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历八月,是麦子成熟的时节,伴着金黄的麦浪,朝歌迎来了第一波血腥的收割。

    “殿下,大王传令来,让您梳妆准备今晚诸侯的朝贡宴”,

    吱呀的一声,雪影缓缓推开门,搜寻着殿内主人的身影,殿内黑沉沉的,空气中仿佛还漂浮着几分血腥和腐朽气息,自上次从未央宫出来后,子受便命人用厚重的夜幕锦将整个朝瑶殿裹了起来,夜幕锦素有夜妖羽翼的说法,向来有价无市,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一尺夜幕锦便能让那些朝中权贵们争破了头,子受倒是大手笔,用来做给牢笼遮光的帘布,殷曜知道他什么意思,无非是妲己一口咬定遇袭与她殷曜无关,而这却打消不了子受对她的疑心,可偏偏他又查不出什么,只能送这个来警告她:她殷曜只是他掌心里的一只鸟,别生出什么妄想,她永远逃不出这个牢笼。往好的方面想,这倒遮挡了一些人望向朝瑶殿的视线。

    “素霜还没回来吗?”殷曜随意的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丝,抬起惨白的手试探性的去抓住透进来的那束光,可随着门的紧闭,那束光突然断了,随后决绝的消散了,殷曜自嘲的笑了笑,她忘了,自己一直是一个人,“没有,或许素霜姐姐在路上耽搁了,殿下,奴听说鄞州反了,大王震怒,这次朝贡宴也是商讨这件事的”,殷曜倚在床边,看着雪影倒有了几分陌生感,“扶本宫起来”,雪影向前小心的探着步,摸索着扶着殷曜的手臂,雪影引导着殷曜走向妆台,却被殷曜强硬的姿态打断,殷曜姿态慵懒半倚在在了床上:

    “雪影,你跟了本宫多久?”

    雪影将被子给殷曜盖上随后替殷曜掖了掖被便摸索着去点灯,

    “殿下忘了吗?奴自殿下分殿独居时便跟着殿下了,如今已有一十二年了,当初父亲糊涂,先王下令奴满族皆随太妃殉葬,看守的人不察,奴便逃了出来,奴实在是幸运,随便躲进一个宫殿便是殿下的寝宫,殿下救了奴还重新给了奴一个名字”

    暖黄色的灯光由弱渐强,一瞬间照亮了小姑娘灿烂的笑颜,烛火跳跃在其真诚的眼睛里,但这些沉思中的殷曜却并未看到。

    “雪影,一个时辰后唤本宫”,

    刚刚点燃的灯转瞬间又熄灭了带走了眼里的光亮,殷曜感觉眼眶有些酸涩心脏此时无力的仿佛已经经不起跳动,

    “诺”,

    雪影揖身小心的退了出去,殷曜却并未睡下,而是缓缓翻身坐立起来,素白的脚重重踏在墨黑地毯上,雪影若是借着烛光回头看顾殷曜一眼,便会被她满身的血迹惊到,素白的里衣身前如今大片大片的血迹离远看像是夺人生机的红山茶。三个月的时间渐没,殷曜能明显感受到体内生机的渐渐流出,平日醒着的时间也只剩下寥寥几个时辰,她凭着对殿内陈设的记忆摸索着走到衣架前,沾着血迹的里衣缓缓滑落,重新换上干净的衣服,她从那件玄色衣裙中取出那包药,今晚的宴会就靠它支撑精神了,她也已有一月未见卫琅了,不知他是否受自己牵连。殷曜没有丝毫犹豫,打开那包白色的药便直接吞服,脚步虚浮,摸索着重新躺在床上,等待疼痛的到来,她想起那个奇怪的人-大祭司新收的徒弟祈一,大祭司告诫她这药能使伤者振奋精神维持五个时辰但会加速她身体的衰败,而且这药只能服三次,每次还要忍受蚀骨之痛,第三次服完便会直接升天让她与大商先祖团聚了,大祭司让殷曜自己选择是否服药:

    “殿下,您若不服药,老朽拼了这条命也会为您找到续命之法,”

    殷曜目光沉静看着桌上空落落的那包药,最终还是将它收进袖中,抬头问:

    “剩下来的两包呢?”

    “这味药的药材极为难得,老朽还需继续炮制,若殿下需要,当然臣希望殿下永远不用服第一包药,便派人来取”

    ,殷曜似有所得的点了点头,掂了掂手里药包的分量:“知道了”大祭司跪下行了个大礼“恭送殿下”殷曜摆了摆手转身离开,正当跨门离开,他的徒弟祈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前,两人四目相对,祈一不知想到了什么,倔强地看着殷曜张开手臂拦在门前不让殷曜离开,殷曜看到他许是为了刻意忽视心底的苦涩,眼中趣味顿生,故作疑惑的神情笑着说

    “小哑巴,是你啊,怎么,有何事吗?”

    但祈一只是执着的看着她,张了张嘴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半响,无力的垂下手臂,侧身让行

    “关心我?谢了”

    殷曜俏皮的拍了下祈一的肩膀便大步向前迈开,

    “若有机会,下次定请你喝茶,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祈一正身注视着此刻活跃鲜活离开的背影,他有点不敢想象如此血肉饱满的人最终也会变成形销骨立的可怖身形,他竟有点不忍心,

    “不对,她不过是大局的一枚棋子,不能有这种可笑的情绪,这个女人当真能蛊惑人心”,

    大祭司却突然越过门槛像饿狗扑食一般扑的一声跪倒匍匐在祈一脚下,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手胡乱的抓着祈一的衣摆,嘴里含糊的说着:

    “解药解药,我已经按照你的话去说了,解药给我”

    祈一神情倏的冷了下来,他居高俯下睥睨着这个大只的可怜的“饿狗”,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随意的扔在地上,药瓶触地便摔得粉身碎骨,其中药丸掉在地上散布开来,沾上灰掩盖了它本来的颜色,但大祭司好像疯魔了般,视若无物,像是濒临饿死的灾民,一个劲的往嘴里塞根本顾不上十分洁净,不久,大祭司的慌张急促的呼吸渐渐稳定下来,如烂泥般瘫在地上,祈一回头看着堂门前彻底消失的身影,掸了掸衣摆,神色淡然甚至有些鄙夷的跨过大祭司扭曲的身躯离开,背影萧索,与四周堂皇格格不入,

    “世人两无扰,唯有利动人,果然啊,果然,她不过也是个棋子,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改变什么”。

    又一波痛感来袭,竟让她连回忆都不能,殷曜额头青筋暴起冷汗不停,她死死咬住嘴唇避免发出痛吟,紧紧的攥着锦被,团成了一团,企图得到些支撑,或许是心有所念,她似乎闻到了海棠香,窗前那人浅笑借着鬓边娇俏的海棠逗她开心,如梦似幻

    “真疼啊,伯邑考,我好疼”

    呢喃哽咽的声音竟有些委屈,悠悠的宫殿却并没有人回应她。

    偌大漆黑空阔的宫殿,一个小人蜷缩在她的一方之地,忍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思着她的可恋不可及。

    “殿下,殿下,时辰到了”

    雪影焦急呼唤的声音将殷曜飘散的意识拉回清明,殷曜恍如刚从水里爬了出来,她强振精神,吩咐下去:

    “雪影,备汤,本宫要沐浴”,

    “殿下,可是时辰要来不及了,大王还等着殿下请安呢”

    “你的主子到底是谁,是本宫还是他子受!”

    殷曜厉声质问,雪影放下手中点燃烛灯的家伙什,连忙跪伏在殷曜脚下,微弱的烛火将殷曜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忽明忽暗,殷曜的半张脸掩映在黑暗里,殷曜俯视着雪影的头顶,终是无声的叹了口气,她降下身子,抬手指尖挑起雪影的下巴使得雪影不得不与她直视:

    “雪影,跟了本宫那么久,本宫大概的脾性你应该知道,本宫不在乎你的过去更不在乎你有什么私心,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不能背叛本宫”

    “殿下,是奴逾矩了,求殿下宽恕奴”

    雪影重重的磕着头,一声一声在殷曜心上砸出一个一个深坑,殷曜伸手拦住雪影欲再磕的架势,她扶住雪影的肩膀,无奈的看着雪影,语气轻柔:

    “雪影,本宫不蠢,鄞州的事不是你能知道的,如果有人是想让你拿这件事来试探本宫,估计要让他失望了但是我也不想追究你的主子是谁了,人和人之间不能只有利益,你说,对吧?我不知你心中怎么想,但那么多年的朝夕相处,你对我殷曜而言早已不是一个奴仆的身份,我当初救你不是让你充当牺牲的棋子的,好好的照顾自己。以我现在的处境,我不便多有动作,明日朝贡宴后你便离开朝歌吧,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我为你埋了三百两黄金,你的奴契也在里面,这些钱也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你自由了”

    末了的语气慨然,是殷曜的渴望不可及,说完,殷曜决绝转身离开走向殿门

    “来人,备汤”“殿下!殿下”

    雪影望着她单薄却坚韧的背影,怎么也放心不下,她不想自由吗?她想的快要疯了,那是她梦寐以求的,但她不行,她知道她的公主如此聪慧迟早会知道真相,又或许她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捅破,背后掌控她的人虽然另有其人,但她自逃入朝瑶殿被殿下救下的那天起便发过誓这辈子她要用生命去保护她,雪影神情悲怆连滚带爬跪着爬向殷曜脚边:

    “殿下,雪影只有您一个主子,绝没有二心,您不要赶奴走,求您了,殿下”

    雪影无助的抓住殷曜的腿诉说着衷情,殷曜似乎耐心告终,她倚着门框,姿态懒散俯视着雪影,眼神平静像是藏在湖底凛冽的利剑

    “你想好了?你可只有这一次机会,这些话本宫不会说第二次”

    “想好了,奴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

    雪影眼神坚定仰视着她的殿下,她敬爱她的殿下,至死方终,甘之如饴。殷曜状似随意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好像赤焰燎过,寸草不生,那么火热而荒凉:真是死心不改,究竟是哪个混蛋骗的她甘当棋子能用命去守护。殷曜拂袖背手离开朗声吩咐道,好似先前的难堪从未发生,

    “本宫要沐浴”

    “诺,可是殿下,奴也是真心为殿下着想,时辰当真来不及了”

    说完又要磕头,殷曜这次回殿姿态悠闲并未拦着,

    “让他们等着,卖最低等的奴隶也没听说不让吃饭的,何况今晚的大菜是本宫,本宫不到,今晚的宴席可开不了,不把本宫卖个好价钱王叔怎么能甘心呢,”。

    “殿下,还有,长公子也,会来……”雪影突然想起来她本来也是要说这件事的,她直起身想告诉殷曜,可想起殷曜刚刚的警告让她心有余悸,最终的话语渐弱吞没在嘴边。

    呜----呜---昂扬的战角声在厚重的宫墙之内此起彼伏相互呼应,朝歌好似进入了一个不定时的轮回,迎来了新一批的‘故人’。空旷寥落的朝歌城在几百年的时间长河里从不缺乏客人,迎来送往,客人变主人,主人变客人的戏码也时常上演,它就像赌桌上的筹码,庄家费尽心机的去控制占有利用它,散户拼了命一拥而上抢夺试图变成庄家,但所有人都不是因为热爱它本身而去拥有它,它的价值有时大的无法估计,有时小的一文不值,但一点可以明确,任何人都无法真正拥有它,你也可以称它为“王的无主之地”,各色部落的族旗立于崇德广场前簇拥着正中间的墨色赤金玄鸟旗迎接来往宾客,气温骤降,晚风呼呼作响扬起风沙糊的让人睁不开眼睛,依稀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潮湿与水汽,抬头望乌云集结一时分不清是天色本就晚还是黑云压顶照的个个人心惶惶,惴惴不安,看来大雨将至,这是每个人进入千秋殿前的内心写照。

    殷曜并未乘轿撵,身后跟着一群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的走向千秋殿,雪影不解,殷曜恶趣味般的笑着眨了眨眼睛的吐露了两个字“排场”,不过,她此刻的心情并不友好,她近似厌恶般的看了眼黑压压颇有些山雨欲来意味的天空,

    “羲和长公主到!”,

    脚还未迈进殿门,礼官便高声呼道,殷曜驻足站在殿前正身张开双臂视线看着千秋殿的牌匾,雪影碎步低头上前最后整理着殷曜身上的挂饰,用着只有她们两人听得清的声音低语道:

    “殿下放心,雪影会陪着殿下的”

    便闪身让到一旁,殷曜却并未答她,殷曜正视前方抬脚迈进殿门,第二声

    “羲和长公主到!”

    再次响起,细碎的素色月影纱裙摆随着松石腰坠缓缓摇曳,额间的黄金链饰映着灯光闪烁为殷曜增添了让人不敢直视的华贵,高高在上,当真如可望不可及的神明,殷曜双手端放身前,露出了腕间的翡翠和玛瑙手串,少女肌肤如雪,与颈间玉项圈的通透结合的相得益彰,侍女们纷纷停在在昭阳殿外列成两侧等候。她目视前方,眼中无物又似有万物,待她走过长廊,步入正宴,先前的清冷走廊被眼前的灯火热闹所取代,第三声

    “羲和长公主到!”

    杯盏落桌,原本坦荡的地毯顷刻被站起身的宾客们倒满了黑影,那共同的黑色指向像一把钩子要制住来人,众人脱离原本的寒暄,卸下伪善面具露出原本野兽般精明的目光纷纷将注意投注到这位神秘的长公主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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