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霜眼睁睁瞧着她拐了个弯儿,便从起身放碗转瞬变成又添一碗粥,人也在椅子上坐地稳稳当当。

    不禁被逗笑,顿了顿,自己也跟着又添半碗粥坐下。

    “诶,荆霜姑娘,你现在是在玉兰舍伺候吧?”

    “啊?”突然被点名,荆霜一脸茫然,没想到默默吃瓜还能吃到自己身上,回过神忙道:“的确,怎么了?”

    那人来了兴趣,忙越过旁边两人挤过来,搓着手,颇有些局促:“既如此,那荆霜姑娘能跟我说说那姑娘都爱吃些什么嘛?”

    “诶,你也别误会。是昨晚上二少爷身边的谈葫过来传话每日夜里都要做份夜宵送到玉兰舍。

    那平兰舍住的不是前几日二少爷请进来的贵客吗?听说身子还不好,本想着做些好克化的送去,又担心那姑娘不爱吃。

    眼瞅着今夜就要送了,可给我愁得不行。好巧不巧,也是老婆子我运气好,今儿竟遇上了你。”

    “我的天老爷诶,”张婆子喜得直拍手,一屁股坐下,挤道:“快快快,荆霜姑娘快跟我说说,那姑娘都爱吃些什么,饭量又几何?”

    荆霜迟疑半晌才缓缓开口:“张婆子,此事我不好私下应下,待我得过姑娘的允后再来告知于你可好?”

    张婆子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荆霜姑娘你可得记着这事儿,莫忘了啊。”

    “自然不会,尽管放心。”荆霜应道。

    一旁的许欢言听着,突然插话:“家常小菜便好,只是清淡些。最好有一份汤,那姑娘比较爱喝汤。”

    张婆子眼睛一亮,正要道谢,一偏头却是个面生儿的,不禁疑惑开口:“这位姑娘是?”

    “我叫许欢言,张阿婶叫我阿言便好。”

    “也是在平兰舍伺候的?”

    “暂时是在平兰舍待着。张阿婶,你听我的便好。”许欢言扬头笑着,“宵夜可做得简单些,只三五日得一荤菜就好,口味淡些,若每日能有碗汤便是最好不过。”

    “哎呦,那可真是多谢阿言姑娘啦。”张婆子激动地拉着她的手拍道。

    荆霜见状忙要阻止,却见许欢言微微摇头。

    用过早膳,两人便回了玉兰舍,许欢言也要开工了。

    她准备先把图样画上去,四面都画出来,如此后续琢玉便有了参照。

    只这玉料硕大,恐只能放倒来画样雕刻。

    真是个大场面。

    她撸起袖子,方要画样,外间翠玉突然忙慌慌跑了进来,吓她一跳。

    “姑娘!姑娘不好了!”

    “翠玉姐姐,”许欢言拍拍胸口压惊,嗔道:“你若再吓我两次,我才当真是不好啦。”

    “不是,”翠玉急急解释:“是裴老夫人来了!”

    “什么?裴老夫人此事怎会来这儿?你确定没看错?”

    “路上丫鬟小厮都是这样喊的,我哪儿能听错。”

    “现在裴老夫人到哪儿呢?我这幅模样,怎么都是失礼啊。”

    许欢言边说边放下袖子,忙不迭就要去换衣服。

    虽说早就知道自己来府中还有一件事便是教裴老夫人琢玉,可这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本就有些害怕。

    更别提昨儿裴江遥那败家的一掷千金中,极大一部分还都是自己的缘故,晚间还惹得老太太发好大一通脾气。

    这般想着,只觉吾命休矣。

    还没碰面儿,就惹得人老人家生气,如今又是这般失礼打扮,而京都又最是注重规矩。

    裴老夫人在京多年,又是贵女出身,礼节方面,恐更加注重。

    思及此,脚下步伐又快几分。

    不成想,一开门,就和一老嬷嬷对了个正着。

    好在她反应极快,片刻脸上便挂着讪笑,僵硬行礼:“品珍楼匠师许欢言请裴老夫人安。”

    说着侧让半步迎她进屋。

    那老嬷嬷忙错开脚步露出身后妇人。

    那妇人满头银发梳得整齐光亮,头上珠翠不多,只素素绾着一柄簪钗,额间嵌着抹额。

    打眼望去,朴素得很。

    可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虽苍老但不见疲意,反倒被岁月沉淀得分外老练,淡淡看过来时,好似能将人瞧个干净儿,无半分私隐可言。

    真真教人不敢正视。

    许欢言悄悄掀起眼睫小心翼翼地瞧着,不敢动弹半分。

    裴老夫人静静瞧着面前少女。

    身量虽细,却有股莫名的韧劲。

    此刻纵是低着头瞧不清她是何种神色,便是猜,也能猜出定是在暗中打量呢。

    裴老夫人细细看着,眸中神色柔上些许,末了,又忍不住叹气。

    若是个男儿,多好。

    唉......

    这姑娘,她查过。

    也是个犟的。

    她所作之事,担得上一句离经叛道。

    可若落在男子身上,便是年少有为、抱负高远。

    世道对女子的约束,终究还是忒大了些。

    裴老夫人心中暗叹,眸中晦暗不明。

    上百年的根深蒂固,岂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若不从根儿上改变,终究是不得成。

    她年轻时虽有心,却也无力,终徒惹一身骂名。

    但若是那位想变,倒还是有可能。

    心中暗自思索着,目光又放在了眼前人身上。

    只是在现今的携裹下,你所坚持的有意义吗?

    裴老夫人暗自发问,是在问她,也是在问自己。

    早些年她也坚持过,可她败了。此后便安居宅院,再不问半分。

    多年过去,你还想再搏一次吗?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年轻人的热情不能磨灭。

    所以她问:“姑娘,怎么想着去学玉雕了?这一行对女子,恶意颇大啊。”

    面前的姑娘扬起笑脸,规矩应着,却仍藏不住那明媚的朝气:“回老夫人,初时只为谋生,后惊觉自己在一行天赋斐然,不该被浪费。

    您说这一行对女子恶意颇大,可哪一行对女子没有恶意呢?”

    裴老夫人苍老的眉宇微抬。

    她瞧着面前的人儿,身影好似与数年前京都那道倩影重叠。

    热闹的画金楼内,少女本是魁首。可当她踏上台时,台下众人赞语戛然而止,随后便是铺天谩骂。

    他们不是不知道她画技无双,可只因她是女子,便肆意羞辱。

    她多方辩驳终抵不住府中来寻之人的自报家门。

    辩驳声小了,她也被禁足家中。

    因此事,本已到适婚年纪的她,却无人敢来提亲,父亲甚至都在考虑让她去做续弦。

    也是这时,裴望来了。

    他话说许多她一句都没记住,唯那一句:

    姑娘画技无双京都第一,裴某自知才疏学浅配不得姑娘,只求姑娘肯赐一画,赠裴某于老母寿诞,此恩终生不敢忘。

    他是第一个,知道她是女子后,仍赞她画技无双的。

    所以,她嫁了。

    带着满身恶名,嫁给了彼时才登殿堂的裴望。

    是啊,哪一行对女子没有恶意呢?

    当她是无名之辈时,周围全是谩骂。

    可当她是尚书小姐时,四周又全是恭维。

    哪一行没有恶意呢?

    既如此,哪一行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权之后,哪一行都不会再有恶意。

    只她得悟之时,已然暮年。

    裴老夫人想着,本已浑浊的老眼中也窜出诸多希冀。

    她道:“阿言,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回老夫人,自然可以。”

    “阿言,听遥遥说,你玉雕技术很好?”

    “很好自是谈不上,只在渭南城内恐还排得上名次。”

    话落,只瞧见面前姑娘始终低垂的头都抬起几分,裴老夫人瞧着,不禁抿笑:“既如此,你可曾想过以后如何?”

    “以后?”许欢言有些疑惑。

    “如你所说,天赋不能浪费。难道你就不想去更大的地方看看?渭南毕竟是一个小城,难免拘了你。”

    许欢言仔细斟酌后,才道:“老夫人所说今日之前不曾想过,但日后定会仔细考量。只如今先脚踏实将眼前事做好便罢。

    如今渭南城内许多人都还不知品珍楼有一匠师,名许欢言。

    待有朝一日渭南城老少皆闻许欢言之名时,此事再论不迟。”

    闻言,裴老夫人笑了。

    笑得爽朗大气:“你啊,还说自己没想过,这不想得很好嘛?是老身看晃眼了。”

    裴老夫人迈步踏入室内。

    室内布置简洁,除一张小榻、一张小桌和几张小凳外,再无其他。

    室内正中央,摆着玉雕所需各种工具以及那块极大的玉料。

    她拄着拐,慢步上前,打量道:“可想好雕什么了?我的六六寿诞大礼,可马虎不得啊。”

    许欢言笑着应到:“回老夫人,玉雕纹样裴二少爷早已定下,要的是童子贺寿玉雕。”

    “那纹样啊,”话落稍顿,似是在回想究竟是何模样,半晌才笑着开口:“你可有得麻烦了。”

    裴老夫人笑得温和,末了还嘟囔着:“那小子,惯会折磨人,只是苦了你啊。”

    “不劳烦,老夫人喜欢便好。”

    “嗯,”裴老夫人点点头,转身:“那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老夫人能来便是我最大的荣幸,何来打扰一说。”许欢言恭敬道。

    “你这小姑娘,倒是比遥遥那臭小子会说话得多。想必他也告诉你了,我是个喜玉的,若有机会也想亲自雕个玉佩什么的给我家老头子。既你不嫌弃,那日后我便常来转转,你莫要嫌我老婆子烦啊。”

    “老夫人说笑,无论何时,你想来随时来便好,若老太爷知您得这番心意,定会高兴的合不拢嘴。”

    裴老夫人笑呵呵地点点她额头,已是笑的合不拢嘴:“你这小姑娘,一张嘴摸了蜜般,尽哄我开心。今儿我也有些乏,先回去了,日后再来。”

    “诶,老夫人慢走。”

    临出门前,裴老夫人又转身,叮嘱道:“在府中你若有什么缺的,只管找遥遥便是。他若敢苛待,你只管差人来禀,我定饶不了他。”

    遥遥?

    许欢言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她说得是裴江遥,嘴里的笑险些没拘住。

    好不容易敛住,急急行礼道谢。

    末了,许是昨儿连累他挨打良心不安,竟难得为他说上几句好话:“裴二少爷并无苛待,样样俱到,老夫人尽可放心。”

    “那便好。”裴老夫人点头离开。

    才将人送出院子,方一关上房门,下一瞬,爆笑出声。

    “遥遥,他的小名竟然叫这个?哈哈哈”

    “姑娘莫笑别人,若叫人听去递了小话,日后您又该如何自处?”

    许欢言摆摆手,宽慰道:“裴江遥不是这般小性的人。”虽是这般说,可终是岔了话头,只道:“刚刚可给我吓坏了,好在老夫人是个和善的,并不拘什么规矩。”

    翠玉倒了杯茶递过去,嘟囔着:“我可没瞧着姑娘半分惧意,字字句句都恰到好处。”

    “翠玉姐姐你就是自家孩子怎么瞧都好。”

    说罢便如失了骨般,软趴趴瘫在椅子上,脚还不小心踢到了桌子,顿时道:“诺,便我今日将这小桌掀翻,恐你也只会怪桌子不稳当吧。”

    闻言,翠玉当真过来摇了摇桌子,一本正经道:“姑娘莫说,这桌子左腿属实矮了些,瞧,轻轻一用力,便晃悠悠地。”

    许欢言懒懒抬眸,看看不动如山的小桌,又瞧瞧一脸笃定、煞有其事的翠玉,茫然地眨了眨眼。

    两人对视半晌,不禁笑开。

    室外暖阳尚存,透过窗缝儿渗进来,却只闻见,阵阵脆铃声儿响。

    稍歇片刻,便又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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