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三,夜。

    矿场苦寒,忙了一天的胡九回屋第一件事就是先喝口浊酒暖暖身子,然后就开始准备烤豆腐。

    先在火盆中点燃煤炭,然后放上薄厚适宜的石头,等石板变热再刷上一层薄薄的猪油,这时候就可以烤豆腐了。

    看守矿场最不难弄的就是煤炭和石头了,倒是豆腐很难弄,不过对于有心人来说,多难的事也不算太难,谁让他就喜欢这青梅先生弄出来的麻烦美味的食物呢。

    因为爱吃这一口,他的烤豆腐手艺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但凡吃过他的烤豆腐的就没有不被折服的。

    矿场抚军沈雨就是个被折服的。

    每每到他胡九烤豆腐的时候,不管在哪里,这孩子一准端着饭碗冒出来。

    他这边刚燃火,沈雨就过来了。

    “胡大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穿着这大丑靴子,也不解下来放松放松。”沈雨一边帮着胡九摆放碗筷,一边吐槽胡九那一年四季片刻不离身的大丑靴子。

    哪怕就算是在这深夜里吃夜宵的轻松时刻,那大丑靴子也是板板正正的穿在脚上。

    虽说这靴子经过青梅先生改良,防虫、防水,可以说是居家打仗必备良器,但是有得必有失,这靴子难穿的很,那绑带缠缠绕绕穿一次要穿好久。

    有那懒汉,穿了一次就两三天不解靴子也是有的。

    但是胡九可不是两三天事,沈雨来矿场一年多了,他就没见过胡九将那靴子脱下来过。

    就算中靴子再难穿,再懒,也不至于日日夜夜也都穿着啊,而且胡九也不换。

    这样不难受吗?沈雨看着都难受,原本靴子上精美的云纹都被胡九穿得灰扑扑的看不清形状,瘦长的鞋型都被胡九穿的松垮。

    他家哥哥这大丑靴子可真是玉门城独一份啊。

    胡九听着沈雨的吐槽也不恼,一边摆豆腐一边呵呵的笑:“我若解了下来,这豆腐立刻就变成臭豆腐了,你就饿肚子吧。”

    沈雨听了嘿嘿一笑,乖觉得不再言语,把碗伸过去等着胡九哥哥喂食。

    胡九又抿了一口浊酒,准备撒点酱油收尾,忽然听得门外响起敲门声。

    “咚!咚!咚!”

    深夜响起的敲门声!

    胡九早些年也是练过的,此刻居然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毫无征兆响起的敲门声就这样在深夜里回荡。

    “咚!咚!咚!”

    就算知道大概率不是敌人敲门,但是胡九不知怎么还是心跳如擂。

    沈雨一届书生,不曾经历过这些事情,不懂这事多么惊悚,但是到底是在书坊中学过书的人,到底见识比小兵强得多,察言观色的本领也有,此时见胡九的脸色不对,当即禁声不敢言语。

    胡九强定心神,从腰间拔出匕首,摸着冰冷的匕首,心中一点点稳了下来,慢慢走向门口。

    只是门外的人好似等不及了,不等胡九走到门前,就见一片银光闪过,门闩断成两节掉落在地上。

    只见一二十左右的青年身着皮甲,手上的利刃还没归鞘,就这样持刀立与门外。

    沈雨看着这人手中银晃晃的利刃差点叫出声来,好在只是一瞬,那人就收起了利刃,沈雨这才把惊叫吞回肚子里打量那人。

    不请自来的恶客。

    一时之间,胡九和沈雨说也没说话。

    那青年见胡九不出声也不在意,看了一眼胡九手中匕首,还有屋内桌上的豆腐和小酒壶和沈雨,笑了笑接着开口:“看来是我打扰了,胡五百主的雅兴,只是我敲门许久未见人应,就心急了些,把门破开了,还望胡五百主见谅。”

    沈雨皱着眉头,眼中的不满几乎要溢出,这人嘴上说着见谅,但是身子却没动一下,连行礼也不曾行一个,真是无礼。

    沈雨在打量他,胡九也在仔细打量他,这人和他一般二十左右的年纪,身量要比他矮一点,如果不考虑他破门而入的无礼行为,只看脸的话,还是一个俊秀儿郎。

    只是这世间的总是不如意的多,美玉有瑕,他左眉上似乎有一道疤,让原本好好的剑眉,变成了断眉。

    再往下便看到了腰间的公主府的令牌。

    金镶玉的令牌在夜中闪闪发光,这是公主府的第二等的令牌,有这令牌可自由出入公主府,可调动公主府财货。

    熟悉的断眉,还有公主府金镶玉的令牌,来人是谁已经很明了了。

    公主殿下的另一个亲卫首领,李玉。

    胡九默默收起了匕首,躬身行礼:“胡九见过李五百主。”

    五百主?

    沈雨看向李玉的目光之中终于不再只是不满。

    公主殿下身边按制,有一千亲卫,其中五百为女子,由侍剑统领,轻骑善射配千机弩。五百为男子,由李玉统领,重装步兵配陌刀。

    按大离军制,每五人一伍,设一伍长;二伍一什,设一什长;五什为屯,设一屯长;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一二五百主,又称率主;五千人为一曲,设都尉。再往上便是裨将军、将军了。

    五百主只是中层将领而已,但是五百主和五百主是不一样的,像李玉这样的日日守护公主殿下身前的五百主和胡九这种五百主怎么能一样。

    他李玉说的话甚至比一些五千人都尉有用。

    “不成想,胡五百主居然认得我?”李玉盯着胡九露出一个大大笑容。

    胡九看见李玉的笑不禁把头埋的更低了,“有幸见过李五百主的风姿。”

    “哦?”李玉挑了挑眉,仿佛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

    胡九暗道不好,为了防止李玉继续问下去,连忙开口:“不知李五百主来此为何?”

    李玉摸了摸自己的断眉,笑眯眯的看向胡九,“本来是该明天遣小吏来通传胡五百主的,只是我对剿匪中大放光彩的胡五百主太好奇了,便抢了这个差事来看看胡五百主。”

    李玉说到差事收起笑容郑重说道:“公主殿下有令,命你明日觐见,通报这二号矿场大小事宜。”

    听到这令,胡九一愣,也管不上李玉的脸色如何,连忙道:“这,这些事宜都是由抚军官和军法官负责,末将只是看守犯人,和巡视周边,没有过问这二号矿场事务的权利啊!”

    李玉冷冷看着他:“你的职责是公主殿下和青梅先生定下的制,你以为公主殿下会忘?召你前去,就是有用你的地方。”

    李玉说着微微眯起了眼,盯着他仿佛盯着猎物:“怎么?你不想去?”

    公主殿下在上,如果这小子说不去,我现在就替您劈了他。

    胡九听了李玉最后一句,仿佛被人点破心事一样,身上吓出一身冷汗,“怎敢抗令,只是小人位卑人鄙怕误了公主殿下的事,又不懂礼仪,怎么敢踏足公主府,小人能否带上抚军和军法官同去,也好更全面通报这二号矿场事务。”

    沈雨一听自己有机会去公主府,眉毛都要飞起来了,如果不是位卑不敢插嘴,此时怕是要一口应下来了。

    李玉紧盯着胡九,没有给一旁的沈雨一丝关注,“公主殿下的令是让你胡九前去,听明白了?”

    胡九感受着那一道冰冷的视线,不敢分辨:“诺,卑职明白了。”

    李玉看着胡九不敢抬头的模样,只觉得无趣,一刻也没有多待,转身走了。

    送别了不满的沈雨,胡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神,一阵冷风吹过,被汗浸湿的衣裳像冰冷的刀刃一样把胡九割醒过来。

    看着被风吹的晃动的木门,胡九不由苦笑,本以为李玉在公主殿下待了那么多年会有改变,没想到这李玉还是这样的性子。

    想着从前和李玉的那些往事,胡九摸了摸现在自己胡子拉碴的一张老脸,应该认不出他了吧。

    嗯,肯定没有认出来他,不然就李玉那个狗脾气肯定一刀砍了他。

    看着地上李玉砍断的门闩,那个狗脾气啊,真怀念啊!

    夜里的矿场冷的很,开门睡上一宿人肯定要废掉了,但是一时半会胡九也没处去寻新门闩,只能匆匆从外头砍了个大小粗细相当的树枝回来暂时充当门闩把门关上。

    躺在床上的胡九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像是被人放在烧热的石板上慢慢烘烤,就像自己烤豆腐那样小火慢煎。

    想到这胡九苦笑一声,现在自己是被人烤了。

    胡九翻了身看着墙角堆放的那被李玉砍断的门闩,又看着那临时被他砍下的用来充当门闩的树枝。

    荆栎之中,亦有梓材。

    然梓材易伐,无用方能长久。

    胡九楞楞出神不知想了什么,一夜无眠。

    同样一夜无眠的还有远在雷音寺方丈明镜。

    和尚的功课,分为早课和晚课,早课先不论,晚课分为三个部分,一诵《佛说阿弥陀佛》念佛名,二礼拜八十八佛诵《大忏悔文》,三放蒙山施食。

    往日这个时候雷音寺方丈明镜要做晚课的第二部分,带领弟子诵《大忏悔文》。

    只是今日大殿中只有他一个人的诵经声。

    “如过去、未来、现在诸佛,所作回向,我亦如是回向。众罪皆忏悔,诸福尽随喜;及请佛功德,愿成无上智。去、来、现在佛,于众生最胜。无量功德海,我今皈命礼。”

    不知怎么,陪伴明镜他二十多年的佛珠突然断了,一粒粒佛珠欢悦的跳离他的手心,就像他的徒弟们一样要跳离他的身边。

    明镜他没有伸手去捡,只是捏着仍在手心的几粒,粒粒圆润的佛珠。

    “唉!”明镜长叹一口气。

    回头看向他的弟子们。

    这二十年,他渐渐衰老,他的弟子们渐渐长大。

    他已经衰老只想保住雷音寺,可他的弟子们却正年轻,想着要做些什么。

    没饭吃时,这些弟子跟着他能喝一碗稀粥也是千好万好,长大了一碗稀粥已经填不了他们的欲望。

    欲壑难填,便是和尚也免不了俗?那他这些年念的佛经弘的佛理都是无用功嘛?

    弟子们看到自家明镜方丈停下诵经,一个个都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们的师父,他们的方丈。

    明镜看着他们只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匹匹的狼,一群绿着眼睛的狼。

    他们七嘴八舌的劝明镜。

    “师父,您想好了吗?”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还用想什么啊!”

    “师父,快做决定吧!”

    蛮人首领之子通过他们的大师兄传讯,向雷音寺众僧许诺,只要助蛮人拿下陇西十六县,便可以在蛮人统治的土地上传播佛教,大兴佛法。

    蛮人将在蛮人统治的土地上为他们雷音寺修建一百座寺庙。

    一百座寺庙啊,那就是一百个方丈的位置,哪怕蛮人只修五十座,不!三十座就够他们在场的这些人个个成为主持。

    而且蛮人许诺他们可以恢复前朝灭佛之前佛教的待遇,不纳税!

    人活着不就为了权势和钱财嘛!

    什么看破红尘的出家人,真的看破红尘,怎么同一个寺庙一起修行又会有什么主持监寺之分。

    看着他们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显然已经在幻想自己当了新寺庙方丈的日子了,甚至有的已经在研究自己该给自己寺庙起什么名字了,丝毫不去想有什么风险。

    明镜方丈简直没眼瞧自己的这些弟子各色神态。

    且不说蛮人会不会信守承诺,就是会信守承诺,就一点不考虑蛮人入境之后陇西百姓会怎么样嘛,十年前屠杀的惨烈还历历在目,现在就忘了血仇?

    明镜闭目不语,心中继续接着刚刚默念《大忏悔文》,为自己教导出这样一群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人命的徒弟忏悔。

    一道微弱但清明的声音在这浮躁大殿中响起:“师兄们,战事一起,又要死掉多少人啊,这孽……”

    说这话的是明镜最小的徒弟,圆通,他是被明镜一个俗世好友临终前托付来的,只是在寺庙中混一口吃食,明镜平时也不怎么在意他,想不到这个时候只有这个最小的徒弟在乎人命。

    圆通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声音高声打断,“这怎么能是孽!这是我们诸位的功德!”

    这是他的大徒弟,就是他带来了蛮人首领赞普之子提蝎的诺言。

    “帮助蛮人拿下陇西,这是从根源上解决了战乱!赞普的鹰犬只不过每年秋天来索求一点过冬的粮食,陇西却年年反抗,这才惹恼了赞普,屠了城。”

    “而且那所谓屠城之言,也不过是那公主自己宣传的用来煽动陇西民众反抗赞普。”

    这是他从那场屠杀中收养的此生第一个徒弟。

    “若真屠了城,那现在的玉门应该十户九空,怎么那么繁华?可见是一个谎言!谁看到过蛮人屠城?你看到过?”

    “女人为了掌权,为了维持他们的威严,妖言惑众,什么都能说出来!那是污蔑!”

    “她们近年来还关闭贸易,只让少量商队去西域通商,全然不顾我们和蛮人开了十多年互市,诸位不妨想想,那些商队都是谁的爪牙!”

    “你说这是孽?不!我们是为了陇西的民众,为了以后这片土地不起战事,我们这是真正的正义之举!迎蛮人入陇!宣扬我佛法!教化民众!

    以后陇西不再起兵戈,这就是我等的无量功德!今日死一些人,孽在我身,他日活民无数,功在诸位!”

    这是他最悉心教导的大徒弟。

    一瞬间,明镜觉得自己犹堕地狱。本以为十年前那场屠杀已经是人间地狱了,他可现在,徒弟们的人心,才让他看到真正的地狱。

    刚刚听了圆通的话有些动摇的僧人,听了这话,立刻坚定了起来。

    也不奇怪。

    本来就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一有一个他们将功德无量的借口,立刻把那一丁点的顾虑抛开了,个个都坚定了自己是在做功德无量的事。

    他们纷纷将目光汇聚在自己的师傅身上。

    明镜知道这个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这个时候反对,能不能有命再做明早的功课都不一定,他对他们有用但是若有必要他们也可以除掉他。

    卖国都能做出来,还指望能对他这个师傅有什么特殊情分特殊待遇的吗?他们已然不是人,是妖魔!

    “我最后再问一句,你们不后悔?”明镜说这话虽然是在问你们,但是目光却直直落在了他的大徒弟园明身上。

    “不悔!”除了最小的圆通外,众僧齐声回答。

    “好!”

    明镜转过身去,不再多看一眼他所谓的徒弟们。

    背对着他们朗声说:“去罢,先让赞普送来兵刃甲胄,有了这些再谋划将来的。”

    然后不管这些徒弟们,继续做晚课,诵《大忏悔文》。

    众弟子听了这话都觉得对,没有兵器甲胄怎么跟大离公主手下的黑甲军和青鸾卫斗。

    一个个没有再受园明鼓动继续围着方丈。

    行礼告退,一个个都忘了自己作为一个和尚应该留下跟师傅一起诵《大忏悔经》

    只是离开的时候,众弟子中有些佛法精深的不由好奇,师傅怎么漏念一段,之前不是在这里停顿的啊,不过这点子疑惑,在如果成功他们能得到什么样的利益的下冲击下,转眼就忘。

    灯火通明的寺庙里只传来老方丈明镜一人的诵经声,“悉以普贤行愿力,普遍供养诸如来。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诵经声响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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