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

    废墟间行过数架篷车。

    日光正正和煦,将篷车顶都镀层生机勃勃的金边。在碎石瓦砾间,有几分错乱的繁华之意。

    马蹄阵阵,铃响不断,人的喧闹声混着悠扬的疏勒歌谣飘在荒城上空,直往不见尽头的天际交界处。

    乌赫仁贤带着商队重新上路了。

    站在最后辆的篷车边,他向石屋门口的少年少女挥手,和蔼笑道:“有缘再见。”

    他打心底认为他们是新成亲的少年夫妻,面子薄不愿承认,也不执着去随份礼。

    行商之人,自当五湖四海地交友,乌赫仁贤望向沈知鸢笑道:“久闻上京商贸繁华,我们此番定然要去增增见识。小娘子以后若是回大齐,兴许可以上北乌字号寻我们。”

    “您也是,一路顺风!”

    沈知鸢扬着笑脸,挥手道。

    乌赫诺却突然抬头,看向乌赫仁贤道:“爹您稍等。”

    语罢,他小跑着到沈知鸢面前,摸了摸下颌,不自在地道:

    “我们北疏勒向来没那么多规矩,嫁娶也是,主讲一个眼缘。我爹娘都是在祭典上看对眼,也和和满满过到现在。”

    隐约猜出他要说什么,

    祁酩舟眉心一跳。

    沈知鸢却没懂他为什么要说这个,困惑地应了一声。

    “你长得好,身段也好。如果有了孩子,不管像谁都会很好看。我可以将他教导成声名赫赫的勇士。我要去大齐,而你是大齐人,会很合适的。我们可以先相处看看。”

    面前魁梧的青年又说,黝黑皮肤渐渐泛起红意。他的汉语不算太流利,却已经尽可能说得体面,支支吾吾问她:

    “所以,你要不要试着跟我走?”

    这前后有什么关联吗?

    沈知鸢愣了愣,都没想好怎么回答,耳边骤然响起少年满含不虞的嗓音:

    “不行。”

    她蓦地被摁住脑袋,人也被他扯到身后。视野里青年的身影很快不见。

    这个方向望去,正好瞧见少年轮廓分明的侧脸,下颌隐隐紧绷。

    “抱歉啊,”

    少年摁着她的脑袋,轻轻往下,不许她再往乌赫诺看去了。自己迎上他的目光,扬扬眉,轻笑着道:

    “她答应了要和我走。”

    说是抱歉,嗓音却没多少歉意。

    沈知鸢想起他最开始的死亡威胁,缩了缩脖子,没敢反驳,小小声地“嗯”一声。

    “这样啊。”乌赫诺目光流连在他们之间,目露惋惜,却很快释然笑道,“阿爷说的果然没错。”

    他往回走,洒脱地扬起手道:

    “祝二位百年好合。”

    熙熙攘攘的商队穿过崩塌的城池,一路向着正前方茫茫戈壁,很快消失在沈知鸢的视野里。

    默然半晌,沈知鸢实在没忍住,侧过脸问:“他为什么要祝我们百年好合啊?”

    “我哪知道。”

    少年比她还奇怪,困惑地望回来,满不在意道:

    “随便吧,总比百年坏分要好。”

    好像是这个道理。

    毕竟是大齐传来的,北疏勒人不熟悉个中含义也正常。反正不是个坏词。

    “是哦。”

    沈知鸢很快不在意了,随口应道:

    “那就百年好合吧。”

    鬼城又归复最开始的死寂。

    远远望去,净是断壁残垣。想起它以前“不夜城”的名号,沈知鸢莫名有些惋惜。

    “还看呢?”

    突然听见少年不耐烦地啧一声:

    “要不要带你追上去再好好说个话?”

    一股子火药味。

    ……谁又惹他了?

    沈知鸢实在搞不懂他这上一刻好端端,下一刻阴阳怪气的性子。

    稍带思索,以为祁酩舟是对乌赫诺有些意见,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替他说几句话,温声道:“其实乌赫诺人蛮好的,没有恶意。”

    祁酩舟看她眼,意味不明地轻呵:

    “你人也挺好的。”

    “真的。”沈知鸢以为他不信,掰着手指补充,“他不会坐地起价,行商诚信,刚我和他买东西时就是。”

    “……挺好,我都想让你两再熟识一下了。”

    少年皮笑肉不笑。

    “是吧?”沈知鸢立刻点头,“诚信本来就难得,在商户里,更是难能可贵了。”

    祁酩舟:“……”

    “而且他来往大齐数回,懂得也多,对临近的路线了如指掌。”

    “……”

    “还有——”

    她竟然还能接着往下讲?

    这么想讲,怎么不讲喜服的事?

    “沈知鸢。”

    祁酩舟实在忍无可忍:

    “你要不干脆再问问他年龄多大、兄弟姐妹有几个、人好不好、家住何方、风景如何?”

    咦。

    沈知鸢愣了下,他想知道嘛?

    “那下次我问问,不过那应该要好久了。”沈知鸢应得很快。

    却听少年冷笑一声:

    “你还惋惜上了?”

    “行,你好好惋惜。有需要喊我一声,我送你过去。”他面无表情道。

    沈知鸢迟疑眨眼,看着他转过身,大步往回走,却没走多远。

    少年蹲下身,背对着她拨弄那只花色的海东青。发辫被疾风吹动,坠着的红珊瑚当啷作响。

    “祁酩舟。”

    想了想,沈知鸢还是喊他。

    一片寂静。

    少年背对她,浑然未听见似的。

    半晌。

    才听见他没好气地应:

    “没死。”

    却还是背对她。

    “祁酩舟。”

    她又喊了一声,走过去,也蹲在他身侧看那只海东青,试探着问:“你在生气吗?”

    “笑话。”

    本来以为还不会被理。

    熟料话音刚落,他立刻就回头,乌眉一扬,冷笑“呵”了声:

    “我哪会生气?我生什么气?”

    沈知鸢:“……”

    好像就是生气了。

    越想越不明白,沈知鸢拧眉半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他方才的话,她恍然大悟:“如果有机会回上京,我一定立刻就去问他——”

    “沈知鸢。”

    少年咬牙切齿打断她:

    “你故意的吗?”

    “什么?”

    沈知鸢一愣。

    突然间,衣袖传来股大力。她被扯住手腕,蛮横往下一带。

    “祁酩舟!”

    沈知鸢一惊,喊他的名字音量都大了不少。伴着声“咚”,他直接把她拽倒在草地上。

    土壤绵软,根根分明的青草针刺似地扎在脖颈上。

    竟然不疼。

    太阳落在身上,还暖烘烘的。

    掌心贴着片青草,痒痒麻麻的,还有点隐约的湿意,沈知鸢却莫名有点儿懒得动。

    微眯眼,迎着日光往穹顶看去,眼前却突然一暗。她的脸被掐住,轻重交替地捏着。

    “你再说一下他试试呢?”

    那张昳丽非常的面庞在眼前放大,连他瞳仁里的她都变得清晰可见。

    少年也坐下,单手撑在她身侧,垂首,束发的银饰泛着冰冷危险的光泽。沈知鸢莫名呼吸一滞,看着他笑吟吟道:

    “我舍不得杀你,但绝对舍得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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