未来可期,他们从未觉得生活如此遍布希望。

    此时此刻,对安宁村人而言,若这世上有神明,比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樊家,他们更愿意信眼前的少女。

    地能生出更多粮食,人就不会饿死。

    他们曾不止一个人问过十九,为什么做这些,她都是这么答的。眼神里满是认真诚恳,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一份“本该如此”的自然期许。

    大家达成共识,来年耕种,村里人丁兴旺之家,派出几人,去隔壁的村镇教授种田。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饿死的人便能越来越少了吧。

    这算不算,帮了她?

    十九临时住在田桑家,这几日,陆续有人来送衣物吃食,年纪大的婶婶们拉着她出门散心,怕她因房子的事苦闷,心情郁结。

    她并不纠结何人所为,更在意这些人做事的动机,毁田烧屋或是杀人,目标只有一个:让她离开或消失。

    好在先前她早已翻好那几本书,赠予乡邻,原本烧了也无妨。

    这几日建院,田桑忍不住好奇,每日都过去帮忙打下手。他学字已有一年,那套文字比秦文难上许多,好在田桑勤奋,她留下的册子,应当能看得懂。

    这里的人应该不再挨饿,能好好生活了吧。十九看了眼银牌,银片的触感令她安心。

    是时候离开了。

    本想直接离开秦国,走在路上,想起此行秦国有一最紧要的问题还没解决。

    寻常麦田她已研究的大差不差,走的时候,将院子里的土,分类装了许多,其实先前他对秦云有所保留。

    药田,她是看过的。

    在外买药,有些小贩很有本领,能搞得到各种市场不流通之物。其中包括样土。许多有钱人贵族家中花园盆栽的沃土出自药田。

    这么久以来,已经收集得七七八八,终究还差最紧要的一块。

    秦国有块人尽皆知的沃土—帛林田,听说是个叫帛林的人,费时五年培养而成。

    云洲的田,稍微肥一点的,一年最多两收,种药,只有一轮药期。

    这块帛林田当世独一无二,种粮一年生四季,种药两收。

    若此田能遍布秦国,应不会再有人饿死了吧。

    她听闻,这块田现归药师族打理,是他们最重要的一块种植田。

    无论如何,得先靠近再想办法。

    深夜,月光给村子罩了一层薄薄的银白色的纱,一侧是村里人还未建完的屋子,十九站在村头,回头看一眼这个小村子,心里暗暗道别。背起行囊,走向远处。

    若干年后,十九常常后悔,若她再晚走三日,三日就好,那些人的命运是否就不同了。

    月光被乌云覆盖,阵阵黑风扫过,灯火俱灭。

    “太黑了,点个灯吧。”

    那座还没建好的房子被烧得通红,见房子烧着,村里人都闻声赶来。

    地上一大滩血污,躺着离得最近的一家人。众人见状,瑟瑟发抖吓得赶紧跪下。小孩害怕大哭,被家人死命捂住嘴。

    “人呢?”

    众人心知,问的是十九,便有人扭头看向田桑一家。

    “离……开了。”田桑父亲颤抖着回答道。

    为首的黑衣男子,左边眉毛上,两道狰狞的断眉疤痕十分惹眼。简单示意,剩下的便去挨家挨户搜查。其中一人搜出几本册子交到为首之人手中。那人拿起翻了一页,突然两眼放光,加速翻阅。翻到后面开始皱眉,打开对着众人问道。

    “这写得什么?”

    众人看完都说不知。手起刀落两人被砍死。留一个孩子抱着父母痛哭。田桑嘴唇下巴都在颤抖,身体不停地哆嗦。他强撑着想要起身,却被母亲死死按住。

    “上面是宁国文字,窝藏奸细,可是通奸死罪。”

    男子抖了抖手中的册子,“我再问一遍,谁能看懂?”

    又是一刀,血飞溅到旁边人脸上。哭喊声刚起,便被一刀斩断。

    “田桑知道!”

    终于有人忍不住,田桑侧头,支支吾吾说话的人正是他平时最好的玩伴。

    “他本子……上……我看到过……”

    “谁是田桑?”

    田桑看已隐瞒不过,起身,不料母亲发疯一样跑出去,抱住为首之人大喊,快跑!没等反应过来,父亲已经拽着他冲出去。

    田桑本能跟着,很快身后母亲的哭喊声戛然而止。来不及悲伤,他只能本能往前跑,直到被一脚踹倒。

    他和父亲被拖回原地,母亲的尸体倒在地上,泪痕和血挂在脸上,还保持着抱人的姿势。

    母亲很胆小,父亲杀鸡,她从来都是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田桑平时总在心里嘲笑她,杀鸡躲老远,吃鸡不嘴软。

    “你能看懂?”

    巨大的恨意,淹没了他的理智。

    “你会遭报应的!王八蛋!”

    少年双眼通红,男人仿佛早已见惯这种场面,毫不在意。

    “可惜,他们看不到了。”

    一声令下,杀手们都围了上去。

    “啊!”

    田桑感觉心快要炸开,那些朝夕相伴的人熟悉的人,在刀光剑影中应声倒地。

    “不!停下!”

    哭喊,求饶,咒骂,反抗,没有用,全都没有用。

    田桑瘫倒在地,他平尽全力爬到父亲身边,护住被打晕的父亲。精疲力竭,只剩他与父亲。面前是一堆尸山,他们在他们身上浇了东西,一把火,一阵恶心的味道,他眼中只剩火光。

    “要恨就恨给你册子的人。”

    男子有意看一眼地上田桑的父亲,从书里拿出一张字条,低头,递到田桑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

    田桑木讷的眼光洒在纸上,原本失神的目光一点点恢复神色。那句只有他能读懂的话。

    送给举世无双的机巧师:田桑。

    田桑深吸一口气,眼睛充血,眼神锋利如刀。

    “我只说给你听。”

    看他已无余力反抗,那人蹲下,田桑凑近。

    “呸!狗东西!”

    和着血,狠狠的吐了对方一口,“这根本不是宁文,你一个字都看不懂吧。”

    男子嘴角的笑意消失,拿起刀,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眼底的恐惧消失殆尽,眼神仿佛从地域爬出的厉鬼的手,穿过血肉,看到他的命门,一把死死抓住。

    他再不能直视那双眼,刀鞘打在他肩上,田桑失去意识。

    男子回神,收起册子,看着地上的一老一少。

    “回去交差吧。”

    走了十几日,十九看到沿途多是乞讨之人,打听才知,今年秦国的第二大河潇湘河决堤,下游农田被淹了打一半。这些乞讨之人,多是家里人口众多,无甚余粮之人。

    十九看着于心不忍,便将随身携带的干粮分给众人。这一分不要紧,惹得几个地痞盯上了她。好在十九未免事再次易容,化了个男儿身,他们也有所顾忌,没有轻易近身。

    她加快脚程,走进一片林子后,抓紧时间七拐八绕,埋头走了许久,回头看那些人并没追过来,稍稍安心。

    回过神发现事有不妙,她迷路了……

    若是平时,白日她可依靠日光,夜晚她可以观星辨别方向,如今树林茂密,几乎将头顶的天遮挡严密,十九无法,只好迎着头皮超前走。

    脚下不知何时被叮咬,脚有些麻木,她顾不得,只能拖着有些麻木的腿继续往前走。走至一处花丛,看到人间奇景。

    大群萤火虫,仿佛被魔力控制,围绕中心旋转上下飞舞。凑近,只见绿草丛中站着个绿衣少女,身侧放着两个笼子,挥舞手中的木棒,萤火虫被她手中的木棒吸引飞来。

    这些虫子十分听话,分别飞入不同的笼子,见笼子将要填满,少女用布裹紧木棒,快速关上其中一个笼子。凑近的萤火虫和另一个笼子里的萤火虫突然如大梦初醒,四散飞离。

    少女心满意足拿起笼子,萤光撒在她身上,仿佛天神用手托起的一只绿色精灵。

    突然脑袋发晕,十九感觉身子发软,被咬的地方剧烈疼痛。腿上犹如被无数蚂蚁抓挠啃食,又痒又痛。

    失去意识前,她感觉萤火虫的光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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