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升离去,一个紫甲卫进门行礼。只见其手中拿了三个贴牌,眉眼硬朗粗狂,眼眶却不由泛红。

    又死了三个。

    秦云轻轻拿起名牌,上面雕刻的狼头纹微微泛起金属光泽,转身打开一个紫檀木盒,里面是数以百计名牌。

    姑姑的紫狼卫,留给他时有百余人,如今只剩下三十多个。这些年,他们明里暗里相护,有些甚至和秦云朝夕相伴,是亲亦是友。

    “什么人?”

    紫甲卫知秦云所问,是什么人杀了他们。

    “我们的人听到的,回来查了很久,不知是何意思。”

    紫甲卫掏出一张纸条,上写:荷官。

    “可能听错了,宁国读鹤为荷,读馆为官,是‘鹤馆’。”

    少女满身泥,额间一道淡蓝色柳叶疤痕日光下分外明显,看着秦云手中的字条,略思片刻道。

    竟是飞鸾族!

    云洲大陆共有四国,东陆,西秦,南高,北宁。居中者是云中城,其内的樊城为云洲中枢,守护掌管定光之力,拥有至高无上的灵力和权力。

    如药师族之于秦国,飞鸾族是宁国的附属灵族,同高国幻音族,樊城佑畲族并称四大灵族。族人皆自鸟兽修行成人,为当今世上少有的兽族灵修者。如同药师族之于秦国,他们便栖居宁国,与宁国为盟。

    四大灵族皆身负灵力,虽力量与樊家天渊之别,但比之素人,也如年长者之于幼童。不同族群之所以得以平等相处,皆因上古创世先人,定下一条神规:有灵不杀无灵。

    史书有犯戒律者的记载,全是被灵力反噬,受尽折磨惨死。

    秦云胸腔怒火沸腾,灵族伤人虽不致命,可会令受伤者痛不欲生。活着受尽难以治愈的疼痛,还是一了百了……

    换言之,三人是自我了断的。

    “可还有事?”

    秦云稍恢复平静,见少女盯着他在等回复,秦云下意识摇头。

    少女转身离去,一股脑扎进稻田。

    真是谜一样的人。

    “陈家抄家的时候,抄出了一物。”

    秦云的手上展开了一本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像图画一样的文字,秦云让人看了,无人知晓,一些工匠倒是对上面的样型图知晓一二。可样式从未见过,许多如房屋样式的搭建图让他们大开眼界。

    这是一本极其深奥的机巧工具书。

    十九拔腿跑过来,拿在翻看,手微微发抖。

    “人呢?”

    秦云自是知道她想问知情人。

    “此乃陈平私藏,他手下人并不知情。”

    若那日,他没那么快杀了他,或许能问出点什么。

    “如你所说,他们曾被关在陈府几日,不过很快被转移了。”

    “什么人带走的?”

    秦云摇头,“陈平把人留在了商道,来往人多,谁接走了根本无从查起。”

    “驿站呢?”

    “拿着画像问过了,都说没见过。关口常有人塞钱进出,若带出秦国……”

    云洲地广,如大海捞针。

    刚看到希望又迅速被浇灭,十九木讷着将册子还给秦云。

    回想与十九相识虽短短数月,他却依然觉得,对她一无所知。

    她对他帮助良多,却从不索求回报。就拿这次的账册,正因有十九出神入化的易容术相助,他们才能潜伏各处获取账簿。

    账簿记载方式各异,请教可信的大儒和算官辨认,仍有好多本辨不出文字。岂料十九却看得懂,还能指出其中计算的错漏。

    他甚至拿了几本国库积年账册给她过目,请了算官来比对,想不到她看过一遍,便能算出结果。

    若非她理清账目,他怕是没那么容易惩治这些黑心商贾。身边的吴辰打趣,“殿下生得好看,莫不是倾慕殿下?”

    秦云却笃定十九并无此意。且不说其中缘由他也是亲历者。

    因着这张脸,秦云见过无数女子看向自己的眼神,或紧张兴奋,或局促不安,或故作姿态,或佯装不甚在意。

    独独没有十九这样的:平常。

    并非她性情冷淡,相反,她热情热性,情绪皆写在脸上。

    平常,是秦云觉得在十九眼中,他和旁人并无不同。

    初见十九,她也是这般,双脚裹泥,醉心田野。

    这爻林小院原是姑姑多年前,行军中途临时搭建的院子。姑姑远嫁前,最后一次肃清边疆动乱后,并未回皇宫,而是在此安家,一直到离开秦国。

    那时河堤决口,秦皇已疑心有人为之,朝内外的勾连已蔚然成风,秦皇身体一直不好,有心无力。秦皇溺爱大皇子秦丰,其参与的荒唐之事,速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次干系重大,动摇国本,方开始警觉。朝内无人可信,秦云长年在外,辗转各地边防军,在朝内无根基,想必也无甚勾连。

    老皇帝私心,这种得罪人的事,并不想让秦丰出面,这才将秦云召回。

    秦云得召,暗中开始调查。

    密谋此等大事,定不能临近派个生面孔,定时早已在秦国扎根之人。他下令排查外来一年以上,来路不明之人。

    十九那时已来秦一年多,她独自赶驴车,辗转秦国各地,每到一处便打听粮的产量,良田所在。还买了许多秧苗,装大袋当地的土在车上,行事诡秘,众人对她印象深刻。

    彼时十九已经安顿在一处,不在四处奔走,秦云得知,也十分好奇,带紫狼卫夜里去探院。

    月色幽静,少女一袭粗布衣,站在田里,观察拔掉的一批秧苗。因她太过专注,秦云一行人有人不慎碰到桌上的瓶子发出声响,十九也未曾察觉。他们将她的东西细翻一遍,只有几包不同种类的粮食和几本看不懂的书。

    秦云等人带上书准备离开,却发现十九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在门口。感觉她已在此看了许久,秦云背脊发凉,他们几个竟无人发现。

    “书不能拿走。”

    十九语气平静并无异常,不知为何,秦云却感受到一股倾轧之力。

    “我想知道,里面写得什么?”

    十九仔细解释一番,这些都是农术书,从土质组成,施肥原理,讲到稻苗品种栽种方式,再到不同土地稻种的产量对比。秦云和其他紫狼卫听得目瞪口呆。

    起初听,是秦云还不知对方是否会耍花招,毕竟书上所载,他一字不识。

    不料,少女竟真的认真给他讲述种地之法。足足半个时辰,少女如数家珍讲得生动有趣。身边这几个脚不下田,一进学堂就打瞌睡的家伙竟也认真听了下来。

    十九似乎有种魔力,能让人从她所执着之事感受到趣味。

    “我需要找人看一下,是否真如姑娘所说。”

    三人身形壮硕武力高强之人,对上一个瘦弱的小姑娘。

    此情此景,任何人看来他们足都算得上恃强凌弱,不知为何,秦云却丝毫不觉得他们是强的一方。

    或许少女本身谜团太多,对未知和不确定的恐惧,总让人不安。

    “看完还吗?”

    少女显然不在意他们贸然闯入,更在意书。

    可如此问,显得实在愚钝,若他三人是盗匪,怎会归还?岂非随便诓骗一句,便能将书拿走?

    “若是,自会归还。”

    见秦云表态,少女显然信了,心满意足转身离去。如此态度,即便登门造访,问十九借用甚至抄录,她应都会慷慨相授。

    这让秦云等人觉得,今日偷偷摸摸翻墙来此探查的行径,简直有些蠢。秦云对此摸不着头脑,“你不怕我言而无信?”

    听到这话,十九停下回头,对上十九眼神,秦云竟感受到一丝嫌弃。对方指了指桌上纸笔,“若不想还,抄一本吧。”

    秦云哭笑不得,原来那眼神竟是嫌弃他懒……

    誊抄本被传到司农处,有人凭借书中符号和所绘样式认出内容。

    内容巨如十九所说,内里记载种植作物,皆以秦国国土为基,记载着各地土质对粮苗作物种植实操的影响和改善建议。

    只是还有两本实在无人能看懂。

    她究竟是什么人?

    十九的名字是从附近老农处打听的。少女意图不明,那日离开后,秦云便派人监视其日常举动。

    听说她自打从河里救了村东范平落水的阿母,便一直留在安宁村。

    一个外乡人孤身来此,起先除了范家没人敢搭理她。后来,因她常去附近的农田里转悠,和老农们了解此处田地情况,帮他们干活才逐渐跟村民熟络。众人慢慢发现,小姑娘虽然瘦小,做事却十分麻利。

    浇水水量适宜,除草精细且速度快。且她那边的草也不都拔掉,总会剩下一些。只当她怕累偷懒,打趣一番。

    有人笑她是有钱人家的姑娘来体验玩耍的。直到两个月后,发现粮苗涨势变了。

    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什么时节粮草什么高度农户们一眼便知。

    十九打理的田被揠苗助长了一般。若只是长得高并无甚惊讶,三个月后,粮穗冒出,她打理的粮穗颗粒更大更饱满。

    各家陆续都看出异常,私底下互相打听,才知不是特例。逐渐开始留意她的举动,锄地养苗浇水这些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

    一些媚神之人,私底下传十九是土地爷转世。另一些胆子大,脑子活络的便想上门请教。

    担心这种秘法不轻易说出,村民各拿出自家宝贝,一起登门拜访。

    十九住村东,西面没来过的村民看到十九小院,个个大惊失色。

    房前大块田地细看是数百块碎田拼凑而成,所种粮种作物各异。

    细心之人甚至发觉,每块地土质并不相同。

    平日只当十九是个毛丫头,插科打诨无所顾忌,此刻却觉得神秘莫测不可亵渎。

    刚浇完水,就看见乌泱泱一大帮人手提肩扛,拿着一大堆东西涌来。没等她反应,他们寻了块空地,将东西堆放在院中。

    人情往来虽不太熟稔,可这些年在外行走,携礼上门必是有所求,大半个村的人一起来,想必是见粮苗长势变好,来学经验。

    一起上门正中十九下怀,本就是来教的。先前也教过几处人种田精要,总被对方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要取信之必先示之,果然效果显著。

    粮食,鸡鸭,蛋,还有鱼,居然还有一些编织的首饰。饥荒当道,这些都是他们最宝贵的东西。

    十九并不打算收礼,直到看到一个奇怪的盒子。一个八角的大木盒,样子活像一盏灯。盒子并不精美甚至打磨得有些粗擦,样式却设计巧妙。打开,里面分类装满各种粮食。

    “这是何物?”

    十九似个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一脸兴奋问道。

    一个糯糯的声音答道:“是……锁粮用的,防……老鼠。”

    众人散开,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柔和的脸庞,略带一点没有退净的婴儿肥,有些羞涩,低头不敢直视十九。

    竟是个孩子做的,打磨力气不够,难怪表面不齐整。

    “这怎么用?”

    少年母亲大吃一惊,她眼中地上十九略过那些,无不比这盒子贵重。没想到自家孩子不务正业做得东西,竟能被看上。

    油然而生的得意,狠推了孩子一把,少年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从十九手里拿过盒子开始操作。

    只见他轻轻转动箱子,每转动一个方向,按中间按键,便会有不同粮食颗粒落下。全部转完,他又将盒子交回十九手中。

    围观之人看完都颇为惊讶。

    “要这件,其余的带回去吧。”

    自顾自把玩盒子,见众人面面相觑,反应过来补充道:“明日日始,统一来此。”

    关于种地,十九几乎是倾囊相授。她来者不拒,不厌其烦。这也是为何,见到秦云几人来“偷书”,她能那般冷静。

    为便于传播,十九将种植试验的结论翻译成秦文。尽量简化文中繁琐表达,除却全然不识字之人,稍微识文断字,皆能看懂。

    周围人见她有学问,有教无类,没钱送去学堂的孩子,都跟着十九边学种地边认字。

    其中便有之前做粮盒那个孩子,唤作田桑。

    与其他人相比,十九似乎对他格外注意,教授也格外严厉。

    田桑从未读过书,却有很高的机巧天赋。每日除了让他与其他人正常习字,还会额外教他许多机巧用词。

    许多田桑都不甚听过,只是他本就不爱务农,机巧本事是祖父过世前教的,有些底子他也爱琢磨,有机会学些新奇的技巧铸造本事简直求之不得。

    奈何这些本事变不出粮,父母每每见他摆弄,便说他偷懒不想种地,斥责打骂。

    那日十九的欣喜和毫不掩饰的赞赏,让他此生第一次感受到被尊重,觉得自己是个有用之人。

    每日他第一个跑去十九小院,做了新样式也第一个拿去给十九过目。他弄出的几个松土的器物,经由十九帮着改良,如今家家户户都在用。

    虽然十九年长几岁,可同他一起,他只觉她和他一般大小。

    她总说,他和她知道的一个人很像,心生乐趣,而后便为世间造出万千奇珍异宝。有一日他做的这些,会帮助到更多人,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将其视若珍宝。

    听她这么说,田桑虽总是手足无措,可内心却十分欢喜。

    学了一些文字后,田桑发现,十九教自己的文字并非秦文,但十九让他学,也并未多想,只一味跟着学。

    监视了大半年,十九从未出过安宁村,除了不知疲倦在教人种地,便是和田桑研究些方便种地使用的物件儿,秦云大半戒心放下。

    虽信她没有坏心,但一日意图不明他一日无法全然安心,于是决定登门造访。

    距他夜坊已过了大半年,十九完全认不得他。

    与上次不同,这次秦云穿了寻常衣衫。虽不及皇子衣衫华贵,却也不甚贫寒。让人一眼便看出,他不是来求学的。

    “给姑娘带了酒,那日半夜上门,多有唐突。”

    他早打听清楚,十九不爱其他,最爱饮酒。听他说起那日之事,十九才想起是那个懒得还书之人。

    酒香四散,十九离得远,却也能闻得到,不由靠近想要尝一尝。

    一把接过酒,站在秦云身边,十九却有点呆住,停在原地,惊奇的盯着秦云。

    秦云被她看得有点不适应,欲打破尴尬,岂料十九将酒放在一旁,走上前,竟一把将秦云抱住。

    连同双臂,一并被环抱,十九的脸紧贴他身体。

    被这莫名其妙的热情惊吓,秦云本想将她推开,不料她脸贴在他开始移动,十九的头刚好在她胸口,他想了下,莫不是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味?不等他反应,十九整张脸开始往下游走,从胸口滑至腹部也未停下,还在往下。

    秦云身体瞬间僵硬,呼吸急促脸颊发烫,抬手要推,发现十九突然蹲在地上,抱住了他一条腿。

    她闭上眼,只静静靠着,再无动作。

    秦云只觉,此刻的十九更像个孩童。见她一动不动,秦云低头,十九竟然睡着了?!

    如此不设防防备,秦云更加摸不着头脑。看她好似许久没睡好一般,熟睡至此,只好站着等她睡醒。

    长时间一个姿势,秦云腿有些发麻,正打算抱起她,送回屋内安睡,十九便醒了过来。

    “怎么睡着了...”

    刚醒的十九也觉得不可思议。

    起初闻到酒香被引了出去,可靠近此人,突然感到一股无比熟悉安心的味道。

    十九还没想明白,身体已经抢先一步,上去将他抱住。久违的困倦如同醉酒一般,来得毫无征兆。

    “你可好些了?”

    十九缓过神来,“何事?”

    见十九并不想提方才之事,秦云也顺水推舟,收敛好奇。瞥一眼地上的酒,笑道:“不妨边喝边聊?”

    十九这才想起地上还有酒,转身抱起,招呼秦云进屋。

    一盘豆子,一把鱼干,几包果脯。

    十九将屋子搜罗一边,将能吃的下酒之物全都拿了出来。

    “姑娘不是本地人?”

    这问题十九已可以反应过来了。早些人这么说,她只答不是。对方总要再跟问一句:你是从何处来?

    所以,这句话必然也是想知道,她从何处来。

    对他人,她的回答都是秦国一个十分边陲的村子,那里本就无甚人口,只零星几户,距此又远。

    撒谎一事十九心中坦然。若是简单好奇不想深究之人,无从求证,自然便信了。

    今日来这人是特地来问,要深究的。

    “不能说,会给人惹麻烦。”

    无法据实以告,说出实情,又无意冒犯,便只能是“不能说”。

    来前秦云查过她所说的那处村子的户籍,果然查无此人。原以为她还会拿出这套说辞,不料她竟未敷衍他。

    此话还有另一重含义,她并非孑然一身,确有来路。

    “姑娘来这里,只是教人种地?”

    不肯透露来处,便得弄清意图。

    “也会教识字,识完字便能看册子学,不用我教了。”

    十九想了一下,这么说好像也不全面。

    她只看过几本工具书,想赠与田桑研究机巧,可书中所写也并非秦文,他不识字,只能先教识字。

    问得不够清楚?见她显然没听懂他的话外之音,秦云索性再直白一点。

    “你做这些,有何目的?”

    种地不就是为了多产粮食吗?这下换十九费解了,这是什么笨蛋问题?

    十九猛喝一口酒,美酒入体,她稍显平静。

    人虽笨,但酒是这人带来的,喝了便说不出难听的话。

    平日里看一些大孩子给一些才来不久的小童答疑解惑,因小童弄不懂总是暴跳如雷。

    十九总是不解,学习一样本领,从不懂到熟稔,总有进度,再者人各有所长,天资在一处总有长短。因而再笨拙的小童,十九也不觉重复教授不耐烦。

    这人分明一成年人,可所问问题,三岁孩童都知。

    “为了多产粮,不饿肚子。”说完猛喝一口酒

    秦云头皮发麻,实在搞不懂,她是装模作样故意敷衍,还是真的一颗玲珑心。

    “为什么非要来安宁村?”

    不能再绕下去了。

    十九还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模样。可她的话,却如一颗闷雷,在秦云心头炸响。

    “这里的人快饿死了。”

    若如此事实让秦云感觉当头棒喝,十九最后的发问,才让他如被雷击。

    “你不是皇子吗?他们快饿死了,你不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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