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偏偏事与愿违。

    梦里时间流逝的飞快,几乎是一眨眼,酒楼就变得模糊,背景逐渐变成了宝相庄严的大明寺。

    这是父皇给他定好的行冠礼的地点。

    周昭寒看着梦里的自己,站于千尺台阶之上,前面就是巍峨屹立百年的大明寺,身后则是文武百官与各州派遣来的使者。

    这其中,有个娇俏的面容格格不入。

    秦娇娇穿着红衣站在那里,从周昭寒的角度能看见她低头时晶莹透亮的粉霞。

    但周昭寒只是扫了一眼,须臾便移开了目光。

    秦娇娇的身后站着元吉,是那个元家出了名的颠狗。此刻元吉正似乎察觉到什么,整个人都如同圈地盘的狗一般立在秦娇娇身后,对着周昭寒呲牙。

    周昭寒摇了摇头。

    而在他转过身面向大明寺后,人群中那个穿红衣服显眼异常的秦娇娇,慢吞吞地抬起了头。

    那双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高台之上的储君。

    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野心与欲望。

    梦里的周昭寒不屑一顾,梦外的周昭寒却记得清清楚楚。

    就是这样的眼神,让他从梦见她的第一刻起,心里就有了浓浓的戒备心理。

    几乎是下意识地记住了这个女子。

    并且在之后的五年里,派人前去青州探查她的消息。

    如今,周昭寒已经有二十岁了。

    时隔多年,他终于见到了他梦里那个玩弄人心于股掌的女子,却不是在他的冠礼上,而是他弟弟周朝歌的选妃宴上。

    周昭寒提着笔,在宣纸上静静地思虑了许久。

    命运早就脱轨,在梦里自愿前来长安的秦娇娇如今却是被圣旨架进来的。

    这五年来,他利用这一场场预知梦,拨乱反正,将一切可能动荡的因素都安稳地放置于眼皮子底下。

    只差了一个杉杉来迟的秦娇娇。

    他其实不该警告她的。

    毕竟哪怕在避秦娇娇如蛇蝎的梦境里,对方也一直是他背后的盟友,旁人在说她是妖后的同时,也一定会骂自己为昏君。

    周昭寒想,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警惕她。

    梦只是梦。

    梦中那些事情已经被他从根源上解决了。

    杜离没有被派往青州,秦家自然不会被架空,青州也不会失守,元家势力如今也被秦娇娇轻而易举地拔起来了...

    所以她再没什么理由,往上爬了。

    他不仅不应该警告她,甚至不应该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了。

    妖妃和昏君,说到底也只是一场荒唐的梦。

    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打消周斯帝对于他的杀心。

    是的,梦里的周昭寒最后杀了周斯帝。

    只是因为先下手为强。

    他若不杀父皇,父皇就会杀了他。

    黑子与白子对弈,这父子二人就像是一个壶里的两只蛊虫,最终只能活下一人。

    “殿下,这是近日陛下召见的文臣名单,其中只有于侍郎是陈老的学子,其余人都是这两年科举提拔上来的,还请您过目。”

    天不过晓,饶是夏季犹有寒气。

    但是东宫上至储君,下至门客,却已经都起来了。

    陈生是陈家的第十七代嫡系孙子,被陈老派来东宫辅佐周昭寒,他素日里向来沉默寡言,只管些政事。但今日陈生格外大胆,看着气色不好的周昭寒,竟硬着头皮口头关怀了下。

    “殿下一心向政,本该是百姓之福。但请恕小人多嘴一句,今非昔比,九殿下都到了娶妻的年龄了,这东宫还依旧没什么女主人,就有些不像样了。不说别的,殿下一日没有太子妃,就一日没有子嗣,在继位一事上,平白多了旁人诟病和猜测。殿下为大局也为私情,于情于理都要考虑些太子妃的事了。”

    周昭寒停下了笔。

    出于那些梦境,他对于男女之情天生排斥。

    “为私情?什么私情?”周昭寒平静道:“若是陈家让你来当说客的...”

    陈生后背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心如死灰地应了句“是”——现在周昭寒看都看出来了自己是因为陈家才提的,那老爷子的想法就又要泡汤了,等自己回了家,肯定逃不开一顿好打。

    “——那你回去告诉他们,备好一份世家贵女的名单,再来找孤说这些事。”

    周昭寒话音刚落,就看见陈生猛然抬头,脸上是不敢置信的惊喜,“殿下这是同意了要选妃了?”

    周昭寒说为何不同意,“孤今年已经过了二十岁冠礼,你们说的在理,也是时候考虑这些了。”

    陈生心想那之前殿下可不不是这么说的,陈老送的一沓沓名单往往看也不看地就扔了出来。

    不过虽然不知道为何殿下改了主意,但这件事很明显是好事一桩。

    其实陈生猜的不错。

    周昭寒一开始听到选妃这两个字的时候,确实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就想要拒绝。

    但最后这个男大当婚的储君微妙的停顿了下,忽然发现他只是下意识的抵触,但其实并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所以便改了口。

    太子妃。

    一个即将和他荣辱与共的女人。

    ——周昭寒想,必然是大气知礼的,便是不是,也绝不会是秦娇娇那样的。

    ……

    “阿嚏——”

    海棠院,秦娇娇打了一个喷嚏。

    因为之前做的梦,她惊醒后便没再入睡。

    “是谁在暗恋我?”她拿帕巾擦了擦鼻子。

    院子里,池塘中央随风而动的芙蓉花沙沙作响,似乎在为之应声,天边的第一抹晓白浮现了出来,金光闪闪的红太阳从云层中射出万丈光芒。

    天亮了。

    海棠院自然不会养鸡。

    但总有人能和鸡叫般准时。

    “秦娇娇——秦娇娇——你醒了吗?”

    秦月茗还穿着亵衣亵裤,什么都未梳洗就急匆匆地推门而入。

    身后跟着睡眼惺忪的景明和一脸焦急的春和,两人显然是拦过了,却没拦住。

    “怎么了?”秦娇娇今日醒的早,所以没生气,只是支着下巴歪头看向秦月茗。

    “慕容雪给冯家下聘了,你知道么?”

    秦月茗脸上的焦急不算作伪。

    这消息若是早三个月出现,在青州必定能引起一阵血雨腥风。但是如今...秦娇娇已经来了长安要另寻他人,慕容雪似乎另娶旁人也是一件正常事。

    更别提冯家还是祁王妃的母家。

    那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那日选妃宴最后的游神,他不是也邀请了冯三娘子么。

    因此秦娇娇愣了下,然后蹙眉问道:“就这么点事?”

    “不,”秦月茗吐出了一口浊气,忽然闭上眼睛,一字一句道:“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慕容雪要聘冯家女为妻,元家女为妾——”

    “……”

    秦娇娇沉默了一瞬,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她试探着问道:“那个元家女,是不是那日你我见过的元芷姑娘?”

    “是,你怎么猜到的,但是算了这不重要了,”秦月茗显得有些急切,头发一根根地炸了起来。

    “重点是,那可是元家人!”

    “咱们本来就和他们结上了梁子,好不容易能趁着这个机会把他们掰倒,若是真让元家人和祁王府联姻,那之前那么一些遭不就白恶心了。”

    秦娇娇困惑道:“秦月茗,这是谁给你的消息?”

    “前面的姑且还可信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元家在青州也有几年的商业来往,保不齐就开了什么条件打动了祁王,让他同意派慕容雪搭手把他们捞出去...”

    “但是冯家是开国世家,这几年荣宠不断,冯三也是冯家的嫡系,怎么可能甘愿还没过门就得知自己要和别人共侍一夫。”

    “除非...”

    秦娇娇忽然改了语气,神色变得郑重,缓缓道:“这三家达成了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交易。”

    “毕竟,元家和冯家本也是姻亲关系。”

    元家虽然大部分暗线都已经被拔出来了。

    但仍有几笔和冀州永州的生意藏得很深,或许就是做交易给了祁王和冯家,获得了断尾求生的机会。

    只是可惜一件事。

    秦娇娇闭上眼,脑海中似乎又出现了那个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她想,可惜——很是可惜。

    最后她和慕容雪都为了婚嫁一事来了长安。

    但连累到最后,却是一个人也落得想象中的结局。

    他曾经最讨厌祁王妻妾成群,害得祁王妃思虑过重英年早逝,如今他自己竟也变成了即将迎娶娇妻美妾的普世男子了。

    至于自己...

    秦娇娇莫名想起了周昭寒的警告。

    竟是也不知道何去何从的。

    不过,要说喜事,也是有几件的,她忽然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义愤填膺的秦月茗,微微勾嘴笑了下。

    “贺必昨夜熄灯后,是不是让人来从墙上给你递信了?”

    贺必这个人名一出来,秦月茗就一下子从带刺的刺猬变成了带刺的玫瑰,整个人都小媳妇作态般地羞羞哒哒道:“你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刚刚的消息也是他昨晚信里写的。”

    秦娇娇轻轻笑了下。

    很久之前,慕容雪也曾半夜派遣门童来给她送信。

    昨夜贺必写给秦月茗的信刚从海棠院的墙上飘过来的时候,春和就向秦娇娇汇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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