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从李皖那里获得了一块上好白玉制成的令牌,这令牌预示着水影能够自由出入皖城的所有地方,除了一些军事重地。

    当然,他也不是全然撒手不管了,碧玉和蓝心还是照样跟着水影,寸步不离。

    她首先想见的就是那位传闻中的七姨太,本以为对方会有所推脱,不愿相见,谁知却很爽快地答应了,还约在假山上的湖心亭一叙。

    外面突然下起了小雪,一派幽静宁远的景象。

    那人穿着旧式女子的衣裙,精致无比,连裙子下摆都绣着栩栩如生的孔雀图样,披了一个浅白的流光纹披风,似在赏雪。她仿佛有些怕冷,湖心亭中央有一个火盆,她明明将手放在手笼中,却仍靠着火盆很近。

    “七姨太,少夫人来了。”丫鬟福了一福,通报道。

    那人缓缓转身,水影本想打招呼,却吃了一大惊,原来这张脸,她竟见过?!

    “你怎会在这?”水影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灵鸢点头说,“过来吧,你没走错,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原来七姨太竟是灵鸢!

    水影依稀记得一年多以前,她与爷爷在酒楼卖艺被流氓欺负,炎曜将流氓赶走,保护他们的场景。那时灵鸢给炎曜道谢,甚至想以身相许,炎曜却说,保护上海滩所有子民是他的职责,不需要谢……那么可怜的小丫头,真叫人心碎。

    再看看现在,锦衣华服,富贵逼人,妆容精致,哪是以前可比?

    真是恍若隔世。

    但她的眼神却浮现着淡淡的忧愁,就像暮春烟雨,令人怜惜。

    灵鸢对水影说出了她的经历。八个月前,灵鸢的爷爷感染疾病,她想找炎曜借钱治病,却看到了水影和炎曜出门查案,他们并肩而立,好似一对璧人。灵鸢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再打扰炎曜了,毕竟自己和他非亲非故,既然他身边已经有水影了,她又何必去让大家难堪呢?

    后来,她的爷爷不治身亡,灵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她决定卖身,只求好心人能够帮忙安葬她的爷爷,谁知,却被拐到青楼。

    灵鸢用帕子擦了一下眼泪,仿佛又回忆起那不堪回首的过往。

    她本是一介弱女子,就像一株小草一般柔顺惯了,可那时却突然变得刚强起来——他们打她,她就硬生生地受着,一声不吭,他们饿她,她就忍着,哪怕饿得前胸贴后背,哪怕眼冒金星……

    那是她人生的至暗时刻,没有人能帮她,只有她自己。她下定决心变得更强大,只有强大了,才没人能够欺侮她。

    后来,她假装顺从他们,终于等到他们放松警惕。她上了一辆运厨余的车子逃脱了,虽然那车里都是恶臭的秽物垃圾,可是灵鸢的心里却是那么高兴,那个时候她天真的觉得,终于得到自由了。可是又哪里知道,乱世之中,哪儿有真正的自由?

    之后,她又跟一位生意人说好话,希望能离开上海,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她是一刻也不想待了。那人犹豫了许久,终于答应了。

    她上了一辆驴车,而那车,是去皖城的。

    灵鸢永远也忘不了那日的阳光,那么明媚,微风拂面,就像来到了一个新世界。

    为了活命,灵鸢辗转了很多地方,最后终于去一户城东的人家当丫鬟,那户人家对她很不错,也没有因为她孤苦无依就克扣她薪水,特别是那家的王老太太,连皱纹都是和蔼的,王家小姐虽然不太爱说话,也没有为难她。

    记得她刚到王家的时候,因为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很重的病,王老太抚摸着她的头发,说:“这么好看的孩子,怎就这么苦命?不过你不用担心,上天会庇佑你的。”

    这让灵鸢很感动,觉得看到她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祖母,她甚至想终生不嫁,一辈子服侍这位老太太。

    灵鸢本打算平平淡淡地度过往后的日子,可是她逐渐发现,王老太的孙子,王家大少爷似乎对她上了心。灵鸢心里很清楚,齐大非偶,况且她也不喜欢他——直觉告诉她,虽然他文质彬彬,可这是一个懦弱的人。

    为了断绝少爷对她的绮念,她直截了当地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私奔,就算做农夫、劳工或者贫苦知识份子的妻子,她都不会做妾。

    如她所料,少爷犹豫了,他到底是不能为她放弃一切的,这让灵鸢如释重负,却也心里酸涩。

    “这世界上,有人追求名声,有人追求金钱,还有人追求权势,我爷爷曾经跟我说,要看一个人是不是把你放在第一位,就要看他愿意放弃什么,如果他愿意为你放弃所有,那么,他一定很爱你。”灵鸢叹了口气,如是说。

    水影心中一恸,突然想起那晚炎曜对她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就辞了警局的工作,我们远走高飞,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到时候我们盖一所房子,养很多的儿女,你要是不喜欢孩子,那就不生,只我们两个人过一辈子,无论怎样,都随你,只要你别离开我……”

    可是她却狠心地拒绝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明知相思苦,偏偏苦相思,明知相思累,奈何情入骨。

    水影不知道,自己是否弄丢了他。

    如果是,这必将是她一辈子的遗憾。

    ……

    灵鸢继续说,有一天她在庭院里扫地,王老爷带着一名军官打扮的人过来了,那人五十多岁,并不是一般的军人,他穿着华丽的军服,八字胡须,啤酒肚,光头,可是双目却囧囧有神,颇有戎马倥偬的气概。他后面跟着许多的侍卫,仿若众星捧月一般。

    王老爷指着灵鸢,似乎对那人说了什么,那人很满意地点头,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是上天给她开的一个玩笑——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人走后,王老爷用很友善、很和蔼的口吻对她说,愿不愿意嫁给那人做妾?听到这两个字,灵鸢下意识地摇头,王老爷却像变了一副嘴脸,冷冰冰地说,她必须嫁给那人,不由得她推辞。

    灵鸢后来才知道,那人就是皖城的最高统领者——李寻山。

    她准备去找王老太求情,她那么和蔼,一定会帮她的,可是到了她的房前,却听到了她与少爷的对话。

    “奶奶,我喜欢灵鸢,真的很喜欢,您能不能让她留下?我想娶她当我的妻子。”

    “傻孩子,她是什么地位,你是什么地位?不过是个不知来路的野丫头罢了,你以为我为何会对她那么好,还不是因为李督军要娶你的妹妹做妾,她死活不同意,我只能另寻他法。这时灵鸢又入了府,以她的姿色,若是让她换你的妹妹,李督军肯定不会不同意,我便想着,只能牺牲这孩子了。”

    灵鸢捂着嘴巴,不相信这种冰冷的话会从王老太口中说出。

    到了这时,她只能认命了。

    嫁给李寻山,是她唯一的出路。

    “现在你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有我的荷包了吧?我在王家做过丫鬟,自然会帮她们做许多针线活,所以他们有我的荷包也是不奇怪的。”灵鸢垂眸,又望向水影,“可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那荷包会落在案发现场,我嫁给督军后,一步都没有出府,这里的丫鬟都能作证。”

    水影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我相信你是个良善的人。”

    灵鸢似是笑了,淡淡道:“是吗?生活在这深宅大院,我自己有时候都看不清自己了呢。不过日子总是要过的,水小姐准备好下一步的动作了吗?”

    “我得了少帅的令牌,可以自由行走于皖城,下一步,自然是要验尸——活人会说谎话,可尸体却从来不会。”

    “哦?”灵鸢饮了一口茶,“那恐怕会有些阻碍呢。”

    水影不懂她的意思,灵鸢望着庭外的细雪,说:“一开始来这里时,我以为皖城是一个新的世界,可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又有新的世界?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这儿的思想比上海更加封建,他们奉行男尊女卑那一套,更加尊崇死者为大,故而你要开棺验尸,无异于打他们的脸,甚至亵渎他们的祖宗。”

    水影一怔,她竟完全没有想过这件事。

    “都说天理昭昭,可我有时候就很疑惑,如果真有老天爷,我从未做过一点坏事,老天爷为何要这么苛待我?什么荣华富贵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回到以前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清贫,却是我最有安全感的时候。”

    灵鸢的眼神带着不属于她年纪的深沉,“可若是没有老天爷,为什么王家便遭报应了呢?那王小姐去佛寺祈福的路上,居然被流氓□□了,还怀了歹徒的孩子,王家为了掩盖丑事,竟然逼迫王小姐嫁给那流氓,最后王小姐变成了无头新娘,那流氓也在几天后殒命了,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水影没有说话,只是觉得悲哀。

    灵鸢抿了下嘴,道:“王家虽对不起我,可我并不希望他们遭受这样的厄运,毕竟在皖城,当我初来乍到、无亲无故之时,是他们出手相救,这是大恩,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愿意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希望你能帮助他们,找出凶手。”

    水影心里了然,又问:“王家为什么不报警,反而,要女儿嫁给施暴人?”

    “这儿的人们很顽固守旧,他们觉得女人若是被□□了就是丑事,以后决计不会有人要,要是闹大了更是不堪,会被所有人耻笑是残花败柳,所以,就只能嫁给那流氓了。王小姐到死也没有想到,她好不容易走出了一个深渊,却要被推入另一个更深的深渊。”灵鸢将手指放在桌山,红色的指甲十分妩媚。

    最后她说:“可笑吧,这个世界。”

    如今的她也是这样,在最好的、花一般的年纪,却被关在这深深的帅府里,渐渐枯萎,直至凋谢……

    这个可笑的,吃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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