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青玉的手札只有寥寥几页。

    到最后,字迹俨然凌乱得看不清,只写着:

    “好奇怪,他知道我要死了怎么还来提亲?但有点开心。”

    沈知鸢来回翻看着,也没找到想要的答案,终于没忍住问:

    “元青玉的病到底治好没啊?”

    少年就坐在她身侧,认真垂眸,和她一起反复看着几张纸。

    是想听见他附和她。

    祁酩舟却轻声道:

    “没有。”

    “你认识她?”沈知鸢猛然回头,瞪大眼去看他。

    怪不得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说要收留他们时,他半点不犹豫。起先沈知鸢还以为是他不觉着有人能伤他。

    “不认识。”

    祁酩舟却摇摇头,才垂下视线道:

    “但我认识她几个兄长的上司。”

    上司。

    沈知鸢以为是军中某位将领。

    “那她是……”

    沈知鸢揪紧衣袖,仿佛元青玉那份临终的痛楚也传到她这似的,掩不住难过。

    “病死的。”

    祁酩舟轻声说:“元青玉天生体弱,从娘胎里带了病,变天必染风寒,轻则数日,重则数月康复。”

    “她阿爷四处求医,甚至请了萨满——相当于你们那的国师,来替她驱邪,都毫无用处,没人晓得她得了什么病,该如何治。”

    “后来听闻大齐有神医,专攻此病,她阿爷不辞千里去备重金相求。那位神医却只取了诊金,约好治完手中这位病患便赶往不夜城。元青玉的阿爷便率先回去了。”

    “那神医当然信守承诺,不料却在不夜城门口,被路过的南疏勒人一箭射杀。可能还有人会治这病,但谁晓得呢,元青玉已经熬不住了,神医丧命的第三天也亡故了。前一天,她的青梅竹马刚上门提亲。”

    沈知鸢完全不敢想象,她是元木、或者是元青玉的话该多绝望。

    她听得都想掉眼泪。

    如果、如果那位医师没死,元青玉是不是就能彻底康复,然后顺利出嫁?

    元木那日分明和她说,阿囡出嫁后音信杳无。是因为阿囡出嫁后音信杳无,比在出嫁前夕丧命要好接受吧?

    沈知鸢懂那种明明有希望治好、却没办法治,眼睁睁看着至亲丧命的绝望。

    她娘亲也是不治而亡

    医师全被大齐皇后扣下来了。

    小心地收好那几张纸,沈知鸢窝在被子里,没再说话。

    过会儿她沉沉睡去。

    眼角竟然渗出几滴眼泪。朦胧间,似乎被温柔拭去了。

    梦里她又回到大齐。

    从下往上,行过长不见尽头的台阶,朱色的宫门轰然大开,两侧石柱屹立,雕龙绘凤,一路从低端盘旋衍生至天顶。殿内难得挤满了人,却不约而同以上首头戴凤冠的美妇为首。

    “知鸢来了啊?”

    她用长长的指甲点了点她,咯咯笑道:“差点就错过最精彩的部分呢。”

    那是大齐的皇后。

    “你娘意图行刺本宫,你说,本宫这罚得当不当啊?”

    她笑吟吟问她。

    在齐后座下,镶明珠绣凤纹的橙黄弓鞋旁,还有个人,被摁住四肢,浑身是血一颤一颤的女人。

    魁梧的大汉站在两侧,高举宽大的竹板,当着她的面重重落在女人身上。

    嗙!嗙!嗙!

    每下都像打在她身上,痛得不像话。

    除了发抖,沈知鸢当时七岁,连声质问都说不出。

    她娘亲往日连只鸡都不敢杀,杀人,滑天下之大稽。更何况,叫她娘亲来的分明是齐后的侍女。

    她娘亲当时正得宠,分明是齐后受人挑拨,想铲除潜在的威胁。

    可没有人要听她说。

    周围有很多妃嫔替她笑着应和:

    “自是当的。”

    浑身鲜红的女人听了响声,费力咕噜转着眼珠往她这看。距离遥遥,眸中神情都看不清。

    只那双眼,大家都说生来多情温柔的桃花眼,连皇帝都赞不绝口的眼在不停往外淌血。

    她咧开嘴,鲜血又不住往外冒。

    已经发不出声了,却还是隔许远,一字一顿艰难做口型:

    “活下去,阿蛮。”

    “好好活下去,不准恨任何人。”

    阿蛮。

    她的小字。

    娘亲死后就再没人会这么喊她。

    她爹,大齐的皇帝呢,连她叫什么都忘了。

    沈知鸢陷在黏糊无边的黑暗里,怎么都跑不到尽头。一会儿听见娘亲的惨叫,一会儿听见齐后的大笑。

    突然。

    “沈知鸢。”

    “醒醒。”

    有人喊她。

    额前一疼,像是轻轻被弹了下。

    传来瓷器破裂似的脆响,像退漆的白墙,那片黑暗在她眼前龟裂、片片脱落,四肢陡然一轻。

    沈知鸢俶尔睁眼。

    对上碧朗晴空般澄明的琥珀瞳。

    夜色正深,窗外月光轻悄悄地穿过挡风板,却正正好落在少年双眸里,熠熠生辉。

    “怎么哭了?”

    他低着头,凑近了拧着眉,五官在昏暗光线里是朦胧的温柔,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的泪珠。

    面颊湿漉漉的,风一吹,就是凛凛然的寒意。

    沈知鸢胡乱用手背抹,才发现整张脸都是湿的。无意垂睫,连被褥都有块是深色的。

    想说没事,又感觉出声会是哭腔。

    他好像是讨厌她哭的。

    祁酩舟觑她眼,悠悠开口:“都睡一天了,还能睡不惯被魇着?”

    竟提供个绝好的借口。

    沈知鸢闷闷应一声,深吸口气,不要再去想梦里的事。

    刚醒时鼻腔是堵着的,这会儿,才姗姗来迟地涌入股药香。

    马钱子、毛茛、川芎……

    消肿止痛?

    沈知鸢一惊,这才瞥见叠席边敞开的药瓶。

    少年挽起了左半边的衣袖,露出缠着白色细布的小臂。只缠了一半,没完全遮住那道几乎覆盖整个手臂的疤痕。

    沈知鸢一眼就能看出是见过骨、十之八九落了病根的伤势。

    远不止如此,他左手手腕似乎还凌乱划了很多几乎同一位置的伤口。

    瞥了眼,祁酩舟晓得她在看什么,却也不做解释。

    “不睡了?”

    他漫不经心问,薄唇刁咬细布的一端,熟练地单手勒紧。

    沈知鸢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先帮你收药瓶吧。”

    她没想往深了解去戳他痛处,轻声开口,想起身,却被蓦地摁住肩膀往被子里塞。

    力度难得放柔。

    “想睡就睡。”祁酩舟随意道。

    垂睫,眸中映着皎皎月光:“睡吧,我守着你。”

    “频繁梦魇会不想活的。”

    难得带点哄的意味。

    沈知鸢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

    少年也不说话了,侧过脸,神情被跳动的烛火衬得晦暗不明。话语里却终于带上熟悉的腔调,懒洋洋问:

    “自己睡,还是我把你打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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