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刚泛鱼肚白。

    “左边还要编长点。”

    少年单手支脸,打着哈欠道。

    “这样?”沈知鸢问。

    他又摇摇头:“现在往外边拐了,两边弧度不一样,看着挺怪。”

    屋里没有铜镜,沈知鸢只能靠感觉编辫子。如果是以往她梳的低髻,那当然不费吹灰之力,可现在……

    沈知鸢终于忍不住:“那个珊瑚珠,我觉得我不需要戴。你自己用不是正正好?”

    少年不答,轻哼着起身:

    “算了,还是我来。”

    他不由分说地把她手从头发拿掉,三两下拆了她编的辫子:“再让你来这大早上都白费了。”

    见她欲言又止,祁酩舟弯弯眉眼,竖起了两根手指:

    “我给你两个选择吧。”

    沈知鸢立刻点头。

    然后听见他慢悠悠地说:

    “扎我的珊瑚珠,还是哭一个?”

    沈知鸢:“……”

    “不回答?不回答就我帮你选了,两个都选——”

    “第一个。”

    沈知鸢轻轻的,有点忍辱负重的意味。话音刚落,就听他哼笑道:

    “行。”

    讨厌的家伙。

    说了她没那么爱哭。干嘛总是用她之前哭的事来嘲笑她?

    沈知鸢咬咬牙,由着少年手穿过她的发间,熟练地束起辫子。

    谁也没提昨夜的事。

    束好她的辫子,又束好他的辫子,他们很快带着元青玉的手札一起去找元木。

    “阿翁在那。”

    沈知鸢远远就看见后院里佝偻腰背的身影,站在敞开的木箱子旁,将叠写着字的黄纸丢进火里。

    灰烟袅袅飞举,和灰蒙阴沉的天遥相呼应。

    “嗯。”少年却顿住脚步,在离元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道:“今日是他祭奠亲人的日子。”

    “所以呢?”

    沈知鸢微歪脑袋,也能看出他手里是给逝者烧的黄纸。

    “所以,他不会想看见我的。”

    什么意思?

    沈知鸢愣了下,他却已经往树影里一站,没骨头似地靠在树干,挥挥手:

    “去吧,我在这等你。”

    祁酩舟说他认识元木的上司,军队里的党羽纷争也不少。也许那人和元木的儿子不是一个阵营的,彼此关系差?沈知鸢很快想明白,无意打探他的私事:

    “那我尽快!”

    祁酩舟应了一声,看姑娘家像道飓风似地冲向后院。

    “阿翁。”

    沈知鸢喊他。

    “怎么起这么早?”元木和蔼笑笑,接过她递来的东西,突然手一颤,“这、这是……”

    沈知鸢轻轻道:“我昨夜在叠席里发现了的。您阿囡一直一直都很挂念您。”

    元木知道姑娘家是在安慰他,摇头笑着,将木箱里一件件发霉的耍货丢进火里:

    “这都是我儿女当年玩过的。正好今日该祭奠他们了,我就想着一并送去。希望他们不要怨我,前些年,淹了水我没注意,发现时这些就发霉了。”

    火舌张扬着将那点东西焚烧殆尽。

    元木望着那团烈焰,扯扯嘴角:“他们走之后,我总活着浑浑噩噩,拿着封空白的信,幻想着阿囡来信了,还把你也认成阿囡,抱歉啊。我一直觉得,阿囡走的时候肯定在怪我,怪我没本事给她早些请来医师,也没本事护住她的医师。”

    “没有这回事的。”沈知鸢立刻摇头,抬眸看向他轻声道,“虽然我没见过您阿囡,但她的手札,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您的在乎。她走时最放心不下的一定是您,如果知道您这般责备自己,她肯定也会不好受。”

    元木眼眶立刻就红了,连褶子都堆叠起来陡然多了好几层。他转过脸,捏紧了手里的纸。

    半晌才再看向她,扯扯嘴角,神情已经平复下去。

    “对了,和你来的那个少年呢?”元木笑笑,看向她身侧,岔开话题,“昨天你们还黏在一起,今日怎么就见不着了?”

    沈知鸢不着痕迹往某处望去,少年的身影正巧被树影挡住。

    “他昨日受了凉,胃肠不适,正在歇着呢。”思及他先前的话,沈知鸢小心替他遮掩。

    “这样啊。”元木笑笑,不再深究,“那麻烦你和他说,我相信他。”

    不是因为他想相信。

    而是相信了,他儿子的死才不会显得那么苍白毫无意义。

    沈知鸢听不懂他说的对话,却点点头,没犹豫应道:“好的。”

    “谢谢你。”元木笑,拄着拐杖要去拉另个箱子。

    “阿翁。”沈知鸢忙喊他,先一步跑过去帮忙,“我来就好,您歇着,要放到哪和我说声。”

    说着,红裙少女已经弯腰,动作利索地把箱子拖过来。鬓边缀着的红珊瑚晃动,愈发显得她明艳动人。

    元木静静看着,握紧手里泛黄的纸张,眼眶不自觉湿润。

    真像啊。

    他阿囡也是这个年纪这一身红。

    “放在这里可以吗?”

    她仰起脸,笑着问他。

    元木也笑,苍老的嗓音轻微哽咽:“谢谢你啊。”

    到他这把年纪,已经能看出谁是真心的,谁又是假意的。譬若这大齐的姑娘,又譬若那些南疏勒的混账。

    “沈小娘子,”元木温和喊她,“你是个好姑娘。”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木箱。一股腐臭味涌入鼻腔,元木却面不改色地捧起那个人头。

    沈知鸢下意识要退。

    怕元木心里难受,又硬生生忍住。

    五颗风干的人头依次排列箱中,像被经常打理,箱内连粒灰尘都见不着。

    “昨日那南疏勒的混账说的人头,是我儿。”元木语气异常平静,将箱里的人头依次往火里抛,“他们曾说赢了后,要去北疏勒以外的地方看看。”

    “其实仔细想来,人死一场空。都过十年,又这把年纪,我也该释怀了。”

    他淡然笑笑:“今早我便想,该离开鬼城了,去替我幺儿看看北疏勒以外的地方,等地底相见也不至于无话可说。”

    火堆里早些还烧着其他的东西。风吹时,飘远的就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像寒冬时节落的第一场雪,飘飘渺渺赴向不知何方。

    说着释怀,但哪像释怀的模样?

    亲人的死就像开在心口的口子,不会愈合,只会成了疤痕被经年累月地包裹着藏起来。

    沈知鸢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只能垂睫轻轻地应一声。

    她也想娘亲了。

    后院里,那五棵树都生得青葱,便连枯树都沐着阳光,添几分微薄的生机。

    等元木走后,帮着收拾完箱子,沈知鸢就呆站着,一直站到下了雨。

    淅淅沥沥,愈来愈密地下着。

    她这才有点轻微反应,颤了下睫毛,要去碰那几滴雨,却突然被件外袍从头包裹住。

    “站着淋雨?可真有闲情雅致。”

    少年啧啧几声。

    雨越下越急,连那股好闻的气息都变得隐隐约约的。

    沈知鸢突然喊他:

    “祁酩舟。”

    “没死。”

    是有回应的。

    沈知鸢没应声了,却在衣服底下,轻轻一弯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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