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祝向云卷起竹帘,出现在前厅里,一眼便看见了五个黑衣人,不禁感慨。

    那五个黑衣人连同被包围的楚留香和胡铁花也循声望了过去,看到来人后,楚留香不禁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若是从前有人说我运气不错,那我一定会一笑了之,如今看来,我运气确实不错。”

    吃惊的不只有楚留香,所有人都惊住了。

    名扬天下的拥翠山庄居然会出现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而他们却连半点异样都未察觉到。

    在不久之前,这里出现了一个剑阵,一个由天下最具盛名的几位剑客共同所组成的剑阵,楚留香则是试阵的人,而现在,这里又多了两个人,来的两人都分别背着自己的剑。

    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剑客视线一下就落在了祝向云背后的剑上:“敢问阁下来此做什么?”

    正如祝向云遇到的每一个人一样,这些剑客无一例外皆认出了那柄绝世名剑。

    这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没有人会忽视掉赤霄剑。

    他们之中皆是武林中的泰斗人物,即便看在赤霄剑的面子上,说话的气势仍然能令人生出几分怯意。

    但祝向云丝毫不惧,仍不卑不亢地上前抱拳道:“晚辈祝向云,数月前无意听闻李前辈创出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阵法,晚辈不才,特携挚友前来闯阵。”

    那位剑客目光一凛:“你要问剑?”

    祝向云点点头,道:“既是问剑也是闯阵。”

    其中一名身材瘦削而颀长剑客语气阴沉,似乎对突然冒出来的祝向云很不满:“那你可知这里是哪里?”

    “拥翠山庄,传闻拥翠山庄的主人李前辈曾是天下第一剑客。”

    “既然知道,还不速速离去。”

    “晚辈初入江湖,不曾见过世面,既然有幸来到这里,自然是想领教一番天下第一剑客的风采。”

    那剑客冷笑一声:“老夫劝你一句,江湖水深得很,可不是你这个小丫头能把控得了,哪来的回哪去吧,莫要待在这里。”

    祝向云笑了笑,并没有因此退怯:“不劳前辈操心了,晚辈水性一向不错。”

    胡铁花的视线在楚留香和祝向云身上来回打量,越看越觉得眼熟:“我怎么觉得在哪见过这姑娘呢?”

    楚留香回望了他一眼,也有些好奇。

    胡铁花再次觑了祝向云一眼,余光瞥见她身后的那把剑,他瞬间就想起来她飘逸的轻功:“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沙漠里那姑娘吗?当时我还夸过她轻功呢。”

    楚留香突然想起前几次的事情,他这位小友轻功确实了得,无论在什么时候,总能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此刻的楚留香欣慰地笑了笑,像是看到一位出色的后辈在江湖崭露头角一样。

    那位剑客闻言,笑道:“小姑娘真是英雄出少年。只可惜你还太年轻了,这里并不适合你。”

    “前辈还未见过我的剑,怎么就轻易下了定论?适不适合总要试一下才能知道。”

    这次没有人回答她的话了。

    过了半晌,一旁的李玉函适当开口:“这五位前辈平生从未和人联手作战,今日之后,也绝不会再和别人联手作战,前辈他们今日只不过是为家父了一心愿而已,姑娘还是快些离开吧。”

    楚留香淡淡笑道:“正如阁下所说,这几位前辈是为了令尊的交情才会站在这里,只是不知道,今日之事,是为了完成令尊的心愿还是阁下的心愿?”

    李玉函面色不变,道:“香帅可真会说笑,自然是为了家父的心愿。”

    楚留香眼神淡漠,缓缓道:“那么,令尊的心愿真的是想要试一试这万年难寻的阵法,还是想杀了我?”

    李玉函面色苍白,一时间竟答不出话来。

    祝向云循声望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若不是此人开口,她都快忘了旁边还站着两个活人,秉承着友好往来的原则,她还是很礼貌地问了一句:“敢问阁下是……?”

    旋即看向他身旁额头冒出一层密密的汗珠,几乎快要瘫倒在李玉函怀中的女人。

    良久,李玉函脸上又挂起熟悉的笑:“在下李玉函,拥翠山庄的少庄主。”

    祝向云点点头,算是知晓了。

    西门吹雪也随之瞧去,只此一眼,目光一凛:“是你。”

    他的声音很冷,如同寒冰,如同地狱。

    画眉鸟——

    他手中的乌鞘长剑已经有出鞘的趋势,若不是顾忌着剑阵外的祝向云,此刻他的剑已经划过那人的咽喉。

    祝向云瞬间就领会了他话里的意思,她握着剑的手指蓦地收紧,关节有些泛白,这剑阵是要闯的,画眉鸟也是不能放过的。

    她足尖一点,竟是借力腾空而起,手中的赤霄甫一出鞘,带起猎猎狂风:“几位前辈,莫要分心,接我一剑。”

    那身形瘦长的黑衣人惊叱道:“好快的剑!”

    仅是短短四个字说完,他不但躲开了祝向云刺来的这一剑,还在剑光之中与其交手了两招。

    胡铁花站在原地喃喃道:“老臭虫,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快的剑!”

    从前他闯江湖时,也见过不少剑,有华山的清风十三式,也有峨眉七七四十九式,更有武当玉树剑客的一剑之美,如今他又见到了让他惊心动魄的一剑,如清风临境,剑若游龙起,满院风雪飘。

    此剑快到让人看不清剑影,却能让人从中窥见不一样的景致,若是眼前浅的人,便只能看出这一剑的美,不能领悟剑中深意,剑气磅礴之下,虽无杀意,但战意满满。

    快剑可破光阴,有时候也能杀人,只不过她的这一剑并无杀意。

    一旁的西门吹雪自然也从中看出了几分门道:“不过几日,剑法居然又精益了不少……”

    余下的话他并未说完,或许连他也在惊叹祝向云这一剑带来的震撼。

    自古少年出天才,他的这位朋友在今日之后,定会名扬江湖。

    祝向云那边自然是打得火热,剑气震荡,发出爆炸似的轰隆声,剑招相接之处炸出一道道寒冰,携带着剑气向四处射去。

    楚留香虽然也在惊叹之列,却没有忘记和李玉函说话,柳无眉对他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

    在剑光四溢的紧张气氛下,还能和要杀了自己的人聊得有来有往,这世界上除了楚留香也估计只有陆小凤能有这么大的本事了。

    西门吹雪好奇地看了一眼楚留香,江湖传闻这位盗帅从不杀人,那他是怎么让那些敌人甘愿投降的呢?

    总不能是靠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吧?

    西门吹雪神色顿时复杂起来。

    46.

    楚留香成功从柳无眉手中“借”了李观鱼的秋水剑,在胡铁花的郑重担保下,楚留香在剑阵中和李玉函打了起来。

    在众人打得难舍难分时,西门吹雪清楚地看到胡铁花往角落里开着的那扇窗子走去,不消多时,胡铁花又停在原地回望了楚留香一眼,他又把视线投向剑阵中的楚留香,旋即发现瑟缩在角落里的柳无眉。

    庭院中绿荫满地,静寂无人,只有破风的剑风,自厅堂中传出,剑风虽急,却没有从中听到剑刃相击的声。

    清风拂过院落,满院木叶萧萧。

    拥翠山庄不愧是武林世家,前厅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却没有一个人敢来看热闹。

    西门吹雪抬头,远处有人家升起了袅袅炊烟,微风中隐隐传来米粥的香气,显然正是早上的早餐,他的手臂抱在胸前,抱着他的剑,目光又放在正在剑阵中和一个身形矮小的黑衣人比剑的祝向云身上。

    炊烟,自东方的一棚紫藤花后升起。

    西门吹雪眼尖地瞧见胡铁花向那边掠了过去,然后发现有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此刻也从角落里往后院走去,他紧盯了柳无眉一瞬,很快便明白了柳无眉的计划。

    这个剑阵是用来杀人的,杀的还是楚留香,柳无眉手上有楚留香想要的东西,所以胡铁花才会偷偷溜走。

    计划虽好,可那位胡大侠似乎太过轻敌。

    突然,他听到一阵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自剑阵中传来。

    “快到开饭的时间了吗?怎么这么香?”只见剑阵里的剑光化作漫天光幕,已愈发密集,似乎从中瞧不出丝毫漏洞,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祝向云依然没有退却之意,反而还有心思去讨论其他事。

    剑阵中最狠毒的剑招全是冲着楚留香去的,其余几位黑衣人除了要启动剑阵,还会分出余力来和祝向云过招。

    或许是这个江湖已经沉寂太久,少年英才他们也有多年未曾见过,心中又顾忌着老友的心愿,所以心照不宣地全把力往一处使,都想和这位前来问剑的少年人过上几招。

    楚留香脸上依然挂着得体的笑:“小友真是好兴致。”

    又是一剑袭来,剑风如火,楚留香只好运着轻功避开。

    剑阵在变幻,和她交手的剑客也在换人,只是这次她运气不行,碰上了李玉函,虽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可耐不住这人心思狠毒啊,招招往她命门砍,不仅如此,他的剑差点削掉祝向云的半截衣袖。

    “俗话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祝向云闪身避开李玉函那一剑,“我说,大哥,你出剑的时候,能不能看准点,我这可是云烟细棉的料子,一千两一匹,长这么大,我就这么一件好料子的衣服,你别给我整坏了,补起来很麻烦的。”

    西门吹雪闻言,淡淡一笑,他的朋友永远正经不过一息。

    不过,这样也很好。

    祝向云有些生气,打架就打架,甚至你刺她一剑都没问题,但是你别碰她的衣服!

    她快被气笑了,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静心凝神,别怕,这个剑阵也有破绽。”

    而且破绽特别明显。

    西门吹雪察觉到她的状态不对劲,连忙用内力传音。

    “李玉函的剑术不行。”

    十分简短的一句话,瞬间道破了这个剑阵最大的破绽。

    李玉函虽然也习剑,但很显然他并未得到李观鱼的真传,不然出剑的时候不会只有形似却无半分剑心。

    祝向云急忙调整心态,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也不是用心思索的时候,更不是用嘴问的时候。

    剑阵中剑气凛冽,剑势也随之变化,西门吹雪忽地抬眼,怀里的乌鞘剑隐隐有出鞘之意,他运气稳住自己的剑,视线紧紧追随剑阵中的人。

    所有人的精神和力量,全神贯注在手中的剑上,催动剑阵的六人,他们的心与剑早已合二为一。

    那六把长短不一的剑,在此刻已化作一柄剑,手中无剑,却剑气纵横,这是可以称为绝世的一剑。

    轮椅上的李观鱼眼中也露出了惊诧之色,枯瘦的手指屈伸在空中,他似乎也想奋而起身,去握住自己的剑,投身至这场比拼中。

    剑势铺天盖地袭来,西门吹雪瞳孔紧缩,怀中的剑已被他拿在手里,他余光瞥见笑得十分愉快的柳无眉,眉头紧蹙,只是片刻之间,他手中的乌鞘剑已出鞘,锋利的剑刃已架在柳无眉肩上,离她的脖颈只有一寸的距离。

    “你最好安分些,我不希望在这里杀人。”

    西门吹雪的话如寒冰地狱,但不会有人觉得他在开玩笑,因为柳无眉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剑在此刻真的带着杀气。

    在死亡临近的那刻,柳无眉面色发白,却仍然笑着说道:“西门庄主说笑了,妾身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是吗?画眉鸟——”西门吹雪手中的剑又往前移了一寸,紧贴着她的皮肤。

    柳无眉额头已冒出豆大的汗珠,此刻,她又想起了那夜断臂的痛苦,脸色已苍白如纸。

    西门吹雪是个剑客,所以他生平最厌恶滥杀无辜、在背后使小动作的人,而柳无眉恰好两样都占了。

    祝向云却格外与众不同,脸上写满了惊奇,眼里充斥着激动与欣喜,愣了半晌,忽地手中的赤霄剑往天上一指,不惧亦不退:“想不到我初入江湖,便能和前辈这样的对手交手,是我祝向云之幸。”

    她足尖点地,借力跃起,手中赤霄泛起荧荧白光,旋转,出剑,扭身,剑气汹涌,丝毫不比那一剑差。

    六柄名剑对上秋水和赤霄两柄名剑,只在瞬间分出胜负,但剑阵外的人却看不出谁胜谁负,因为那剑气如潮,罡风之中只剩楚留香和祝向云的身影。

    院落中狂风四起,剑影如痕。

    突然间,只听得“铮”的一声剑鸣。

    满天的剑影竟然全都奇迹般消失不见,李玉函和那五个黑衣老人的身子,像是在空气中定住了一般。

    祝向云手中的剑已然劈了下去,似乎带来了一阵极寒之气,迅速在院子里散开,院落里的紫藤花上的朝露已凝结成霜,天空中落下簌簌雪花。

    而楚留香悄无声息地来到李玉函身边,左掌拍在李玉函的胸膛上,右手却抓住了他的手腕。

    楚留香手中的剑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而他既然用李玉函的剑,挡住了那身形清瘦颀长的黑衣老人刺来的剑。

    身形枯瘦的黑衣老人左右双手中竟然各自握着一把剑,其中一柄剑,正是先前楚留香从柳无眉手上“借”来的秋水剑。

    这个剑阵的每一剑都经过他们无数次的演练,六柄剑不多不少,恰好能相互配合,让人无路可退,而楚留香的这一番操作,成功让剑阵无法运转下去,祝向云的那一剑更是成功让剑阵被打乱。

    饶是剑阵中的六人再怎么厉害,这一剑霜寒也是鲜少有人能够抵挡。

    剑阵多了一柄剑,成了蛇足,李玉函也被楚留香挟住了要害,眉目间已染上霜白。

    为了李玉函,他们只好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吞吐之间白雾腾腾,雪还在不停落下。

    五六月的天气,拥翠山庄迎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寒冬。

    祝向云搓了搓手,朝手心呼出一口热气,地上已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她抬头望了一眼,十分疑惑:“我当初使出这一剑的时候,也没见下雪啊?”

    西门吹雪隐隐觉得不对劲,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用的这一剑。”

    祝向云挠头,努力回想:“好像是冬天吧……我也不太记得了,可是天山上终年冰雪……”

    说完,她恍然大悟,正欲说些什么,忽闻“轰隆隆”一声巨响,她与其他几人之间出现一条十丈的沟壑。

    祝向云遥遥隔着那沟壑看向李玉函,尴尬地笑了笑:“应该……不需要赔钱吧?”

    众人也随之看向那条沟壑,整整十余丈,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绪再次被掀起波涛巨浪,轮椅上的李观鱼努力坐正身子,伸长脖子去看那条沟壑。

    没人会去怪罪她这一剑将地面劈出一道沟壑,因为他们只会震惊她这一剑的威力。

    楚留香无奈一笑:“小友不必忧心,李前辈定然不会和小友计较,只是小友能否先解了这道霜寒之气?”

    莫说他受不了,庭院中不少人已被冻得瑟瑟发抖,饶是内力再怎么深厚,也抵不住这刺骨的寒霜。

    祝向云有些踌躇,道:“不行啊,那至暖之剑,我师父只给了我上半卷剑谱就出门云游了,我也只看了几页……”

    有人轻轻叹息,似乎在惋惜这么好的苗子遇上了一个不靠谱的师父。

    楚留香还未来得及开口,先前第一个和祝向云比剑的黑衣老人便已出声:“你这个小丫头怕什么,练剑就是要先练,你光看不练有什么用!”

    “行吧,赌一把,富贵在天。”祝向云难得说话时没有底气,手腕一转,一剑起,满院繁花凋落,剑若火凤起,院落里的草木似乎跟之前相比更翠绿,揽起一阵清风。

    顷刻之间,在场众人只见虚空之中有人影攒动、马蹄声响、江海平静、春日暖阳……

    再次抬眼时,繁花盛放、稻田麦穗金黄、人间白雪交替,四季轮回。

    祝向云将剑身一转,虚影消散,四周寂静无声,恰似误入无人之境,此剑至暖无比,催得院落中东墙角的紫藤开得更加艳丽,如凛冬过去,春日来临。

    催花雨小,著柳风柔,都似去年时候好。露红烟绿,尽有狂情斗春早。【注】

    此剑带着江南剑气,一剑挥去了寒霜,暖身更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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